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宁想,他是当今景帝亲封的永宁侯,修为深不可测,自己不过是明识境七重的小小散修,他要如何,自己除了俯首听命,还能如何?
她什么都明白,只是……只是心里不服。
她不服气。
房中再次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袖中的手紧紧握成拳,商宁微微垂着头,身形僵硬。
良久,她才抬眸,俯身向萧西棠一礼,硬声道:“能入永宁侯府,是商宁荣幸。”
这是商宁第一次直面权利的威势,她不甘、愤怒,却丝毫没有反抗的余地。
可她不后悔自己所为。
哪怕给她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商宁还是会这么做。
若是她不这么做,谁来帮那些被许林害得近乎家破人亡的南阳百姓,谁能为他们出头?
商宁只是没想到,如萧西棠这样权势煊赫的高门贵族,心思远比她想象的更加深沉可怖。
她帮了人,却把自己坑了进去。
商宁鼓鼓嘴,不就是为奴三年么,就权当是给自己长个教训,往后要再为人出头,行事便要更加小心谨慎,商宁暗暗在心中开解自己。
左右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便要往好处想才是。
商宁这么迅速地服软,识趣得叫萧西棠忍不住挑了挑眉。
还算聪明,不过,也只是一点小聪明。
“侯爷。”黑甲护卫快步进门,在萧西棠面前单膝跪地,“我等奉命前往牢狱释放因许林入狱之人,却遇一女修妄图劫狱,属下等不敢擅专,已将人押来,请侯爷发落。”
“劫狱?”萧西棠轻笑一声,从桌案后走出,他看了一眼商宁,“这南阳修士,胆子倒是一个比一个大。”
“将人带上来。”
第五章 劫狱?
商宁听着黑甲护卫的……
劫狱?
商宁听着黑甲护卫的话,微微瞪大了眼睛,心内暗暗吃惊,是谁这么大胆?
还没等她想明白,黑甲护卫已然押着一身狼狈的青衣少女进门,少女的身形在商宁看起来,实在眼熟极了。
因为前日,她才在昭骊山上,耗尽灵力救下了这个重伤的少女。
大胆到劫狱的少女,不是别人,正是曲锦瑟。
商宁努力平复自己惊讶的心情,不管怎么说,曲锦瑟劫狱这事儿做得也太冲动了,程修难道没有拦着她么?!
要知道曲锦瑟现在不过明识境修为,怎么算她都不可能劫狱成功啊。
她却不知道,今日曲锦瑟在昭骊山中醒来,程修恰好外出狩猎,她见自己伤愈,忧心父母情形,不等程修回来,便偷偷下山入城。
回到家中,只见曲家四处一片狼藉,桌椅翻倒,略值些钱的物件都被人搬得一干二净,买来跑腿的奴仆婢女也跑得不见人影。
曲锦瑟按捺住心中焦虑,换下一身血衣,敲响邻人大门,这才知晓,自己父母已被许林编了借口派人拿入大狱。
邻人劝她出逃避祸,曲锦瑟却咬牙暗下决心,打算直接前去劫狱。
曲锦瑟心知,若是等程修下山与他商量,他一定会拦着自己,于是在程修找来之前,她便已经动手。
她当然明白劫狱之举实在冲动,成功的希望微乎其微,可如今在牢中受苦的,是她的父母。
全是因为自己,他们才会受这牢狱之灾。
她修为低微,好像什么也做不了。
可是她怎么能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着他们因为自己受苦?
不如破釜沉舟,若是劫狱不成,大不了他们一家人死在一处!
商宁紧张地看着曲锦瑟的侧颜,现在该怎么办,就方才种种看来,永宁侯实在是不好相与的人物。
劫狱可不是小罪名,谁知道他会怎么处置曲锦瑟。
曲锦瑟并不认识商宁,在她醒来之前,商宁就离开了,她当然不会知道商宁是她的救命恩人。
因此她被押到萧西棠面前时,未曾多瞧商宁一眼。
黑甲护卫手下用力,曲锦瑟便被迫跪在了萧西棠面前,姿态狼狈。
她抬起头,愤懑地瞧着萧西棠,眼中满是怨恨。
在曲锦瑟眼中,萧西棠纵容许林为非作歹,和他正是一丘之貉。
也是在这一刻,萧西棠看清了她的脸,将要出口的话一瞬间尽数湮灭,他僵在原处,透过那张脸,看见了另一个人。
一个,他许多年未曾见过的故人。
气氛一时变得有些诡异,谁也不敢出声,直到萧西棠开口,嗓音中带着不为人知的颤抖:“阿虞……”
阿虞,是你么?
“侯爷!”中年护卫上前一步唤道,眼中带着无法掩饰的担心。
萧西棠终于回过神,他垂眸,踉跄着后退一步,撞上身后桌案。
仓促收回空中那只已经伸出的手,萧西棠面色苍白。
不,不是她。
她不是阿虞。
纵使生得再相像,那双眼,也不像阿虞,阿虞,绝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在刚刚那一瞬间,萧西棠真的以为,阿虞回来了,过去许多年他怀着的那份微末期待,真的实现了。
可不是,眼前的少女,只是生了一张与阿虞肖似的脸罢了。
她只能算是一个伪劣的仿品!
阿虞——
萧西棠胸口起伏,似乎在强行压制住自己的暴怒。片刻后,他忽然转身,拂袖掀翻了桌案上的纸笔砚台,白玉破碎,发出一声脆响,屋内众人静默无言。
曲锦瑟浑身一抖,显然被他的举动吓得不轻。
商宁站在一旁,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阿虞?这是谁?
她瞧着萧西棠平复下自己急促的呼吸,心里不由想到,那大约,是个对他很重要的人吧。
曲锦瑟,和他的阿虞,生得很像么?
不论如何,他这样反应,曲锦瑟的命,反而是保住了才对。
片刻之后,萧西棠似乎终于冷静下来,他转过身,慢慢走向曲锦瑟,最后在她面前停下。
曲锦瑟看着他绣了金线的玄黑长靴,目光自下而上,对上那双眼的瞬间,心脏不受控制地收紧,升起一阵没来由的惶恐。
“你叫什么。”萧西棠居高临下,将她的恐惧尽收眼中。
她不是阿虞,阿虞从不会害怕,那么多年,无论处在什么境地,她都不会露出这般软弱的神情。
“我叫……曲锦瑟……”曲锦瑟瑟缩着躲开他的目光,颤声答道。
*
萧西棠赦免了曲锦瑟劫狱的罪名,但作为交换,她要随他前往都城——和萧西棠一起去景朝国都,白玉京。
曲家父母本就无罪,自然得以释放,萧西棠允曲锦瑟回府与家人一叙,三日后随他启程。
许林及其麾下为恶之人游街示众那日,商宁去看了。
街头巷尾围观的百姓纷纷鼓掌叫好,盛赞永宁侯英明,许林众人如丧家之犬,被扔了一头一脸的烂菜叶。
为恶者终于受了罪罚,商宁觉得,她为奴三年,也不是什么太大不了的事。
随永宁侯去白玉京看看,也很好呀。
她在昭骊山中长大,到如今都不曾离开过南阳,商宁也好奇,景朝最繁盛的京都,当是怎样一番情景。
她只在别人的只言片语里听过关于白玉京的描述,商宁听着,只觉得那儿应当是个再好不过的地方才是。
她站在树下,指尖小心翼翼地放出一只传讯纸鹤,她自己被迫入永宁侯府为奴是万不得已,千万不能再牵连小药庄上下。
此番传讯给爷爷,希望他不要担心,至多三年,她就回来了。
与此同时,南阳驿站之中,萧西棠负手立于窗前,发色如墨,半张脸掩入阴影,深沉难测。
中年侍卫走到他身后,抬手一礼:“侯爷。”
“如何?”
中年护卫回禀道:“已经查清楚了,那叫商宁的小姑娘正是昭骊山小药庄中门人,约十年前为小药庄大师兄常易从水中救起,此事周遭村人尽知。”
“小药庄常为周遭百姓看诊,遇家贫者往往免去诊费,庄中用度多靠炮制药材卖入城中药铺,名声极好。”
“商宁多年来少与外人接触,此番当街拦车,应当真如她所言,只是心中不平,故而出计,背后并无人指使。”
萧西棠未曾回头,只缓缓道:“胡叔,这丫头如何得了你青眼。”
中年护卫话里话外,分明在替商宁辩驳。
胡叔笑了笑,不曾慌乱:“到了我这样年纪,对聪明的小姑娘,总会多几分宽容。”
“只怕到头来,聪明反被聪明误。”萧西棠冷冷点评。
“她还是个小姑娘,纵犯些错又有什么打紧。”胡叔眼神温和。
顿了顿,他才又道:“侯爷当真打算将那位曲姑娘带回白玉京?”
听他说起此事,萧西棠的眸色深了深:“胡叔难道有什么不同看法?”
胡叔正色道:“属下不敢。只是……那位曲姑娘,生得和阿虞,未免太像了。”
若不是年纪不对,神情气质也迥异,胡叔恐怕真要以为她就是阿虞。
“若非如此,我为何要带她去白玉京。”
胡叔叹了口气,心情复杂。一个和阿虞生得这样相似的少女,去了白玉京,不知会掀起怎样的波澜。
这对曲锦瑟自己来说,绝对算不上一件好事。
她通身上下,值得人图谋的,只有那张和阿虞太过相似的脸,旁的,不值一提。
她能因为那张脸得到许多,但注定会失去的,是自我。
在那些贵人眼中,她不再是曲锦瑟,只会是阿虞的替身。
但哪怕胡叔心中存着几分对曲锦瑟的怜悯,他也不可能为之做什么。萧西棠是他的主人,他不可能左右他的决定。
“她不是阿虞。”萧西棠低声道,不知是对胡叔,还是对自己说道。
曲锦瑟不是阿虞,那么她就注定只能是萧西棠的一枚棋子,一枚搅动白玉京仙门势力的棋子。
“侯爷……”胡叔眼中多了几分感伤,他很清楚阿虞对萧西棠意味着什么。
这个肖似夙虞的少女出现在侯爷面前,在给了他希望的瞬间又将其摔碎,叫他心上的旧伤疤再次被剖开,鲜血淋漓,这实在是一种残忍。
很多人都认为夙虞已经不在了,包括胡叔。
萧西棠明明也清楚这一点,却从来避而不谈。好像这样,她就只是失踪了,总有一日还会回来,回到白玉京。
十年了,白玉京已经忘记了夙虞,可她仍然在萧西棠心上,身子成了一道旁人不可触及的伤疤。
风从窗外涌入,卷起萧西棠玄黑的衣角,他站在那里,平白叫人觉出几分孤寂。
“胡叔,你说,她还会回来么?”
中年护卫叹了口气,摇头道:“属下不知。”
他从不对萧西棠说谎,所以这一次也不会用假话宽慰他。
听他这样说,萧西棠捂住脸,低低地笑了起来:“我也不知。”
我也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回来,我甚至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
萧西棠停住笑,方寸之间只能听到两人细微的呼吸声,他再次开口,方才显露出的一缕脆弱已经尽数消散:“白玉京平静太久,也是时候起风了。”
第六章 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
……
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
景朝都城便称白玉京,在天下人口中,那里就如天上宫阙,叫人神往。
因此这回随萧西棠前去京都,简宁心中的好奇却是远胜过对未知的恐惧。
左右她已经在永宁侯府的契书上签了姓名,既然逃是不能逃的,不如多想想去白玉京的好处。
这几日商宁没再见过曲锦瑟,只听说萧西棠待她以上宾之礼,吃穿用度无一不精,还将自己贴身侍奉的侍女派去她身边。南阳官驿之中便暗暗流传,永宁侯这是瞧上了这曲家女,要将她带回白玉京纳为妾室。
曲锦瑟的父亲也因为这般缘故,被南阳郡守传唤,短短几日内便连升三级。
“这可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她那父亲,昨日平白升了官,以后靠着永宁侯,必定是前途无忧了!”
“可不是嘛,没想到堂堂永宁侯也逃不过美色所惑,怪不得人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呢。”
“你女儿若能生得这样一张绝色容颜,说不定也能得侯爷青睐——”
洒扫的小吏凑在一处悄悄议论,时不时传出一阵怪笑,却不知道上方,商宁倚在围栏边,将他们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她托着腮,心中暗暗摇头,并不认同这些人的想法。
萧西棠,可不像他们口中说的那样,是个会被美色迷惑的人。
商宁想着他那日反常的举动,永宁侯萧西棠应该,也不像是会做出拿人做替身的人。她直觉,萧西棠对曲锦瑟的种种殊遇,都是为了更深沉的谋算。
有句老话说得好,欲先取之,必先与之。
萧西棠一定有所图谋,只是商宁一时实在想不通萧西棠目的何在。
摇摇头,她叹了口气,算了算了,她都自身难保了,还操这份心干嘛。
远处一阵嘈杂,商宁循声看去,是今日曲锦瑟出行的车驾归来了。
只见数名侍女侍奉在车驾左右,敛眉低目,行止有度。
车驾停下,侍女扶着曲锦瑟缓步走下,她一身锦衣华服,发间簪了一支缠金紫宝簪,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与她容颜交相辉映,让人忍不住看呆了眼。
这几日曲锦瑟常带人在城中搜罗各色特产,毕竟她去了白玉京之后就不一定能再回来,届时这些东西或可一缓思乡之情。
她好像不太高兴?商宁远远瞧着曲锦瑟紧紧下抿的唇角,心中暗暗想道。
也对,她马上就要离开自己父母,跟着那个阴晴不定的永宁侯去白玉京,前路未卜,怎么能开心。
“在看什么?”
耳边突然响起这句话,商宁浑身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