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莹成绩不好不坏,跟向来争强好胜的钟静不能比,中考超常发挥,堪堪吊车尾考入了珠州一中。这个孩子没心没肺,调皮捣蛋,从小爱跟男孩儿玩在一起,老钟以前还端着爹的架子训她几句,自从妻子病逝,岳母舅子发难,小女儿哭着护他的场景时不时就跳入脑海。他对她再也说不出一句狠话,考上重点高中后,老钟决定把小女儿的零花钱提高到和大女儿一样的档次,一个月十五块钱。
吃完饭钟莹主动去洗刷碗筷,作为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许家大小姐,她无论走到哪儿身边都有保姆照顾着,长到二十八岁没自己洗过衣服刷过碗。可眼下不收拾不行,钟家快成猪窝了。
老钟并不爱支使女儿干活,自己也不怎么干,汗衫军装穿得都冒盐碱了才换洗一回,下一顿吃饭的时候才去刷上一顿的碗。他是通信兵出身,后来转志愿兵搞军需去了,在部队奉献十年提干,从基层干到军部,一直做后勤工作,规矩比一线部队松散许多。
看见闺女刷碗,他笑了笑,掏出一张块票放在桌上就去睡午觉。钟莹三个饭盒两个碗洗了半小时,没有洗洁精总觉得洗不干净,油腻腻的。老钟起床上班的时候,她还在水池边站着,脸上带着厌恶的表情。
天热,稍微干点活就全身是汗,钟莹不会生煤球炉,只好用暖水瓶里剩下的热水兑大半盆凉水冲了冲。进屋翻箱子,找出一条浅蓝色的圆领短袖连衣裙,款式自然是复古的,料子滑溜溜倒还舒服,腰线上炸了个小口。她又去老钟屋里翻针线包,不会轫线也不知打结,折腾到快三点才勉强把开口撮在了一起,实在蹩脚,但不注意看不出来。
衣柜镜中的女孩儿匀称又健康,长胳膊长腿,发育良好,大腿结实,小腿修长,有一点肌肉,是热爱运动的身材。
这张脸和原来的自己毫无相似之处,许思莹随了她妈,天生五官精致小巧,后天养护一丝不苟,典型的江南软娇美人;而钟莹则属于原生态,鹅蛋脸带着婴儿肥,从未修过的眉毛放肆生长,双眼皮大眼睛,嘴唇肉嘟嘟,脸颊红扑扑,彰显着少女充盈的气血和胶原蛋白。
是好看的长相,肤色有点美中不足。也许遗传了老钟,也许是疯玩半个夏天的后果,俨然从小麦色往酱油色过渡,使美貌大打折扣。
什么黑珍珠,黑美人都是自我安慰,一白遮三丑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晏辰请客的和平电影院在八一桥附近,离大院不远,走路二十分钟可达。但钟莹不想走路,这年头的男生也没车接送女孩子,她琢磨了一会儿,决定让李舟桥骑老钟的二八大杠带她。
李舟桥一路都在笑,车子骑得歪七扭八,惹得钟莹连连惊叫,越害怕越抓他侧腰抓得紧,越抓得紧他笑得越厉害:“你...你别咯吱我,哎哟,痒死了...”
“好好骑!”钟莹打了他一下,将手扣在了车座底下。
“大晴天的你打把黑伞干什么,满大街的人都看你冒傻气呢,傻不傻!傻不傻!”
头顶上的阴影突然移开,炽热的阳光投下。
“忍着胳膊酸给你遮阳还骂我傻,不给你打了。”
李舟桥马上涎着脸笑起来:“给我打给我打,你太聪明了,一点也不傻。”
车子稳了,钟莹开始心不在焉,任他在前面叨叨个不停,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
马上要见到晏辰了,一个存在于钟莹记忆中,也存在于许思莹记忆中的人,她莫名紧张。事实上,她从来没见过晏辰,嫁到晏家的时候,他早已不在人世。
第一次在晏家过年,餐桌上给他留了一副碗筷,婆婆精神也不太好。她旁敲侧击问了一下,晏宇说,弟弟去世十多年了。
和平电影院门口,上一场次还没散,一群男孩子等在那里嘻嘻哈哈。钟莹下了后座收了伞,看向被众人围在中间的高挑少年。
他看见了钟莹,眼睛一亮,挥手叫她:“莹莹!”
太阳那么大,钟莹却微微发起抖来。藏青长裤海魂衫,唇红齿白,笑意盈盈,照片里的人就站在她面前,这是她小叔子,还活着的小叔子。
李舟桥推了她一把:“傻站着干嘛,这会儿又不怕晒了。”
三步两步跨上台阶,他搂着晏辰的脖子笑道:“跟你说件好玩的事儿,钟莹个傻丫从鬼楼摔下来了......”
晏辰大吃一惊:“啊?怎么会摔下来,莹莹没事吧?”
李舟桥得意洋洋:“没事,她就是脑子不灵光,我们往脑袋上套裤子,她也套裤子,她不知道男人的裤子前头是有开口的,摸着黑下楼,能不摔吗?哈哈哈!”
钟莹:......
男孩子们纷纷大笑起来,晏辰一言难尽地看着她:“你是够傻的。”
所以为什么要往脑袋上套裤子?来十几天了她都没想明白。只记得李舟桥提议,她附和,具体动机谁也说不清。
钟莹深呼吸几口,平复心情,假装没听见自己的糗事,笑着走上台阶:“你回来了,北城好玩吗?”
晏辰耸耸肩:“每年都去,就那样。对了,我带了礼物,明天拿给你们。”
李舟桥蹦起来:“除了军舰模型,我什么都不要!”
蛋蛋举手:“我要飞机。”
谢红军:“坦克也行。”
晏辰皱皱鼻子:“一人一盒酒心巧克力,你们不要我就都给莹莹了,她喜欢吃。”
“切!”
军部也有电影院,但只放红色电影,一周一次,大院的孩子们都不爱去。想看些新鲜的,就得来市里花钱。
七个小伙伴坐了一排,人手一瓶北冰洋汽水。钟莹左边是李舟桥,右边是晏辰,两人总是越过她说话,她想换位子,他俩又不愿意。
黑楼孤魂是部恐怖片,八十年代特效有限,多用声音和灯光来营造氛围,简单粗暴却效果斐然。开映后不久,几个人就不说话了,全心投入剧情中,年纪小的蛋蛋不时哆嗦一下,捂着眼睛从指缝里观影。
钟莹的注意力不在电影上,她几次想和晏辰说句悄悄话,都因为他双拳紧握,双眼不眨,身体僵硬的姿态而作罢。
晏宇从小就在北城读书,偶尔回趟珠州,钟莹小时候应该见过他,记不得了,模糊印象都出自晏辰口中:我哥比我高,我哥会打篮球,我哥考上人大附中了,我哥参加竞赛得奖了......这么多年的同学发小,晏辰提到晏宇的次数不算多,钟莹也是搜遍记忆才想起那么几句。
上辈子见到他时,他已经是个成熟老男人,钟莹对他过往的了解大多来源于坊间八卦和媒体报道。从新贵到大鳄,从科技领域发家到成立集团公司,十几年间,他一手建成了自己的财富帝国。
都说他有军政背景,是高干子弟,但传闻晏家人反对他从商,在创业之初从未给过他任何帮助,父子甚至一度闹到要断绝关系的地步。
她嫁过去前,公公已经去世,婆婆带着一个保姆独自居住在干休所一幢旧楼里,膝下没有小辈,家里总是冷冷清清,对待他们夫妻也不亲热。五年间只有一次单独问过她,你们什么时候要孩子?
她那时想,要孩子?我这么年轻要什么孩子!嫁给老男人就够委屈了,还不准我多玩几年,多享受享受人生吗?
她笑笑没有回答,婆婆就再没问过了。
回头想想,晏宇年纪大但钱多啊,愿意给他生孩子的女人多得是,娶了她,既没得到爱情,也没得到后代,还要负责支撑她那个半死不活的娘家,最后落得一具尸体,啥啥没有,整个儿一亏本生意。
可是钟莹觉得自己也亏,五年青春埋于不甘婚姻,作了那么一下下就突然意外身亡。她的包包鞋子,珠宝首饰,房子车子,充值百万的造型卡,美体会馆刚购买的顶级套餐,拍下没来及展示的天价钻石项链,和闺蜜定好的大溪地度假,名下酒吧里刚入职的三个俊俏小哥......还有晏氏的股份,庞大的夫妻共同财产,都便宜了谁?
晏宇年满五十,保养得当,丧偶无子,完全可以再娶。有了婚史,那些又当又立的女人扑上去就更加没顾虑了。
我的夫妻共同财产啊,钟莹把后槽牙咬得咯吱咯吱,不能想,想多了心好痛!
一只手拍拍她的胳膊,晏辰热乎乎的气息喷到她耳边:“害怕了?”
“没。”
他压低声音嘻嘻笑:“我给你带的礼物不是酒心巧克力,你肯定喜欢的,晚上到我家吃饭吧,我先拿给你。”
“不去,看完电影就得回家。”
“去吧,我哥回来了,今晚我家好菜好饭。”
钟莹僵硬地转过头:“你哥回来了?”
第3章 夕阳下的少年
晏宇的户口没有迁去北城,需在原籍参加高考,晏参谋长为了让他提前适应,将他转到珠州一中来读高三。
去年国家颁布了高校招收保送生的规定,今年晏宇就通过了两所大学的测试,由于保送生参加高考是自愿的,所以他的决定是:考。
“我哥说,他的档案里需要高考分数。”
“为什么?”
“我哪儿知道他的想法,大概是为了显得自己很牛吧。”
钟莹:......他确实很牛。
出嫁前夜,许爸与她默然对坐良久,艰难憋出一句话:“你有点像他初恋,他不会亏待你的。”
替身梗虽烂,耐不住总有男人变态啊。
许家和晏家在利益上并无交集,许爸也很少在家中谈起那位搅弄风云的晏先生,钟莹事到临头了才知道他俩原来早就认识,是大学同学。
当时钟莹想,肮脏!许爸七零年生人,只比晏宇大一岁,对方点名说娶,他也就真敢不要脸的当老丈人,金钱面前亲情一文不值!她滥交的名声顶得响亮,却是个如假包换的黄花闺女,老男人也就真敢不要脸的睡下去,真肮脏!
不疯狂花他的钱对得起自己吗?
小心脏噗通噗通跳得激烈,晏宇回来了,她要不要去看看他十七岁时的模样,要不要去揭开他半生不娶的秘密?还是走远些,彻底成为平行线,实现自己死前愿望,当个快乐平凡的贫民窟女孩?
唉,恕她感受不到贫穷带来的快乐。
纠结了半场电影,走出电影院,又被夕阳晃了眼,钟莹抬手遮脸,轻轻偏头对晏辰说:“不方便,改天吧。”
晏辰立即不高兴地撅了撅嘴。
李舟桥耳朵灵,嗖地窜过来:“改天干什么?你俩眉来眼去的打什么哑谜呢?”
回去还是他骑车带着钟莹,一路逼问她和晏辰是不是要背着大伙儿搞单独行动,忿忿骂他们不够义气。
到了钟家,李舟桥把自行车推进院,走出门又折回来,定定看了钟莹一会儿,突然伸出两只手“啪”地捧住了她的脸,把她的嘴唇挤成一个圆。
眉眼飞扬的少年恶狠狠道:“看个电影还特意穿裙子,晏辰回来你眼里就没有我了是吧?别忘了是我先说追你的。”
钟莹瞠目,用力扯掉他的手:“你什么时候说过?”
李舟桥理直气壮:“小学五年级。”
钟莹啼笑皆非:“疯了吗?你骗我往脑袋上套裤子,害我丢人又受伤,还有脸说追我?那我正式通知你,你被淘汰了!”
“我道过歉挨过打了......”李舟桥想争辩,钟莹却不想听,使劲把他推出去,关上门气笑了。三十三年前的孩子们,也很早熟啊。
接下来的日子钟莹躲家防晒,晏辰敲后窗说送礼物,她没搭理。心里有事儿没想通,不愿和他走得太近。
谁知在她这儿吃了闭门羹,晏辰直接托老钟把礼物带了回来,是一个穿着黑白条纹泳衣的芭比娃娃,附带全套英文包装说明,大约是从海外买的。
老钟只当它是个小玩具,钟莹却吓一跳。这玩意儿未来升值幅度巨大,当下购买也价值不菲。她有个朋友爱好收集限量版芭比,初代的泳衣芭比已经炒到了数万美刀,晏辰一个男孩子,总不会有人给他送娃娃玩,或许是他无意拿走了别人万里迢迢背回来的藏品?
这样一想,钟莹坐不住了,不好跟老钟明说,便央他带自己去单位打军线电话,想约个时间把礼物送回去。
总机敲第一次没人接,等十分钟再连线,响了三声,话筒里传来一个年轻的男声:“喂?”
钟莹忙道:“您好,我找晏辰。”
“他不在家。”
“他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你哪位,有什么事吗?”
钟莹猜测接电话的应该是晏参谋长的勤务兵,便道:“我是他同学钟莹,有点事想当面跟他说,但军部没人领着不让进,请您转告他来我家一趟好吗?”
那头沉默了片刻,蓦地笑了一声:“你是钟莹?”是质疑的口气。
“是的。”钟莹莫名其妙,这有什么好质疑的。
“他应该一会儿就回来了,晚上家里宴客他不可以外出,明天要去外地,两天后才能返回。如果你有急事,半小时后在军部西门等,我让他去接你。”
刚还说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呢,现在又有具体时间了。钟莹把对方的前后不一当成一种警惕,也没多想,答应一声就赶紧回家拿娃娃去了。
等两天还礼物不是不行,但难免给人留下“玩过了又不喜欢”的印象,不愿结交的人,不能随意收的东西,当天当时就该拒绝。
她走得快,人中渗出汗来,来不及擦擦脸,拿了东西赶去军部。西大门关得牢牢的,只留下侧边一个单扇出入口,岗哨上的士兵站得笔直,见她靠近,眼光移来,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钟莹穿着朴素的的确良短袖娃娃衫和一条改制的藏蓝色八分裤,脚蹬白色塑料凉鞋,鞋面上还缀着两朵土气的水晶花。夕阳光芒落在她的马尾上,染了一层金棕色。
她翘首分辨着院里道路上出现的人形,士兵约莫该吃晚饭,排着整齐队伍走过,半晌不见地方人士出没。
“钟莹?”
声音从身后传来,她回过头,霎时愣住。
猝不及防撞入眼帘的少年背光而立,穿着黑色长裤和白底灰格衬衫,身高腿长,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垂在身旁,余晖被挡在身后,金红光束在黑色短发边闪耀。
他略微有点瘦,冷白肤色衬得气质斯文干净,嘴角微微上扬,唇色浅淡,眉毛浓密,形状不乖巧也不叛逆,与那双黑黑亮亮的眼睛搭配完美,钟莹甚至从中看出了一丝不谙世事孩童般的好奇与纯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