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三十年后不可能出现在他眼睛里的东西,熬过岁月磨砺,纯净注定是牺牲品。同时失去的还有不经雕琢的少年感,以及新陈代谢没减缓之前的英气。
钟莹失语,看着那张十分陌生,却又见鬼的有些许熟悉感的脸,她心神俱震,招呼也无法打出口。
好好看的小哥哥,好鲜嫩的肉……不,躯体…身体…呃,状态!
老晏先生仍是英俊的,身材保持良好,他稳重成熟气场强大气质矜贵,但毕竟不年轻了。
“你是钟莹吗?”他又问了一次,嗓音清亮,与记忆中的低沉磁性大不相同。
钟莹情不自禁吞了吞口水,心尖尖上好像钻出条蠢蠢欲动的虫,一扭一扭,一拱一拱,带出难以抑制的冲动,脑子里瞬间生出一百个念头,没一个上得了台面。
好在她还记得自己是个十五岁的未成年人,失神片刻就调整了心态,把微诧表情做得恰到好处,眼神无辜,嘴唇轻动:“嗯,你是?”
“我是晏宇,晏辰的哥哥。”
“哦。”钟莹昂起脖颈,腰背挺直,按最苛刻的礼仪标准露出了无懈可击的笑容,暗暗寻找着合适的发声位置,开口脆生生地道:“原来是晏宇哥哥,经常听晏辰说起你,你怎么在这儿,晏辰呢?”
晏宇打量着面前的少女,笑意温和:“晏辰打篮球刚回家,正在洗澡,怕你等急了,让我替他跑一趟来接你进去。”
“好,那麻烦晏宇哥哥了。”
晏宇出示出入证,领着钟莹进入军部大院。他走在她的右边,比她高一个头,彼此间距离保持得很礼貌。
穿越三十三年光阴,她又一次站在了丈夫身边,走在他的年轻时代,走在他闭口不谈的过去,钟莹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
西门是大院后门,一条笔直的柏油路直通家属区,两侧灌木丛修剪得方正整齐,丛后栽种着松树和广玉兰,窄窄的路牙石上下一片落叶,一根松针都看不到,军队的规范严谨一览无遗。
路左矗立着通信大楼,右边则是司令部办公楼的后墙,有几个女兵和他们擦肩而过,目光在晏宇脸上停驻,走出很远还回头张望。钟莹抿抿嘴,暗暗想着,这么小就开始招人了,他到底是怎么坚持打了四十五年光棍的?
前半程无话,进入家属区后晏宇垂眼看了看她手上拿的东西,道:“你和晏辰同班么?”
钟莹正琢磨着找话题,听他一问,马上道:“初中同班,高中就不一定了,他成绩那么好,能进火箭班的。”
晏宇哂然:“他那成绩也算好?”
对亲弟弟的鄙夷蔑视犹如实质,狂得让钟莹想拍马屁都有点对不起良心,消化半晌才眨着大眼睛道:“跟哥哥当然不能比了,听晏辰说你已经保送重点大学了呢,好厉害。”
他扬了扬眉峰,没作声。
钟莹决定让他再膨胀一点,大装无知少女:“晏辰说哥哥你打算参加高考,保送生不是可以不考了吗?”
果然,他下巴抬高了些,语气清淡:“保送生和高考状元还是有区别的。”
......原来你是这样的晏宇,鱼与熊掌都要,膨胀成球了!
钟莹浅浅吸了一口气,望向他侧脸,嘴里说:“怪不得晏辰那么崇拜哥哥,真优秀,我相信状元非你莫属。”
心里却在想,这厮好俊哟喂!瞧那紧致的皮肤,高挺的鼻梁,浓密的睫毛,优美的腮骨,好想试试手感。
晏宇笑了,颊边泛起浅浅梨涡:“开玩笑的,本省那么多中学卧虎藏龙,我未必能拔得头筹。”
钟莹继续捧:“别啊,你肯定行,我就等着看晏宇哥哥的喜报了。”
两人愉快地交谈了几句,拐过一个弯,晏家小楼近在眼前。这一片都是外形差不多的红砖三层独栋楼,外带一个花园,专供军政主官和离休老首长使用,居住条件在这个年代来说相当奢侈。
院门口停着一辆黑色轿车,晏参谋长的勤务兵笑盈盈拉开车门,后备箱处站着小腹微凸的中年男人,正在往外拎东西。
“关叔叔,你们来了。”晏宇喊了一声。
男人转过头:“哎,小宇,我们刚到,老团长下班了没有?”
“快了。”晏宇示意钟莹,“你先进去找晏辰吧,他应该在二楼。”
钟莹路过黑车,见一个身穿宝蓝色连衣裙,脖子上挂了一串珍珠项链的中年女人已经下车,热切和晏宇打着招呼。
随后车门里又钻出一道身影,钟莹已经走过去了,不好回头,余光隐约看见黑色袢带皮鞋上的蕾丝花边白袜子,和一双又细又白的小腿。
第4章 唯利是图的大脑
晏家不是第一次来,钟莹熟门熟路,进屋就撞上另一位中年妇女。她愣了片刻,脑中突然空白,一个可怕的称呼已经堵到喉咙,凭着强大意志力又咽下去了,小声叫人:“曲阿姨,我来找晏辰。”
晏辰妈妈曲红素显然心情很好,打扮得精精神神,笑容十分亲切:“莹莹来了,小辰在楼上呢,你上去吧,晚上留家吃饭。”
“不了,我拿个东西给他,一会儿就走,谢谢曲阿姨。”
曲红素只是客气一声,点点头便忙着去迎接客人。钟莹上了楼梯,忍不住回首看她微胖的背影,利落的短发,矫健的步伐,和记忆中那个干瘦苍白,沉默冷淡的老太太怎么也联系不到一块儿去。
“莹莹快上来!”大男孩头发湿漉漉的,站在楼梯顶端冲她招手,“上次给你的出入证呢,又弄丢了?”
名媛圈打滚二十八年,作为许家长女,晏家长媳,钟莹修炼了一身本领。尤其在社交场合,伪装是其中重要的一门课,心中翻江倒海,面上无动于衷都是基本功。
她完美隐藏了自己的恍惚情绪,灿然笑着:“晏辰,你家今天请的什么客人啊,连门都不让你出。”
“我爸的老战友。”晏辰带她到自己屋里,看见她手中的包装盒,眉毛皱了一下,“不是不让我出,我打球回来迟了,一身臭汗得洗个澡啊,没办法才让我哥去接你的。你......拿这个来干嘛?”
整栋楼所有的房间都铺了木地板,塑料凉鞋踩上去啪嗒作响。往常来还要换拖鞋,今日请客,免了这个规矩。钟莹看看晏辰一床一柜一桌陈设简单的房间,将盒子递过去:“我不要。”
“为什么?”晏辰不理解,“就是个洋娃娃,我姑姑去M国考察带回来的,你不喜欢吗?”
“嗯,不喜欢。”钟莹很果断,“小胳膊小腿的没意思,放在我那儿也是落灰,还不如送我一盒酒心巧克力。”
晏辰撇嘴:“你个土丫,知道这是什么吗?芭比娃娃,M国都卖疯了,女孩子人手一个。能换衣服,换发型,关节可以动的,可有意思了,你还看不上。”
钟莹还是摇头:“我喜欢飞机大炮坦克,洋娃娃不适合我。”
晏辰无奈:“你都这么大了怎么还是没一点女人味儿?那天看你穿裙子,以为你转性了呢。”
小屁孩懂什么叫女人味儿!钟莹翻个白眼,执意将盒子放在写字台上,“你姑姑为什么会送洋娃娃给你?”
“呃...”晏辰结舌,挠了挠头,“没送,她给我奶奶带了一堆东西,我自己挑的。我一男的,她怎么会送我这个。”
果然如此!晏姑姑发现自己打算收藏的娃娃不见了,不知要怎么跳脚呢!
“我觉得这个娃娃可能是她买来自己玩的,你悄悄拿走她也不好意思要,还是还回去吧,君子不夺人所好。”
“一套一套的。”晏辰嗤笑,以为她真的不喜欢,没再强求,弯腰从写字台偏柜里拿出一艘小军舰模型,“这个喜欢么?李舟桥眼馋好久我都没给他,送你了。”
钟莹喜形于色:“哇!帅!”个鬼哟。但是再不收,晏辰要生气了。
捧着军舰下楼,听见客厅里传来曲红素爽朗的大笑,其中还夹杂着一个甜美女声。钟莹勾头看了一眼,玄关和厅之间的门框遮住了大半视线,她只看见了晏宇的黑裤脚,和黑裤脚旁的蕾丝白袜筒。
她随口问:“晏伯伯的老战友和你家关系很亲近啊。”
晏辰道:“是啊,关叔叔是我爸老部下,转业到北城去了,和我奶奶家住得近。他家关玲姐和我哥同班同学,打小就在一块儿玩,算挺亲近的吧。”
钟莹神色寻常:“呵呵,青梅竹马呀。”
晏辰促狭地眨眨眼,小声道:“我怀疑关玲姐在跟我哥谈恋爱。”
钟莹单纯少女人设不倒:“真的?那不是早恋了吗?”
“算不上吧,我哥快满十八岁了,马上就能实现恋爱自由。”
“哦,你怎么知道他们在恋爱?”
晏辰有理有据:“不是谈恋爱,关玲姐怎么会放弃北城本地生高考优录的条件,把户籍学籍都迁到珠州来呢?她就是追着我哥来的。”
从首都迁出户籍,到下面省市高考,操作太骚了。
站在客厅门口跟曲阿姨告别,谢绝了留饭邀请,钟莹礼貌地向沙发上的晏宇和那一家三口点头致意,目光在女孩脸上一扫而过。
老钟晚上要下师团点验物资,钟莹的晚饭是去食堂解决的。她打了豆角烧肉,紫菜汤和二两米饭,回家坐在方桌旁细嚼慢咽。
今天一连见到两位熟人,冲击有点大,来不及消化晏宇年轻时的傲与狂,来不及对比曲红素中年与晚年形象的巨大落差,关玲的出现又让她心头堵了一口气。
她不认识关玲,但她知道晏宇有一个移民国外的朋友叫琳达,琳达关。
某次回婆婆那儿吃饭,晏宇询问老太太服用的保健品是哪儿买的,老太太说,琳达给我寄的,你帮我打电话谢谢人家。
过了几天,钟莹因为名下酒吧的证照出了问题,跑去书房找晏宇,他正在和人视频,眉眼罕见的轻松适意。她听见电脑里一个女人说,何必委屈自己,不开心就离。
钟莹当时没吱声退出去了,等他结束,又谈完正事,才漫不经心问了一句,刚才谁啊,说话没溜,劝人离婚呐?
晏宇对她向来很温和,入不入心就不知道了。回答说是琳达关,早年移民的一个老朋友,开开玩笑罢了。
她那时虽然不爱晏宇,但正宫意识非常强,对一切出没在她老公身边的女性都报以警惕防范态度,不给小白花小绿茶任何勾搭撩骚的机会,一旦发现苗头,直接开火灭人。
毕竟,钱太香了,她需要,许家更需要,怎么能让人钻空子呢?
所以她对琳达关也是膈应过一阵子的。什么老朋友,冲她说的那句话,钟莹就把她划为没安好心的敌军。她是被求娶的,不相信晏宇会跟人诉苦婚姻不幸福,以他的地位身家,真感到委屈早就一脚把她蹬了,许家连个屁都不敢放,还用得着在老朋友那里求安慰?
后来琳达关的名字没再出现过,晏宇洁身自好,自觉与异性保持距离,对她一如既往的纵容,她就渐渐忘了这个人。
今天看到关玲的长相,心突然沉了一下。瓜子脸,悬胆鼻,蛾眉杏眼,樱桃小嘴,微笑的样子竟与旧日的许思莹有几分相似。
关玲就是那个令晏宇寤寐思服误半生的...初恋?
钟莹头痛了半夜,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把床板压得咯吱作响。老钟回家自己洗洗睡了,一大早又赶着下部队,根本没来看闺女一眼。十五岁的大孩子,早就能自理,饿了去食堂,病了去卫生所,只要不乱跑惹出事来,老父亲管不了那许多。
懒觉睡到中午十一点,晴好多日的天空终于电闪雷鸣的下了一场阵雨,雨后没出太阳,空气难得清凉。
睡觉的这间屋子其实是姐妹俩同居,钟静上高中后住姥姥家,老钟把两张小床换成了一张大床,大女儿回家就和钟莹睡一起。写字台三个抽屉,钟静占了中间的,右边的装文具杂物,左边的属于钟莹。
她打开抽屉,拿出粉色人造革带吻扣的钱包,抽出里面所有的钞票,摆在桌上数了两遍,一共十七块六毛五,抽屉里还有一个用很多一分钱纸币叠成的小船,加一块儿不知有没有十八块钱。
钟莹盯着老版人民币,忽略胃里火烧般的感觉,盘算着这些钱的购买力。
头脑前所未有的清明,辗转一夜,她把所有事情都捋出了头绪。老天给了她一个机会,不是让她到三十三年前来混吃等死,庸碌一生的。
从遇见晏辰开始,命运的奇妙诡谲便露出端倪。
嫌弃老公年纪大,心机深,耿介他不为人知的过去,老天就把十七岁的,干净如白纸的少年送到她面前,如同在驴子嘴旁吊起一根巨大的,金光闪闪的胡萝卜,曾经的不甘与愤懑,都在那一刻找到了出口。
见到年轻貌美的晏宇时,她一百个荒唐念头中最荒唐的那个是,你睡青春的我五年,我也睡青春的你五年,扯平。
夜里平静下来,更深刻的思想浮现,这不仅仅是睡青春的问题,在已知晏宇将来必定一飞冲天成为巨富的情况下,几年的夫妻共同财产和几十年的夫妻共同财产,孰轻孰重,傻子都会选。
婚结得越早,共同财产越多,到她四十八岁时挥手拜拜,可分割的份额......是个天文数字!
为什么是四十八岁,因为现在的晏宇只比她大两岁,在前世死前,晏宇五十岁的那一年,他已有退休打算,创造新财富的可能性不大了,分掉他一半身家,足够大肆挥霍余生。
八十年代好,八十年代妙,八十年代的露天旱厕呱呱叫!
怎么会让她复生到晏宇的青葱岁月来打酱油呢?这明明是在补偿她为家族牺牲,委身老男人的委屈啊,简直是老天亲闺女才有的待遇!
她要盯紧晏宇,强势闯入他的生活,干掉初恋,让他没有机会为情蹉跎,及早定下终身,坐等创业,发财,离婚,分钱!
呵呵呵,钟莹傻笑,折服于自己唯利是图且清醒无比的大脑。
拿起桌上的塑料框小圆镜照了照,钟莹得意的笑脸又僵硬起来。光年轻有什么用,看这粗犷的眉毛,鼻尖上的白头,下巴上的粉刺,酱油色的皮肤啊!还有狗啃似的指甲,从不保养的毛糙头发,过于强壮的大腿,小腹上的赘肉……
不确定初恋是不是关玲,但钟莹当了初恋的替身,以己推人,相信能让他念念不忘几十年的女孩,绝不会是自己现在这副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