对于夙虞来说,相比符道阵法,《幽冥刀》能帮她最快达到这个目的。
幽冥刀是天下最锋锐的刀法,但在夙虞之前,少有人练成。因为至阴至寒的刀气,伤人,亦伤己。
夙虞十七岁凝虚,出七杀阁,灭鬼樊楼,名震白玉京。
一开始,她拿起刀,只是想保护那个将自己养大的老妇人,可是后来,她身后便站着整个景朝的百姓,就再也不能放下刀。
“你可听说过前任妖王虎仲之名?”洪婆婆忽然问道。
微生雪点头。
不仅听过,三十多年前,虎仲率手下十二妖将一路东进,兵临白玉京下,是微生雪与五大仙门联手,重伤虎仲与十二妖将。
那一战堪称惨烈。
天命,化神,无相,虎仲乃是当时天下,唯一一个无相境的高手。
微生雪与虎仲两败俱伤,五大仙门精锐齐出,以命搏命,屠灭十二妖将,终于逼得虎仲退兵。
“十多年前,虎仲灭人族之心不死,边境再生异动。”洪婆婆望着虚空,陷入了回忆,“阿虞便和她的朋友们,一起去了人妖两族边境。”
鲜血染红了边境的风沙,人族势弱,总是输多胜少,战事胶着。眼见身边同袍一个个倒下,夙虞提起刀,孤身潜入妖族王宫。
那一日,刀光冲天而起,照亮了整个人妖两族边境。
自此以后,世人便称她为明尊。
意为,光明。
夙虞的刀,斩破了笼罩在人族之上数十年的阴云,狼族登上妖王之位,两族和谈,终于得来至今十余年的和平。
*
浣花溪畔,澹台明镜执萧而立,清越萧声缭绕而上,如凤鸣九天。
“澹台,这些年不见,你的萧声似乎又精进了许多。”商宁从他背后走来,轻轻感叹一句。
萧声一顿,澹台明镜回头,对上商宁含笑的眉眼。
“阿虞……”他喃喃道,目光落在那张脸上,久久无法回神。
对,这是阿虞,不是曲锦瑟,澹台明镜轻易就能分辨出。
但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倘若瑟瑟就是阿虞转生,那现在出现在他眼前的又是谁?
面对澹台明镜的困惑,商宁只是风轻云淡道:“玄离的话说对了一半,当日我的确受了虎仲临死之前的妖力反噬,全靠自身灵力压制,之后离开白玉京,也是为了寻找解除反噬的办法。”
而就在离开白玉京后,修为大减的夙虞被人追杀,一路奔逃至极北冰原。
到了这时,夙虞的灵力已经不足以再压制妖力反噬,绝境之中,她体内凤族血脉觉醒,却因为身怀幽冥刀形成的寒气,无法成功涅槃。
她的身体退化到幼年时期,也因此修为尽失。血脉传承的庇护让她面容全改,连灵根也被掩盖。
昏迷中的女童顺水漂流到昭郦山下,被常易救起,从此有了另一个名字。
“我的确因凤族血脉转生,却不曾成为曲锦瑟。”
“我现在的名字,叫商宁。”
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澹台明镜面上血色尽失。
商宁和阿虞,怎么会是同一个人?!
如果商宁就是阿虞,那自己都做了什么……
他将另一个人当做阿虞,百般待她好,而真正的阿虞,却被流放至极北冰原,生死不知。
*
“我知道的,已经尽数告诉你。如今,你可否告诉我,作为商宁的阿虞消失在白玉京后,都经历了什么?”洪婆婆直直看向微生雪双眼。
商宁未曾在洪婆婆面前提过她在极北冰原上,究竟经历了怎样的三年,洪婆婆当然知道,商宁是不想让她担心。
可是洪婆婆忍不住想,她于摘星台上被搜魂,又遭流放,究竟经历了怎样一番艰难,才恢复身份与修为,回到白玉京中?
微生雪一怔,他这时才明白,洪婆婆借故将他留下,其实是想从他口中了解到商宁这三年的经历。
面对老人希冀的目光,微生雪垂下眸,沉默片刻,终于缓缓开口。
微生雪在极北冰原找到商宁时,她正身在冰洞之中,试图以体内寒气重塑全身经脉。
她全身经脉被曲锦瑟用灵力毁去,身处绝境之中,唯一能想出办法,就是驱动体内寒气重塑经脉。
倘若成功,她的确能重入修行之门,但也意味着,此后日日夜夜,只要她动用灵力,便会无时无刻不受寒气侵袭之痛。
微生雪阻止了她,他身怀地火,借此引动商宁体内那点微末的凤族血脉,两人灵修,助她化解体内寒气,也叫十多年前那场未完成的涅槃再启。
地火燃烧了足足三年,熄灭之时,商宁恢复了修为与相貌,也终于想起了所有身为夙虞的记忆。
微生雪当日强行收服地火,后来未曾伤愈便前往极北冰原寻找商宁,商宁借灵修顺利涅槃,微生雪也借涅槃之火疗伤,陷入沉眠。
只是等他醒来,商宁已经离去,只留信告知他自己前去白玉京有急事要办。
说起灵修之事,微生雪的耳根隐隐红了一片:“并非我趁人之危,只是当时情况紧急……”
是……是阿宁先扒了他的衣服!
“阿虞不愿意做的事,这世上,没人能勉强得了她。”洪婆婆看着他,近乎温和地笑了笑,“她心中一定也是欢喜你的。”
阿虞作为商宁回到白玉京时,为所有人轻贱,所有人都将她视为草芥。好在,她遇见了微生雪,遇见了不在乎她身份与相貌如何,真心待她的少年。
“在她最艰难苦厄之时,能有你陪在身边,我很高兴。”洪婆婆低下头,抹了抹眼角。“谢谢。”
*
浣花溪上,商宁与澹台明镜相对而立,有风自溪上拂过,带来一股深冬的寒意。
“澹台,该说说正事了。”商宁轻叹一声,转开话题,她来见澹台明镜,自然不会是只为叙旧。
“我今日寻你,是有一桩交易,要与你做。”
“这些年来,沧溟宗一家独大,如今,这格局也该变上一变了。”
澹台明镜面色一肃:“阿虞,我知你心中对沧溟宗定有不满,但你孤身一人,如何与整个沧溟宗抗衡?就算要报仇,也该徐徐图之,不可冲动!”
商宁勾了勾唇角,她挥手,即刻之间,浣花溪上掀起万丈水波,声若惊雷。
澹台明镜看着这一幕,瞳孔微缩:“你如今……已经是无相境界?!”
修真界至今,也唯有前任妖王虎仲曾达到此等修为。
商宁覆手,水波落下,一切又在顷刻恢复平静,水面粼粼如镜,叫人很难想象,方才在这里竟然掀起了足以毁天灭地的风浪。
“如何,澹台先生觉得,这桩交易,值不值得做?”商宁负手而立,一瞬间神情显出十足的淡漠与疏离。
“阿虞,若是从前,你一定不会这样做。”澹台明镜喃喃道,从前的阿虞,绝不会有这样多的思虑。
商宁听了他的话,只是笑了笑:“我如今也算再世为人,想的,自然要比从前多一些。”
否则岂不是白活了这些年。
澹台明镜对上她的目光,总是挂在嘴边的笑意微微透出些苦涩,他们之间,或许还可以是朋友,却再也不会有任何进一步的可能。
从他将曲锦瑟看做阿虞,而把商宁视作无关紧要的人物时,一切就已经错了。
世人总是为皮囊所惑,便是他,也不曾例外。
澹台明镜按下繁杂心绪,肃容地看向商宁:“我想,我和闻道书院,都没有拒绝无相境修士的理由。”
何况他此生,都不愿与她为敌。
临别之时,澹台明镜望着商宁的背影,终究是忍不住开口:“阿虞……若是知道商宁就是你,我,西棠,玄离,甚至容寒,都不会坐视当日之事发生。”
如果他们知道商宁就是阿虞,绝不会让她落入那般境地。
商宁停住了脚步,她望着灰白的天际,云层厚重欲坠,她反问道:“如果商宁真的只是个修为低微的寻常女修,她便应该承受那一切么?”
“她做错了什么?小药庄众人又做错了什么?”
而这天下间,还有多少如商宁和小药庄一样的人和事?
这一刻,商宁又忍不住想起了陈山河。
他从腥风血雨的边境战场上平安归来,却死在了白玉京大雨瓢泼的深夜,为了护住同袍之子,死在仗势欺人的沧溟宗修士手中。
“阿虞……”
“澹台,你知不知道,我有时候,竟是有些庆幸自己能作为商宁活这十多年。”商宁打断了他的话,“我看到了许多作为夙虞时不可能经历的事。”
如果她只是夙虞,她大约永远也体味不到那种让人近乎绝望的无力感。
商宁回凌霜傲雪的路上,天上再次飘起了细雪,今年的雪,似乎下得很密。
推开院门,微生雪站在生着簇簇红梅的树下,循声向她看来。
“你回来了。”他说。
商宁笑起来:“我回来了。”
*
半月之后,沧溟宗举行仙门大比,天下修士俱往白玉京,白玉京内外,又再次热闹起来。
“澹台,你这几日实在有些奇怪。”玄离打量着书桌前提笔泼墨的澹台明镜,靠着门,意味不明道。“你将我留在闻道书院,究竟有什么打算?”
澹台明镜没有抬头:“现在,还不到该说的时候。”
他不肯说,玄离便也没有再追问下去,他问起另一件事:“说来瑟瑟去了永宁侯府数日,怎么还不曾回沧溟宗?她一向害怕萧西棠,这回却待了那样久……”
实在有些奇怪。
只是玄离和萧西棠向来都看彼此不太顺眼,他轻易不愿上永宁侯府的门。
澹台明镜的手一顿,永宁侯如今可知道阿虞归来的消息?
他将洪婆婆接到府中照顾,阿虞回来,第一件事一定是去寻婆婆,萧西棠应该知道得比自己更早才是。
澹台明镜垂眸,手下正在写的一幅字因为顿笔失了行云流水的意境,他忽然开口:“玄离,你有没有想过,从一开始,你就错了?”
玄离皱起了眉:“什么错了?”
“曲锦瑟,根本就不是阿虞,她与阿虞的性情,没有丝毫相似。”澹台明镜低声道。
“怎么可能?”玄离笑了笑,“如果她不是阿虞,怎么会与她生得一模一样?再说,我们不是也派人去南阳查过,她是十三年前被曲家夫妇捡回去的,这样算来,自然就是阿虞转生。”
澹台明镜苦笑一声:“世人总为皮囊所惑,你我也不过庸碌世人……”
南阳曲家之事,他们分明是被人误导了。至于会这么做的人,除了将曲锦瑟从南阳带回的萧西棠,不作第二人想。
萧西棠,你多方算计,可曾想过今日作茧自缚?
澹台明镜放下笔,起身净手,语气恢复了平静:“时辰已至,我们该去沧溟宗,参加天下仙门大比。”
第三十七章 南阳小药庄门下弟子商宁,……
寒冬未过, 还有细雪覆在山巅,远望只见雾气缭绕,缥缈宛如仙境。沧溟宗正处在这群山环绕之中, 寻常最是清静,除门下弟子,外人少可入内。
因今日在此举行天下仙门大比, 山门大开,人来人往,倒是难得的热闹。
天际有楼船飞掠,其上隐隐有宝光闪烁, 七彩斑斓,有修士惊呼:“那不是商羽宫执云仙尊者的琼云船么?!她老人家闭居商羽宫中多年,轻易不踏足外界,今日怎么会来了沧溟宗?!”
天下仙门大比是件盛事, 但还不至隆重到叫执云仙这样的五大仙门掌教出面, 就算沧溟宗掌教寿辰, 也未必能请动辈分极高的执云仙亲自前来。
今次天下仙门大比,全由剑尊容寒主理, 实在没有太多出奇之处。
执云仙的到来,让前来沧溟宗参加大比的修士议论纷纷, 就在其后,七杀阁、琼花玉露楼两派掌教也先后而至, 待到澹台明镜前来时, 众人竟都不再觉得意外。
“其他四大仙门掌教齐至沧溟宗,难不成是想趁此大比,寻个合心意的弟子?”有人玩笑道。
“诸位尊者寻常难得一见,今日竟然都齐聚在沧溟宗。看来沧溟宗不愧是五大仙门之首, 好大的面子。”
“如此一来,今次仙门大比,定是远胜以往的热闹!”
澹台明镜带着玄离前来,身后是一众闻道书院弟子,他唇边盈着浅笑,远远向其他三位掌教拱手施礼,三人也微微颔首向他示意。
闻听白玉京仙门掌教齐至,容寒不由皱了皱眉,他对身旁沧溟宗弟子道:“你前去禀告父亲,我先出外亲迎。”
摘星台上的铜钟响过三声,山下已不见任何修士,商宁背着刀,终于出现在山门长阶之下。
嶙峋的山石上刻着沧溟宗三个大字,一眼望去只觉剑意凛然,锋锐无匹,正是出自当今掌教容鸣之手。
商宁扯了扯嘴角,抬步,缓缓走上长阶。
沧溟宗内,容寒高坐在主位,三声钟响之后,天下仙门大比便要正式开始。
他正要下令,一道锋锐刀气自山外飞来,重重击在铜钟之上,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闷响。
他肃容起身,冷声道:“不知是何方道友,来我沧溟宗意欲何为——”
来人以刀气敲响摘星钟,显然是来者不善。
“南阳小药庄门下弟子商宁,前来拜会沧溟宗——”
商宁踏入沧溟宗内,被黑布紧紧包裹的长刀终于露出真面目,落在她手中。
容寒对上她的眼,怔愣在原地。
她终于还是来了,澹台明镜在心中长叹出一口气。
“大夏龙雀……阿虞,她是阿虞!”玄离喃喃道,这是怎么回事,阿虞不是转生为了曲锦瑟,那眼前的人又是谁?
他见澹台明镜毫无异色,心下怪异渐生,立时抓住他的衣襟:“澹台,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难道是瑟瑟已经恢复记忆,变回阿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