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萧西棠究竟会如何做,商宁实在没有十足的把握。她望着窗外,永宁侯今日不会经过城西,这里自然看不见永宁侯的车辇。
商宁的心悬在空中,又抿了口茶,只希望一切都顺利吧。
茶楼中算得上清静,三三两两的客人坐在桌前,低声絮语,茶香氤氲,升腾着攀上半空。
蹬蹬蹬的脚步声突兀响起,商宁回过头,同众人一样向声音来源看去。
小乞儿跑上二楼,褴褛的衣衫引得茶楼客人忍不住皱眉,他却恍然不觉。
看着急匆匆而来的小乞儿,商宁心下一跳,她站起身问道:“可是出了什么意外?”
她给了小乞儿一贯钱,与他约好,若是事情有变,便来这处茶楼寻她,再作别的打算。
小乞儿连忙摇头:“没有没有,阿宁姐姐,永……贵人已经答应了为婆婆他们讨回公道。”
他看看周围人若有若无投来的目光,将永宁侯三字咽了下去。阿宁姐姐说了,不要轻易提起永宁侯大人。
既然一切顺利,那他来茶楼做什么?商宁也不太明白了。
小乞儿递上一直紧紧握在手中的玉佩:“阿宁姐姐,是那位贵人,要我将这块玉佩交给你——”
他话音刚落,商宁神色立时大变,她快步走到窗边,探头向下望去,但下方已有一队身着轻甲的黑衣护卫散开,将整座茶楼围得滴水不漏。
商宁郁郁地出了口气,看来跳窗逃跑是没戏了。
只是她都这么小心了,怎么还会被发现?
小乞儿满脸茫然,不知商宁一番举动是为何。永宁侯大人给了他赏钱,要他将这块玉佩交给姐姐,说是赏她的,这不是件好事儿么?
商宁知道今日之事怪不得小乞儿,他如何会想到,永宁侯原是想借他抓住自己这个在幕后出谋划策的人。
“没事。”商宁笑笑,接过他手中玉佩,不打算解释太多。
知道自己一时跑不掉,商宁反而冷静下来,她又跪坐下身,拿起桌上茶盏,另外斟了一杯茶。
输人不输阵,商宁暗暗在心中为自己打气。
不紧不慢的脚步声自下方传来,与方才小乞儿风风火火的动作形成鲜明对比。中年护卫走上楼来,他一身黑衣,面上带着和善的笑意,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不知姑娘如何称呼?”他停在商宁面前,温和笑道。
茶楼四处响起窃窃私语,都在暗自议论这人来历,又为何要带人围了茶楼。
中年护卫毫不在意,只微笑着看向商宁。
“我叫商宁。”商宁将茶盏向中年护卫面前推了推,“大叔,请喝茶。”
中年护卫眼底闪过一丝讶色,这小姑娘,倒是出乎他意料的冷静。
也对,敢算计到他家侯爷头上的,如何会是寻常人。
中年护卫拿起茶盏,向商宁一礼,一口饮尽。
他放下茶盏,才对商宁道:“在下奉我家主人令,请商宁姑娘,前去与他一叙。”
商宁叹了口气,仰头望着他:“我可以说不么?”
中年护卫对她歉然一笑,摇头叹道:“大约不行。”
商宁撇撇嘴,站起身,落落大方道:“那我们走吧。”
她看不透眼前这人的修为,但既然是永宁侯身边的人,应当远胜于自己才是,加上茶楼外还有一众护卫,自己成功跑掉的机会目前看来不足十分之一。既然跑不掉,不如乖乖配合,还能省些力气。
那永宁侯,应该不会小肚鸡肠到因为今日之事,就要了她小命儿吧?
“阿宁姐姐……”一旁的小乞儿惴惴不安地唤了一句。
他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
商宁回头对他安抚地笑了笑:“没事,贵人请我去做客,这可是件极荣幸的事儿。”
不管是中年护卫还是商宁,话中都没有提到永宁侯一个字。
中年护卫似乎全然无视了小乞儿,只伸手对商宁道:“姑娘,请——”
第四章 南阳官驿之中,许林被黑甲护卫……
南阳官驿之中,许林被黑甲护卫提着进门,毫不客气地将他押在萧西棠面前。他双手被缚,面上犹带着昨夜未散的酒意,眼中满是茫然,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自到了南阳以来,萧西棠不喜许林在自己面前晃悠,他便识趣地没有留在南阳官驿。
要许林说,这南阳官驿,如何比得了郡守准备的别院舒坦?
仗着萧西棠看不见,许林每日便是参加一场又一场的宴饮,昨夜更是饮酒至黎明,直到天边泛白之际才在舞姬陪伴中睡下。
今日,他是被永宁侯手下亲卫闯进门,直接从床榻上捆了带来此处。他一开始还在叫嚣,永宁侯护卫听得烦了,抓了块破布堵了他的嘴,在门前才拿了出来。
此刻在萧西棠面前,许林脑子发蒙,一时说不出话来。
见他歪歪扭扭地站着,连向萧西棠行礼都忘了,黑甲护卫冷哼一声,一脚踹在他膝盖,许林便毫无防备地跪了下去。
“你——”他羞恼地转过头,正要发怒,忽地想起这是在萧西棠面前,动手的黑甲护卫是他的亲卫,轻易不能得罪。
想到此节,他又强行收起脸上怒意,回过头对着萧西棠露出一个很是谄媚的笑。只是脸上神情转变太快,看上去就很是滑稽。
永宁侯萧西棠坐在主位,近乎漠然地看着一身脂粉香的许林,北军之中,如今竟然混进这样一个废物,还当上了校尉。
“侯爷,您这是作甚?”许林讨好地对萧西棠笑着。
永宁侯萧西棠是他得罪不得的人物,纵使许林此时一肚子怨气,也不敢表露分毫。
萧西棠将那张血书扔在他面前,冷然道:“今日有数十南阳百姓,联名血书,当街喊冤。”
什么?!
许林听了这话,当即出了一身冷汗,他对自己近日做了什么还是心中有数的,但他料定了那些南阳百姓身份低微,绝不敢做什么。
此时听了萧西棠的话,许林只觉满心恼怒,那些贱民,他们怎么敢?!
他低头瞧了一眼地上那封血书,抬头道:“侯爷,你可不能听信这些贱民胡言,我……我……是被污蔑的,那些贱民污蔑我!”
只是他支支吾吾,急出满头大汗也没找到一个合适的借口。
若非真有其事,这些南阳百姓,有什么理由要陷害他?
“本侯已遣人查过,血书所言不假。”萧西棠自高而下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许林,语气平淡,却叫人平白觉出一股寒意,“许校尉好大的威风。”
事情来由并不算复杂,许林这个草包行事也未曾遮掩什么,前后不过两个时辰,来龙去脉便由永宁侯府护卫呈奉在萧西棠案前。
“侯爷……”许林面色惨白,哑口无言。
蠢货。
见他连一句辩驳的话都说不出,萧西棠没兴趣在这样一个废物身上浪费自己的时间,冷声吩咐道:“将他压下去,锁了经脉,杖七十,日后带回京都,在御前再行问罪。与他一同为恶者,杖五十。以许林为首,枷三日,游街示众。”
锁了经脉行刑,整整七十杖,打完自己怕是要没了半条命!
许林以为,自己是景帝下令护送萧西棠的,他怎么也该留点儿情面,没想到他竟然毫不留情,甚至还要将自己等人游街示众!
许林脸色大变,色厉内荏道:“永宁侯,我乃堂堂北军校尉,论理该听陛下号令,如何轮得到你随意处置!”
“拖下去。”萧西棠淡淡道,全然没将许林放在眼中。
黑甲护卫听令,上前提起许林,他奋力挣扎,很是狼狈:“萧西棠你敢!我妹妹侍奉御前,你若是敢动我……”
萧西棠抬手,一道灵力闪过,许林便被击飞出几尺外,死狗一样躺在地面。
他喘着粗气,眼中带着刻骨的怨毒。
“侯爷。”中年护卫走入房中,抬步跨过许林,径自在萧西棠面前躬身,“人已经带到门外。”
“带进来。”
商宁踏入房门时,耳边正响起许林的叫嚣:“萧西棠,走着瞧,等回了京都,我定要在御前告你一状,便你是永宁侯,也无权处置北军校尉!”
这个人,就是许林?
她偷偷瞧了许林一眼,只见他狼狈地倒在地上,双手被缚,口中还不停叫嚣着什么。
中年护卫冷漠地看向许林,眼中不带任何多余的情绪,真是不知死活。
萧西棠似是不耐,他抬手一指,隔空点在许林丹田。
下一刻,许林便惨叫着在地上翻滚,惊得商宁眼皮一跳,她能看出,永宁侯这一指直接毁了许林的丹田。
她抬眼,对上萧西棠冷漠的眼神,心中不由一跳。
这个人,很可怕。
商宁听说过不少关于萧西棠的传闻,心中其实对这位景朝的大英雄也有几分憧憬。只是见了面,她才发现,这位永宁侯和传闻中,和她想象中,都全然不同。
萧西棠的容貌,自然是毋庸置疑的好,只是任何人站在他面前,与他对视,都会为他一身气势所慑,而忽略那张出色的脸。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可他那双眼,实在太冷了些。
目光不过交错短短一瞬,萧西棠便收回了眼神。
黑甲护卫将毫无反抗能力的许林拖了下去,他哀嚎着,涕泗横流。对于踏入仙途的修士来说,最惨痛的事莫过于废掉他的修为,叫他从云端跌入泥淖。
“这封血书,便是出自你的手笔。”萧西棠坐在主位,徐徐说道。
商宁抬头看着他,这位永宁侯,同她想象之中,实在是不太一样的。
眉目浓郁如墨,发冠高束,永宁侯萧西棠成名于十年前,可眼前之人,瞧上去怎么也不像有三十许。
也对,修士的寿数同普通人又不一样。
当着萧西棠的面,商宁竟然光明正大走起神来。
她不答话,萧西棠也没有开口,最后,还是中年护卫尴尬地咳嗽两声打破了沉默。
商宁终于回过神来:“我只是帮婆婆他们写了一封上告的血书罢了。”
她面上并没有什么惧色,但背在身后的双手却紧紧扭在一处,显出商宁也并非表面那么平静。
“没有你谋划,他们不会有当街喊冤的胆识。”萧西棠的语气平淡而笃定。“说说看,你之所为是何意图。”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商宁身上,让她陡然升起一种被凶兽盯住,毛骨悚然之感。
商宁本能地僵直了身体,她飞快地眨了眨眼,略有些结巴道:“不……不过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
“许林害了南阳那么多百姓,横行霸道,我看不过眼,不行么?”
她一双眼中仿佛有波光潋滟,衬得寻常的面容也添了几分光彩。
萧西棠对上那双眼睛,良久,忽然道:“你这一双眼,生得甚好。”
叫他想起一位故人。
商宁满脸茫然,不太明白他这句话有什么深意。
“你叫什么,师出何门。”萧西棠不等她想明白,又转了话题。
商宁险些没跟上他的思路,顿了顿才答:“商宁,我叫商宁,没有师承。我自幼被爷爷捡回去,在山中长大,也是他教我修炼的。前些日子爷爷……过世,我才下山来。”
商宁微垂下头,看在旁人眼中,便是一副黯然伤神的模样。
她在心里默默对商老头说了声抱歉,商宁实在不知道这永宁侯会将她如何,但她自己做下的事,决不能牵连小药庄老小。
而说谎这事儿,讲究的便是九真一假。
商宁一席话中,也只有爷爷过世一句是假,旁的,可都是事实。
“是么。”萧西棠听完她的话,意味不明地吐出这两个字,修长如玉的指节有节奏地敲在桌案上,任谁也难以窥探出他内心想法。
商宁攥紧了袖子,明明萧西棠只说了两个字,她却不由自主感到紧张,甚至有种后退逃跑的冲动。
看着商宁强作镇定的神情,萧西棠缓缓笑了起来,眸中仿佛冰雪初融。
商宁怔愣地看着他,这人笑什么?
“明识境七重,你生在南阳,也是医修?”萧西棠收了笑,又恢复了最初的冷淡。
南阳郡多医修,这少女年纪大约十六七,明识境七重的修为正是不高不低,身上似乎没有什么值得深究的地方。
商宁站在萧西棠面前,心中缓缓升起一点不妙的预感,她迟疑着沉默地点点头。
“既是医修,便入永宁侯府,做三年医奴。”
商宁顿时瞪圆了眼睛,像只受了惊吓竖起耳朵的兔子,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萧西棠对上她震惊的眼神,缓缓道:“这天下,尚且没有人能算计本侯,还不付出代价。”
“你该庆幸,自己生了这样一双眼。”
若非如此,就不只是入永宁侯府为奴三年那般简单。
商宁心底陡然燃起一团火。
凭什么?明明是许林害人,她帮忙写就一封血书,令人状告,这难道也有错?
商宁忍不住这样想,她这样想着,也这样问出了口。
“景朝哪条法令定下,我所为应该入侯府为奴?!”商宁语气不善。
中年护卫看着她的举动,微微皱起眉,只觉得她太过冲动。
他对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姑娘本有些好感,却不想她的胆子比他想的还要大。
哪怕是京都权贵,也少有人敢这样质问侯爷。
“你没有触犯景朝律法。”萧西棠站了起来,他的身形比商宁高大太多,垂眸望来,带着一股让人无法忽视的压迫感。
“但你冒犯了本侯。”
所以,他要她入永宁侯为奴三年。
商宁抬头对上他的眼,萧西棠看着她,可她知道,她并不被他放在眼中。
堂堂永宁侯,怎么会将她看在眼中。
一只蝼蚁,怎么值得人放在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