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过头,胡叔正含笑看着她。
是他啊,商宁蓦地松了口气。
胡叔见她神情,不由轻笑一声。他顺着商宁方才看去的方向投去目光,正好瞧见曲锦瑟被侍女簇拥着走入驿站,胡叔忽然开口问道:“你羡慕吗?”
啊?商宁高高挑起眉。
另一边,回到卧房的曲锦瑟不耐烦地抬手挥退左右侍女:“你们都出去!”
侍女们对视一眼,未曾言语,躬身向她一礼,依言退了出去,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她们都是永宁侯府出身的奴婢,绝不会多嘴逾越一分。
待她们尽数退出门外,看房门合上,曲锦瑟才坐在铜镜前。
她直视着镜中少女微微泛红的双眼,方才在那些陌生的侯府侍女面前强撑出的平静尽数崩塌。
曲锦瑟咬着唇,拿起象牙梳,重重顺着长发梳下。
今日,曲锦瑟去见程修了。这次见面,她本是打算说服他随自己一起去白玉京。
程修与曲锦瑟青梅竹马,入镜湖派后相互扶持,到如今还没有分离过。此番前去白玉京,曲锦瑟心中甚是惴惴,若是程修能陪她一起去,那当然是再好不过。
这世上对她最好的人,除了父母,就只有程修了。
曲锦瑟以为他不会拒绝自己,他没有拒绝自己的理由才是。留在镜湖派,他就只能是个默默无闻的外门弟子,但去了白玉京,有永宁侯为倚仗,道途必定能更进一步。
‘瑟瑟,你太天真了!’程修按着她的肩膀,痛心疾首道,“永宁侯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对你好?必然是有所图谋,白玉京权贵无数,你我便如蝼蚁,去那里未必是好事啊!”
‘我知道,是因为我生得像永宁侯的故人,他才对我好的……’
‘瑟瑟,你怎么能信这样的话,这或许只是他贪图你颜色的借口罢了!用这样的借口将你骗去白玉京,真到了那里,便只能任他为所欲为了!你难道想做他的妾室么?’
‘更何况,便是真的有什么生得相像的故人,瑟瑟,那也和你没有关系,你若是接受了他的好处,岂不是要做他眼中的替身?!’
曲锦瑟低下头,死死握住自己的衣袖,她知道,程修的话并非没有道理。
永宁侯,是将她当做了他那位故人的替身,否则他没有理由对她这样好。
程修又道:‘瑟瑟,我们去求永宁侯,说你故土难离,不愿随他去什么白玉京!永宁侯前日才惩治了许林,他是个好人,你不愿意,他应当不会强求。’
程修说着,就要拉着曲锦瑟的手出门去。
但这一刻,曲锦瑟却好像触电一样猛地甩开了他的手。
程修的身形僵住了,他不可置信地回头看着曲锦瑟,口中喃喃唤着她的名字:‘瑟瑟……’
为什么?
曲锦瑟避开他的目光,咬着唇道:‘不……’
‘我不会同你去。’她深吸一口气,终于有勇气对上程修双目,曲锦瑟的眸光很是坚定,‘我要去白玉京。’
她要随永宁侯去白玉京。
‘为什么?’程修不明白。
他们自幼一同长大,他以为自己足够了解曲锦瑟,但到了今天,程修才、突然发现,他原来还不够了解她。
‘为什么?’他重复了一遍自己刚才说的话。
曲锦瑟抬头迎上他的目光:‘师兄,留在南阳,我们就只能是镜湖派的外门弟子,一个校尉,便能叫我们面临破家之祸。这一回,是恰好有永宁侯做主,那下一次呢?’
‘师兄,我不想再回镜湖派了,我不想再做一个看人脸色,任人宰割的外门弟子!’
就算被人欺压也只能忍气吞声,连累得父母陷入牢狱也毫无办法,曲锦瑟已经受够了这一切。
‘哪怕是做永宁侯的妾室,也比现在强!’
程修怔怔地望着曲锦瑟,像是第一次认识她。
曲锦瑟握住程修的手:‘师兄,永宁侯显贵,修为更是深不可测,在他身边,什么功法灵药不可得?我们一起去白玉京,往后……’
‘那我呢?’程修嗓音干涩,‘你嫁他为妾,可曾想过我?’
‘难道我的心意,这么多年来,你半点不知?’
这么多年,程修一心一意地喜欢着曲锦瑟,尽自己所能对她好。他以为,她也是欢喜他的,她一定会是自己的妻子。
‘师兄,这不重要——’
程修红了双眼,他高声道:‘那什么才重要?!’
‘瑟瑟,你告诉我,什么才重要?’
曲锦瑟哑口无言。
她拉住程修的衣角,轻轻问道:‘师兄,你要留下我一个人么?’
程修与她对视,片刻后,缓慢而坚决地挣脱开她的手,眼中是无法掩饰的失望。
原来他在她心中,也没有那么重要。
‘师兄……’曲锦瑟呆呆地看着他,像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这么多年,程修对她的好自不必说,曲锦瑟想要什么,他但凡能做到,从来不会拒绝。
曲锦瑟以为,这一次也一样。
‘瑟瑟,对不起。’程修赤红着双眼,慢慢说道。显然,说出这样的话,他心里并不好受。‘我不能陪你去白玉京。’
那对他来说,太残忍了。
程修离开了,他怕自己再留下来,会和从前每一次一样,败在曲锦瑟伤心的眼神下。
说到底,程修如今也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少年,要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少女投入别人的怀抱,实在是太残忍了。
啪——
曲锦瑟重重地将手中木梳拍在桌案上,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缓缓落下两行清泪,喃喃道:“随你,难道没有你,我就不行了么?”
曲锦瑟欢喜程修么?
自然,那是陪她一起长大,对她最好的师兄,是世上除了父母以外对她最好的人。
可是那点微末的喜欢又算什么?曲锦瑟如今,有更想要的东西。
*
羡慕?商宁完全不明白胡叔为什么会这么问。
她低头,下方已经不见曲锦瑟的身影,她抬眼:“你是问,我羡慕曲姑娘吗?”
胡叔点头。
“我想不出自己有什么要羡慕她的理由。”商宁摇摇头,“我反而……觉得她有些可怜。”
“可怜?”胡叔重复着这两字,玩味道,“她父亲因她官升三级,如今得侯爷青眼,她到白玉京后,更会有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如何会可怜?”
“可这世上,真有不用付出便能得享一切的好事么?”商宁反问。
曲锦瑟因为那张容颜得萧西棠另眼相待,可说到底,她也只是别人的替身。
于商宁而言,她绝不愿意因为生得同别人相似,去得到什么本不属于她的东西。
当然,她又想,自己可没有曲锦瑟她们那样好看的容貌。
胡叔长长叹了口气:“你说得不错,可这个道理,世间许多人都看不明白。”
他笑容里多了几分真心:“你能这样想,就最好不过。”
说完,胡叔解下腰间荷包,摸出一颗糖递到商宁面前。
“这是什么?”
“松子糖。”胡叔含笑道。
商宁眨了眨眼,将糖放进嘴里:“好甜啊。”
胡叔逗她:“你就这么吃下去,不怕我在糖里下了毒?”
“毒死我对你有什么好处?”商宁嚼着糖反问。
没有好处的事何必费力去做,何况,自己好歹也是个医修。
“没有好处的事好像是不值得去做。”胡叔叹了一声,“可是在白玉京中,这样的事总有许多人在做。”
甚至下位者的生死,都不过是上位者的一念喜怒。
胡叔的语气很是怅然,商宁却不太明白他话中的深意,有些迷惑地看着他。
胡叔便笑了笑,转开话题:“你也不必担心,虽是医奴,但侯府从来不苛待奴仆。或许不用三年,你便能自由。”
商宁似乎漫不经心地答道:“没关系,反正侯府给的月俸不少,还有灵石呢。”
她没有说实话,面对胡叔,商宁始终还是存着几分警惕。
胡叔也不知有没有信商宁的话,他突然转开话题:“你喜欢这松子糖么?”
“还不错。”商宁偏头道。
“那这糖,便送给你了。”胡叔将荷包放进商宁手中,挥了挥手,转身离开。
商宁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看手中荷包,满头雾水。
她打开荷包,低头嗅了嗅,这好像就是一包普通的松子糖而已。
永宁侯府从上到下,怎么都奇奇怪怪的。
第七章 昭骊山下,小药庄中。
……
昭骊山下,小药庄中。
常易急急走入房中时,商老头正拿着石碾,慢条斯理地研磨药材。
“爷爷,阿宁之前说她要下山办事,如今都过了好几日,她怎么还没回来?!”常易面上满是焦急,已全然没了平日冷静。
阿宁很少去城中,这回独身前去,数日未有音讯,莫不是遇上了什么危险?
从商宁离开第二日起,常易便开始担心,耐心等了几日,商宁却始终不曾传回任何音讯,他实在等不下去。
这十多年来,常易就像老母鸡一样照顾着他捡回来的师弟师妹,如今竟然有只小鸡崽走丢了,他怎么能不着急。
“冒冒失失做什么。”商老头的语气是一如既往地冷淡,说来,常易跟随在他身边十多年,也未曾见他什么时候露出过焦急之色。
“身为医者,你为病人出诊时也这么急躁?”
常易被他训得低下头,低声道:“爷爷,我记住了,以后行事断不会如此。”
他抿了抿唇,打好腹稿才抬起头继续说道:“但爷爷,阿宁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依她性情,一定是遇上了什么麻烦才迟迟未归,我得带师弟师妹们去城里寻她!”
“不用。”商老头看也没有看他,只冷声否决道。
“那怎么行……”常易急了,若是去晚了,阿宁出事了可怎么是好。
商老头打断他的话:“她没事。只是走了。”
走了?
走去哪里?
阿宁被自己捡回小药庄时,记忆全无,这么多年她都待在小药庄,这里就是她的家,她还能去哪里?
常易的眼神有一瞬茫然,他回过神来,连忙问道:“阿宁去了哪里?她才十六岁,离开小药庄后,被人欺负怎么办?!”
“你还真把自己当她爹娘?”商老头看着他,眼神冷峻。“便是爹娘,也护不了她一辈子。”
他的话直中要害,常易怔怔地站在原地。
“她有她要做的事,你也有你该做的事。”商老头收回目光,笃定道。
常易无言以对,他讷讷站在原处,沉默良久才开口:“原来阿宁这次进城,是要离开了……她怎么不告诉我们,也好送送她才是……她……自己一个人,能照顾好自己吗……”
常易以为,商宁这回离开小药庄时便决定前往白玉京,是因不愿见离别,故而没有告知众人。
“她比你想象的聪明。”商老头再次低下了头。
常易点点头,勉强地笑笑:“阿宁一向很聪明……”
所以她一定能照顾好自己,他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爷爷,太阳快下山了,院里晾晒的药材还没收起来,晚了怕要受潮。我去同师弟师妹们,将药材收起来。”常易匆匆说完,抹了一把脸,转身向外走去。
只是在踏出房门那一刻,他还是忍不住回头,低声问道:“爷爷,阿宁有没有说,她去了哪里?”
“白玉京。”
“白玉京……那是很好的地方啊……”常易喃喃道,“只是,阿宁什么时候会回来?”
白玉京再好,也不是他们的家。
这次轮到商老头沉默了,良久,他才开口道:“不知。”
顿了顿,又说:“总会回来的。”
“那就好。”常易点着头,“那就好。”
直到常易的背影消失,商老头才再次抬起头,他松开药碾,夕阳的余晖洒进房中,他的腰似乎在一瞬间佝偻许多。
“白玉京啊……”
那个他离开了很多年的地方,现在,他唯一的弟子,却又要回到那里。
就像当日商宁踏入道途一般,她前去白玉京,又是一件脱离了商老头掌控的事。
几十年前,他逃脱五大仙门追杀,于荆州隐姓埋名,本打算就此了却残生,没想到阿宁意外继承自己衣钵。
商老头希望她做个寻常医者,一辈子平安喜乐,不要牵扯进那些旧日恩怨。可现下,她竟然又被迫前往白玉京。
阿宁入他门下已是错误,前往白玉京,会不会又是另一个错误?
*
南阳官驿前,商宁呆呆地看着巨大的楼船从天而降,眼中满是不可思议。她怔在原地,一时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她知道修士能飞天遁地,却从不知道原来楼船也能在云间行走。
永宁侯府的侍女护卫忙碌着将南阳官驿中的行李搬上船,虽说只在南阳留不过半月,萧西棠的坐卧起居却不能将就。平日所用均是从白玉京永宁侯府中带来,现下离开,连萧西棠的车辇,都是要带上楼船的。
相比忙碌的众人,商宁便显得无所事事,十足是个闲人。
“愣在这儿做什么?”胡叔对黑甲护卫吩咐两句,抬眼看见商宁动也不动地盯着楼船,走上前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