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商宁一直记得他挡在自己身前的那一幕,在她心里,自己欠程修一个人情。
商宁放下剑,没有提及当初旧事,只道:“我叫商宁,道友不必紧张,我没有恶意。今日我上山采药,循血迹而来是想救人,并无恶意。”
程修的表情未曾因为商宁的名字而有所变化,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商宁,不知有没有信她的话。
警惕心还挺强,商宁见他这样,挑了挑眉,将长剑收回,剑柄向前,递还与他。
程修看她一眼,伸手接过剑,似乎终于确定商宁没有恶意,俯身一礼:“方才是我冒犯,还请道友海涵,救我师妹。”
商宁点头,没有多言,径直走到少女身旁。
她的衣裙被鲜血染红,连长发也被濡湿,乱发遮掩住半张面容,面色苍白如纸。
商宁半蹲下身,指尖搭在少女右手腕上,一缕灵力游走在她经络,探知脉息。
她比商宁预料中伤得更重。
而且少女一身多处伤口,均是灵力所致,最严重的,则是她经脉上的损伤。这样看来,伤她的人也是修士,而且修为应当远胜于她,她是靠着施展禁术才逃掉的。
这样的伤势,还真有些棘手。商宁不由皱起眉,一旁的程修注意到她神情,忍不住开口问道:“如何?”
“能治。”商宁只回了这两个字,没有多提其中艰难。
而得了她这句话,程修也未见放松。毕竟商宁的年纪看上去实在不大,如何能叫他立即信服。
见商宁从袖中取出布包,展开露出十数枚银针,程修不由又问:“你不是修士么?”
为何不用术法,还要如寻常医者一样探脉用针。
商宁没有抬头,她取出一枚银针刺入少女身上穴位,神情认真:“我如今不过明识境,银针封穴,可省许多灵力。”
程修讷讷应是,心中对于她能不能救下自己师妹更加怀疑。
修士引气入体,便入明识境,商宁、程修,还有这重伤不醒的少女,都不过是刚入修行之门不久的明识境修士罢了。
虽然心中颇为怀疑,程修却不敢出言质疑,现在他能指望的,也只有商宁了。
银针封穴后,商宁开始运转体内灵力注入少女经脉。
山洞中很是安静,程修紧张地瞧着她,不敢发出任何声响,只怕搅扰了商宁为少女诊治。
灵力一点一滴流失,商宁额上缓缓渗出细汗,这还是她第一次救治伤得这样重的病患。明识境修士体内灵力有限,此时她又不能吸收灵气补充灵力,只能精打细算,好不浪费体内一丝一毫的灵力。
少女一身狰狞伤口在商宁的灵力之下,缓缓愈合,程修见到这一幕,一直高悬的心终于放下。
这个突兀出现在山间的姑娘,比他想象的更加厉害。
程修在门派中也有几个交好的明识境医修,他可以确定,师妹的伤势,绝不是他们出手能治好的。
这个叫商宁的姑娘,当真只是明识境修士么?
血已止住,商宁停手,体内灵力已近枯竭,她鬓角密布细汗,心下却是松了口气,这姑娘的性命,算是保住了。
她看向程修,语气也较之前轻松许多:“你师妹身上的外伤还需要包扎。”
程修眼中闪过一瞬茫然,等他反应过来,立刻红了脸,他抱着剑,僵硬地转过身去。
外伤包扎起来并不难,这些年商宁早拿昭骊山无数动物练过手,做起来堪称轻车熟路。
最后,她顺手帮少女擦去脸上血污,这才看清了她的容貌。
盯着那堪称绝色的容颜,商宁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少女生得实在好看,毫不客气地说,她是商宁这么多年来,见过最好看的姑娘。
睫羽纤长如蝶翅,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柳眉黛如远山,琼鼻朱唇,肤如细雪,此时她躺在岩石上,仿佛安然入眠,叫人不忍心惊扰。
好一会儿,商宁才回过神来,她有几分尴尬地摸摸鼻尖,要是叫大师兄他们知道,自己竟然看一个姑娘看呆了眼,一定会被笑话花痴的。
站起身,商宁对着程修的背影道:“你师妹没事了,你把衣裳解了吧。”
程修转过身,正好听见她后半句话,下意识捂住衣领。
不知道的,还以为商宁要对他做什么呢。
商宁见他举动,不由翻了个白眼:“你身上的伤难道不想治了?”
“多谢道友。”程修拱手一礼,“不过我的伤并不重,便不劳烦道友……”
只是他话还没说完,商宁已经上前,重重在他右肩一捏,程修当即便痛得面目扭曲。
商宁轻哼一声:“你日后若还想使剑,就别讳疾忌医。”
额上滑落两滴冷汗,只怕商宁再动手,程修赶紧道:“那便劳烦道友。”
识时务者为俊杰。
商宁不客气地扒了他的上衣,略略一看,肩上只是外伤,比起他师妹的伤来说,的确不算重。
“我如今灵力耗尽,可使不出一个回春诀,只能帮你用伤药包扎一二。”商宁探过脉息,确定他没有内伤,也松了口气。
她也真的不剩多少灵力了。
程修抱拳:“实在烦劳道友,今日救命之恩,修与师妹铭记于心,来日定当回报。”
商宁示意他抬起手:“医者救人,本是天经地义,不为什么回报。”
“道友高义。”程修没有说太多,他不善言辞,只将今日恩情记在心中,希望日后能找到机会回报。
一边为程修包扎伤口,商宁一边又问道:“你们究竟是得罪了什么人,伤得这样狼狈?看你们的衣着形制,应当是南阳哪个仙门的弟子才是。”
有仙门庇护,怎么也不该混得这么惨吧。这么重的伤,可不像是修士切磋的结果。
程修眼神微暗:“道友所言不错,我们的确是南阳郡镜湖派门下弟子。”
镜湖派在南阳也算数一数二的门派,既是它门下弟子,怎么会沦落至此?商宁心中疑惑,直接问了出来。
“此中曲折并非三言两语能说清。”程修苦笑一声,眸中黯淡,“并非我有意隐瞒,道友出手相救,我已是感激不尽,实在不能再让你卷入这旋涡之中。”
他们的麻烦,实在不是一个明识境修士能解决的。
“或许我能帮你们呢。”商宁冲他扬眉笑笑,“你不说,怎么知道我帮不了你们?”
话说到如此,心中或许也抱着几分商宁若是来历不凡,便真的能帮他们的微末希望,程修垂首,将事情来龙去脉一一讲来。
程修的师妹叫曲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这实在是个很美的名字,便同她的容貌一样,美得叫人失语,商宁忍不住想。
程修和曲锦瑟的父母是旧友,两人同年出生,青梅竹马,五岁时又一道测出灵根,拜入镜湖派,成了师兄妹,时时都在一处。
前日,曲锦瑟与程修一同向宗门告假,回南阳城中探望父母。
永宁侯于妖族一行,景帝当然安排了众多卫士护送,他如今在南阳暂留,这些卫士就也留在了城中。
几日前,南阳郡守宴请护送永宁侯的校尉,因着曲父在郡守府中做了个小吏,恰好女儿归来,便带她一道去赴宴。
谁知这赴宴,竟赴出一场祸事。
第三章 护送永宁侯妖族一行的校尉名叫……
护送永宁侯妖族一行的校尉名叫许林,这许林是个不折不扣的色中饿鬼,偏偏曲锦瑟的容颜,便是京都高门贵女也多有不及。
那日在宴上见了曲锦瑟,许林只觉得身边所谓美人,都不过庸脂俗粉,当即起意要将她纳为妾室。
隔日,许林麾下便抬着金银前往曲府,当场就要将曲锦瑟带走。
曲家父母自然不肯。
二人感情深厚,膝下只这一个女儿,自幼娇宠,不忍心叫她吃半点苦,怎么会愿意将曲锦瑟配给一个年纪能当她父亲的男人做妾。
但许林一行人自京都来,自恃身份尊贵,连南阳郡守对他们也要以上宾之礼相待,如何会将曲父这样一个小吏放在眼中。
见曲家父母态度坚决,许林麾下卫士立时冷下脸,竟是准备动手强抢。
程修和曲锦瑟不过都是十来岁的少年少女,而这些卫士中不乏修士,他们自然不是对手,最后,是曲锦瑟见势不妙,强行施展禁术,两人才得以逃出。
只是他们逃了,却没能带出曲家父母,二人落到许林手中,也不知现下如何。
“你们都是镜湖派弟子,难道镜湖派不能为你们讨个公道么?”商宁皱起眉,按理说,宗门理应庇护门中弟子才是,可看程修的样子,好像没有向宗门求援的意思。
“我与瑟瑟,不过是镜湖派外门弟子,宗门断不会为了我二人,得罪护送永宁侯的校尉大人。”程修面上笑意苦涩,他和曲锦瑟天资寻常,修行数年,也只是镜湖派外门弟子,连个能庇护二人的师尊也没有。
仙门之中,也是弱肉强食,并非什么世外桃源。
倘若他们是受门派看重的内门弟子,大可不必畏惧一个校尉的权势。
“也未必没有办法。”商宁突然开口。
程修转过头:“道友难道是南阳哪个仙门内门子弟?”
商宁摇头:“我只是个散修罢了。”
程修眼中的希望黯淡下去。
“我有个法子,可以试试,说不定能行。”商宁收起装了伤药的药瓶,对他道。
程修看向她,显然不太相信。
“试试也不会亏什么。”商宁看出了他的怀疑,挑眉道。
见她起身,程修抿了抿唇,终于问出一直不解的问题:“道友为何要帮我师兄妹?”
商宁偏偏头,答道:“路见不平,理应拔刀相助。”
何况,她还欠他一个人情。
*
永宁侯萧西棠出身世族萧氏旁支,幼年时父母遇难身亡,由祖母抚养长大。
只是萧氏虽显贵,身无倚仗的萧西棠祖孙过得却并不容易。
萧家族人众多,内里龃龉之事自然不会少,身处其中,萧西棠不至于落到缺衣少食的地步,但免不得叫主脉子弟呼来喝去。族中捧高踩低之事屡见不鲜,萧西棠祖孙数年来可谓是饱尝人情冷暖。
好在萧西棠身怀灵根,得了入白玉京五大仙门之一的七杀阁修炼的机会,离开了浑水一般的萧家。
十年前,人妖两族尚且对立,纷争不休。
妖族势大,时时侵扰景朝,萧西棠召集众多修士一道前往边境,斩下无数妖族头颅,逼得妖族不得不与景朝和谈,以此功封列侯,成了景朝百姓口中人人称颂的大英雄。
当年景朝与妖族订下十年和平之约,如今十年之期已至,人妖两族往来密切,萧西棠前往妖族,正是为了再续盟约。
坊间关于萧西棠的传闻有许多,商宁坐在茶楼听了一耳朵,却是一个胜一个不靠谱。
她坐在二楼临窗的矮榻上,为自己斟了一盏清茶,虽不知晓那位永宁侯大人是什么性情,但如他这般地位之人,想来总是爱惜羽毛的。
利用这一点,或许能解曲家之困。
也不仅是曲家,还有很多人,许林等人在南阳不足半月,害的却不止一家一户。
车辇自街市而过,数名着重甲的卫士护卫前后,萧西棠盘坐其中,风拂起车上薄纱,隐约露出他半张侧颜。
左右行人远远见了车驾,便避让一旁,只敢用敬畏的目光小心望去。
“是永宁侯大人么……”街口处,白发苍苍的老妪紧紧握着手中木拐,嗓音低哑。
小乞儿压低声音答道:“我之前见过好几回永宁侯大人出行了,就是这车。”
两人周围还有数名衣饰各不相同的男女,神情都带着几分紧张。
老妪听了小乞儿的话,向车辇的方向看去,眼中逐渐带上了几分破釜沉舟的决心。
她沉声对周围人道:“都随老身来!”
“永宁侯……真的会为我等做主么?”有人迟疑开口。
老妪佝偻着腰:“倘若永宁侯也不能为我们做主,那我等便再无生路。既然再无生路,那还犹豫什么——”
她说得掷地有声,原本犹疑不定之人也坚定了决心。
一群人跟在她身后,浩浩荡荡向车辇行去。
众人拦在路口前,车辇停步,重甲卫士利刃出鞘,未曾因为眼前之人都为寻常百姓打扮掉以轻心,头盔下双目戒备地望向他们。
老妪杵着拐杖,颤颤巍巍地在车辇前跪下,嘶哑着声音道:“老身,求永宁侯大人,为我等做主!”
她身后众人也跟着跪下,异口同声道:“求永宁侯大人,为我等做主!”
众人齐齐开口,声势浩大。
这番情景不仅叫路人驻足,街头巷尾的小贩与茶楼酒肆中的闲客都竖起耳朵,探头向这处望过来。
街头陷入沉默,一时只听得风掠过树梢的窸窣声。
萧西棠抬眸,眼中墨色深沉,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他终于抬手,示意重甲卫士退开:“让他们上前。”
城西,商宁坐在茶楼上,算算时间,那封血书应该已经递到永宁侯面前了。
护送永宁侯此行的校尉许林,修为不过平平,全靠着妹妹入了景帝后宫的裙带关系,才得以混了个校尉的官职。
萧西棠于南阳暂留,却只住在官驿,也不接受南阳大小官员宴请,想讨好他的人,便都转向了许林。
许林也是脸大,打着永宁侯的旗号,不管是珍宝还是美人,纷纷来者不拒,他手下领的卫士也有样学样,在南阳横行霸道,欺压百姓。
南阳郡守不算什么鱼肉百姓的贪官,但同样也不是什么为民做主的清正能吏,自然不会为了几个升斗小民去得罪自京都而来的贵人。
这样一来,在南阳之中,能惩治许林的,就只有永宁侯萧西棠一人。
商宁能想出的最好办法,便是叫那些被许林及其手下害得几乎家破人亡的百姓,写就一封血书,当街喊冤。
众目睽睽之下,但凡萧西棠还在意一点声名,便要给这些被欺压的人和所有南阳百姓一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