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鸣,你我相交数年,你为何要这么做?!’
谢九霄从未想过,自己最后竟然是死在视作一生知己的挚友手上。
‘你若将《周离书》公诸于世,那我沧溟宗,如何还能称天下第一仙门!’
极北冰原上,容鸣持剑而立,神情漠然。
曾经风流无双的少年,却为挚友所害,最后却困死在暗河冰洞之中,死时心脉俱碎,背负着为世人所弃的污名。
商宁心中一痛,她收回留影珠,冷眼看向沧溟宗众人:“如今,诸位还有什么话好说?!”
周围鸦雀无声,沧溟宗弟子仿佛被人扼住了咽喉,再发不出一点声音。
容鸣在天下修士心中都是修真界泰斗,德高望重,谁能想到,他竟然会做出这样阴毒下作的事。
容寒怔怔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寻常冰冷的神情也在此刻尽数龟裂,父亲他,怎么会做出这样丧心病狂的事?!
可留影珠在,便不为留沧溟宗任何狡辩的余地。
容鸣缓缓闭上眼,神情安然,见他如此,天下修士心中鄙夷更甚,不屑地唾骂起来。
“第二件事,乃是私仇,十三年前,本尊离开白玉京,却受人追杀,容鸣,其中便有你派出的人,是也不是。”商宁自高而下俯视着容鸣。
容鸣噤口不言。
“容鸣真人竟然还派人追杀明尊?!这又是为何?”
“明尊当年斩杀前妖王,声望在白玉京内外一时无二,有她与永宁侯在,七杀阁竟有取代沧溟宗成为天下第一仙门之势……”
“为了这天下第一仙门之称,容鸣真人未免做得太过……”
“这等人,如何还配我等敬称一句容鸣真人!”
商宁见容鸣始终闭口不言,冷声道:“容鸣真人若不愿承认,待本尊亲自将当年旧人找出,他们,便一个也休想活。”
容鸣终于睁开了眼:“够了。”
“他们均是受我吩咐,你若想报复,尽管向我一人来,不必殃及旁人。”
听着他的话,商宁忍不住大笑起来:“殃及?你容鸣也有资格说这句话?”
“三年前,摘星台上,你杀我小药庄门下一十三人时,可曾想过他们也是无辜?!”
“你将商决捉回,不就是因为修为困于化神多年不得寸进,才打起了当年《周离书》的主意!我大师兄常易等人,未有灵根,不入修行之门,一心钻研医术,济世救人,他们难道不无辜么?!”
商宁上前一步,攥住容鸣衣襟:“我问你,他们难道不无辜么?!”
她双目赤红,眼前仿佛又出现了三年前摘星台上的惨像。
保住她性命,授她医术的爷爷被逼自尽于这摘星台上,将她捡回小药庄的大师兄,每次喝药时都会为她准备一块蜜饯的师姐,性情各异但心思纯善的师弟师妹,都在那一日死在了摘星台上,他们之中年纪最小的还不到七岁!
不曾修行的凡人被搜魂后,根本不可能活得下来,容鸣心里很清楚这一点,但为了得到《周离书》,这些无辜之人的性命对他来说又算什么!
面对周遭投来的各色目光,沧溟宗弟子全都面色发红地低下头,他们都心知肚明,谢九霄既然无罪,那小药庄一众人等死得就实在冤枉。
今日在天下修士面前,容鸣可谓是身败名裂,他之所为,正是一个不仁不义,阴险毒辣的小人!
容鸣神色麻木,不见悔意:“是我败了,如今不过是成王败寇。”
他到现在,也不觉得自己错了。
如容鸣,如冯尹,甚至萧西棠,在某种意义上,他们都是一类人,都将弱于自己的人当做可以利用的棋子,普通人的性命在他们心中如同草芥,不值一提。
不止他们,现在站在这里的许多人,也都一样认为身为修士的自己,天生比没有灵根的凡人更高一等,而在如今这修真界,修为高者欺压修为低者似乎也成了天经地义。
商宁不打算与容鸣争辩什么,因为争辩再多也不能改变他们的想法,而如今的她,已经不必在意他们的想法了。
从前,沧溟宗身为天下第一仙门,倚仗门下修士修为高深,天下之事,对错都由他们来界定。
沧溟宗说谁有罪,谁便有罪。
现在,商宁比他们更强,那一切的规则便该由她来定。
商宁举起大夏龙雀,直直指向容鸣:“今日本尊要取容鸣性命以祭故人,诸位可有异议。”
全场静默无声,就连容寒也不能说出一个不字。
他眸色沉沉地看向商宁,今日之后,他们之间隔着许多条性命,就再也不是能在一处比剑论道的朋友。
容寒看着大夏龙雀送入容鸣心口,今日之后,沧溟宗千年声名也就毁于一旦。
鲜血从他伤口涌出,坠落在摘星台上。商宁想,原来他这样的人,血竟然也是红的啊。
大夏龙雀从空中落下,摘星台四分五裂,容鸣尸体化作齑粉,消散一空。
容寒跪在摘星台下,眼角缓缓滑落一滴泪,这是沧溟宗剑尊,第一次在人前落泪。
商宁收回大夏龙雀,回身看向今日聚集在此处的数千修士,神色冷漠:“当日沧溟宗杀我小药庄满门,今日,本尊也当灭沧溟宗告慰故人。”
“今日起,白玉京再无沧溟宗。”
“我给你们三日搬离此处,三日之后,本尊刀下,此处当夷为平地——”
商宁的语气不算重,但没有人敢怀疑她话中真假。
沧溟宗弟子眼见掌教身死,虽然知他生前所为该受万人唾弃,却仍旧忍不住红了眼眶。
又听商宁的话,俱是敢怒不敢言。
若是没了沧溟宗,他们这些人该往何处去?
到了此时,他们大约终于体味到一点从前为沧溟宗欺压的修士心中所感。
商宁并不在意他们心中所想,她今日只诛杀容鸣一人,不牵连其他,已经足够仁至义尽。
倘若此后还有人坚持要称沧溟宗弟子,她也不介意大开杀戒。
悲戚的气氛在沧溟宗弟子中散开,难道传承千年的沧溟宗,此后当真再不复存在?
商宁抬步向外,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四周静默无声,她就在这片沉默之中,一步步向外走去。
澹台明镜望着商宁的背影,轻轻叹出一口气,今日之后,白玉京当真再无沧溟宗了,整个修真界的格局也要为之一变。
执云仙在他耳边幽幽道:“明尊此番重临白玉京,行事倒与从前有许多不同。”
“再世为人,总该有些不同了。”澹台明镜垂眸,眼中晦涩不明。
玄离不满道:“澹台,你说话越发叫人听不懂了!你现在是不是该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玄离毕竟出身妖族,虽曾伪装人族在沧溟宗修行一段时日,对这里也谈不上有多深厚的感情,故而此时并不见多少神伤之色。
澹台明镜正要开口,却听周围忽然响起一阵喧哗,他回过头,看见有人自山门下而来,青年眉目间仿佛含着霜雪,身形孤寒如松柏。
“这是谁?生得好生出众。”
“他为何此时来沧溟宗?”
“这……这是道尊!我当日有幸见过望天阙道尊一面!”
“望天阙弟子不是向来隐世不出,道尊来此为何?”
沧溟宗和望天阙似乎没有太多交情。
在一片嘈杂之中,微生雪向商宁伸出手。
他勾起唇角,嘴边出现两个梨涡,就在这一刹那,冰雪尽数消融。
“阿宁,我来接你回家。”
第三十九章 瑟瑟,往后,你好自为之吧……
商宁眼底浮起一点讶色, 随后在众人殊异的目光下,将手放在微生雪掌心:“好,我们回家。”
玄离不满道:“那臭小子是谁?阿虞什么时候认识的他?我从前怎么没在阿虞身边见过他?”
回家, 这两个字未免太亲密了些。
执云仙也看向澹台明镜,似笑非笑道:“澹台先生,明尊和道尊何时有了交情, 既然是做交易,大家实在应该坦诚一些才是。”
若是今日之事背后还有望天阙的影子,那他们便要重新估量一切。
望天阙隐世多年,如今道尊现世, 难道是幽居澜沧雪山的望天阙,也有了入世之意?
这对许多人来说,都不算是个好消息。
澹台明镜苦笑一声:“执云仙前辈,我也不是什么都知道的。”
商宁同微生雪走下长阶, 她回首, 只见传承千年的沧溟宗山门恢弘, 气势非凡。
大夏龙雀握在手中,商宁横刀斩下, 刹那之间,巍峨山门轰然倒塌。
刻着‘沧溟宗’三字的山石也四分五裂, 从此以后,白玉京中, 再无沧溟宗。
商宁转身, 与微生雪一道离去,再未回头。
在她离开后,沧溟宗弟子惶然看向容寒:“剑尊大人,沧溟宗没了, 我等该何去何从啊……”
旁边一沧溟宗长老笑道:“既然明尊有言,如今我等便也只好自立门户,想来,少宗主也不会有意见?”
容寒站起身,敛去面上伤神,身姿笔直如利剑:“今日之后,天下再无沧溟宗。”
“少宗主!”有老者痛心疾首道,“我沧溟宗传承千年,难道就要断绝在今日?!”
“有我在,有众弟子在,传承便不会断。”容寒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就算没有沧溟宗,我们在,传承便不会断绝。”
他看向声称要自立门户的沧溟宗长老:“沧溟宗各峰长老,若有想自立门户者,本尊决不阻拦。”
执云仙看着这一幕,叹了口气:“容鸣终究还是养了一个好儿子。”
澹台明镜心下复杂:“希望他能扛过这一场变故。”
玄离抱着手:“剑尊容寒,可没那么容易倒下。”
说把,他转过身准备离开:“澹台,我要去见阿虞,将一切弄个明白。”
发生这样大的变故,今年的天下仙门大比显然无法再继续进行下去,众修士看完这一场热闹,准备各自离去。
就在这时,萧西棠领着一众黑甲护卫,浩浩荡荡御风而来。他骑在逐影驹上,面色略显苍白,神情冷凝。
萧西棠扬手,黑甲护卫在容寒面前扔下一样东西。
众人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一个衣裙染血的少女。
“这张脸……她怎么和明尊生得一模一样?!”有修士看清曲锦瑟的脸,不由低呼道。
但这时候,便绝不会再有人将曲锦瑟误认为夙虞。
“她……她不是剑尊弟子,明珠郡主曲锦瑟吗?!”
见过曲锦瑟的人讶然道,他看着萧西棠,曲锦瑟不是永宁侯的义妹么,他怎么……
萧西棠高坐在逐影驹上,冷声道:“本侯与明尊有旧,见此女肖似明尊,故认其为义妹,为她请封明珠郡主,她却暗藏祸心,趁明尊涅槃转生之际,出手暗害。”
他将曲锦瑟所为尽数讲来,曲锦瑟蜷缩在地上,只恨不得将自己整个人都藏起来。她牙齿打颤,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了,所有人都知道她做了什么。她因为夙虞所拥有的一切,在这一刻,将会尽数失去。
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
曲锦瑟对上澹台明镜失望的眼神,如坠冰窟,他也知道了,他也知道了!
她握紧手,难堪地躲开澹台明镜的眼神。
这一刻,心上的痛苦更甚于□□。
澹台明镜喃喃道:“原来,我也做了害她的帮凶……”
玄离双眼赤红,怒声道:“本君要杀了她!”
他将她当做夙虞,才会任她予取予求,没想到她不过是个拙劣的替身!她明知阿虞转生是旁人,却还存心顶替,果真是在愚弄他!
萧西棠拦下了玄离,玄离与他相对而立,语气冰寒:“怎么,萧西棠,你还想护着她?!”
曲锦瑟所为,死百次千次也难解自己心头之恨。
萧西棠漠然道:“阿虞留她一条命,那便谁也不能杀她。”
她该好好活着,这样方能偿还阿虞曾受过的苦痛。
萧西棠勾着唇角,似笑非笑地对容寒道:“剑尊,今日,本侯将你的弟子完完整整地送回你手中。”
“师尊……”曲锦瑟抬起头,希冀地看向容寒,希望他能看见师徒一场的情分上心软。
周围修士窃窃私语,沧溟宗剑尊性情刚直,一心向道,所行无愧天地,一向受人敬仰,没想到他的父亲弟子却都是那等恶毒下作的小人。
容寒闭上眼,片刻后看向曲锦瑟:“你既然做下这等恶事,你我师徒,从今往后,恩断义绝——”
“不要!师尊……”曲锦瑟嘶哑着声音哭喊道。
容寒向前走去,不曾为她的哭叫停下脚步。
曲锦瑟全身经脉俱碎,萧西棠虽然留了她一条性命,却不会请医修为她治伤,是以曲锦瑟此时连起身追上去的力气也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的人似乎都离开了,曲锦瑟呆呆地望着灰白的天空,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了她一人。
脚步声打破了静寂,有人正向她走来,曲锦瑟僵硬地转动头颅,对上程修复杂难言的双眼。
“师兄……”曲锦瑟没想到自己会在这时候见到程修,在白玉京这三年,她几乎从未想起过他。
来到白玉京后,曲锦瑟就将自己的过往,尽数丢弃在了南阳,程修也属于这些过往的一部分。
今日天下仙门大比,原来程修也随镜湖派一起前来。
程修在她面前半蹲下身,拿出手帕一点点帮她擦去脸上血污,曲锦瑟看着他的动作,双眼缓缓蓄上泪水,原来这世上,对她最好的人,还是师兄。
“瑟瑟,你知不知道,你害的那个叫商宁的姑娘,是你的救命恩人。”程修将手帕收起,轻声道。“当日在南阳昭骊山中,没有商宁姑娘,你早就伤重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