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叩。”
钟莹拉窗帘,不出所料对上了李舟桥热情奔放的大白牙。
“去奋勇街看录像啊,李小龙武打片。”
“不去,我有事。”
“什么事?”
“逛街。”
李舟桥立马改变行程:“我也去!”
第5章 遇初恋小姐
珠州地处中原腹地,古时候兵家必争,建国前又成了对立两方的重要拉锯点,战争打得惨烈,致使几十年过去,这里的驻军数量仍然庞大。
许大小姐书读得还行,但对近代史兴趣缺缺,能知道一点珠州往事,全靠钟莹的课本,和老钟对两姐妹从小进行的爱国主义教育。
八路公交车上人不多,两人都有位子。李舟桥见钟莹扒在窗口目不转睛,去掰她的肩:“没什么好看,别把头伸出去,当心司机骂你。”
确实没什么好看,跟三十年后比起来,现在珠州市简陋得就像个小县城。七层以上建筑寥寥,灰扑扑的店铺,灰扑扑的大街,自行车和汽车并道而行,行人衣着款式单一,偶尔能见到穿亮色服装的女士,走在保守人群中反而显得格格不入。
改革开放好几年了,珠州人民没跟上啊。
李舟桥大概有好动症,坐个车也不安生,晃来晃去,说话总要贴近,热乎乎的胳膊不时撞到她手臂上来。
钟莹把他推远一点:“你坐好行不行,挨那么近热死了。”
李舟桥撇嘴:“矫情,谁想挨你!”
钟莹知道李舟桥喜欢她,但应当不是什么太浓烈的喜欢,他眼神单纯明亮,毫无猥琐意味,靠得近完全因为俩人从小就这样,没有界限感。
突然疏远,他可能都不明白怎么回事,钟莹决定不计较。问道:“舟桥,你说高中毕业就去当兵,不读大学了吗?”
李舟桥嘿然:“我想读考得上吗?大学哪那么容易考啊,别以为你走狗屎运进了一中,以后就能和晏辰一块儿上大学,他是要考去北城的,你恐怕连珠州学院都考不上。”
“珠州学院是几本?”
“还本?专科你也考不上啊。”
“……”少年,你小看我了,我努力追男…学习起来,自己都害怕。
李舟桥滔滔不绝:“要我说你也别白费力气了,混三年跟我一起验兵去。记不记得战役纪念碑上还刻着咱俩的名字呢,烈士李舟桥,烈士钟莹,我们就是烈士的转世,注定要接过前辈手中的枪,成为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保卫祖国,奋勇杀敌……”
钟莹笑笑,又想起一件旧事。晏宇集团有一个慈善基金,项目繁多,每年都会支出大笔善款,其中一项专门针对烈属的资捐,不能以集团名义直接捐助,要通过官方指定部门转捐。晏宇比较上心,经常亲自对接负责人,关注善款落实情况,并且一年两次去烈士陵园献花祭奠,把它组织成了集团内部的一个常规活动。
钟莹想,总归是军属出身,对军人,他存着一份特殊的感情。
市里有百货大楼和一家友谊商店,记忆中友谊商店的货物更多更全,进口货集中,钟莹打算先去看看。
对此,李舟桥又有话说:“我妈说友谊商店狗眼看人低,十年前都不让国人进,你去那干嘛,百货大楼里什么没有啊?”
钟莹眼角梢透着轻蔑:“你也说十年前,现在不一样了,顾客是上帝,进门就是赏脸,服务员巴不得给你拎包提鞋。”
李舟桥呆呆看着她,嗫嚅:“莹莹你刚才说话的样子真像……”
“像什么?”
“电影里的女特务,资本家的坏小姐,地主老财的恶太太。”
“……呸。”
事实证明,钟莹把改革开放后国人被金钱腐蚀的程度想得太乐观。她在友谊商场逛了一圈,所有营业员都没拿正眼瞧过她。
想把不明品牌的雪花膏拿出来看看,那鼻孔朝天的女人张嘴就是:“不买别看。”
发现一款包包很像后世流行的复古邮差包,刚欲摸摸,营业员大吼一声:“别动!很贵的!”
“多少钱?”
“六十八,你买吗?买我就给你拿下来。”
钟莹脸色沉沉,许大小姐就没受过这种气!可她连打脸的机会都没有,真买不起。
灰溜溜下了二楼,李舟桥安慰她:“说了别来友谊商场,咱们去百货大楼吧,那儿的营业员人挺好的。”
这是人好不好的问题吗?这是因为没有提成造成的卖货不积极,一个包给她提五块八块,信不信她能跑大街上拉客去!
闹一肚子火还没消解,下楼又差点得红眼病。在化妆品柜台前,钟莹看见一对面熟的母女。
母亲说:“买百雀羚吧,香喷喷的,滋润。”
女儿说:“不,夏天谁用那么油腻的东西啊,我要夏士莲,清爽,还显白。”
母亲说:“买,买夏士莲,两瓶够吗?”
女儿说:“够了,谢谢妈妈,妈妈真好。”
钟莹:……
消费场所的匮乏,导致她与初恋小姐不期而遇。
偷窥狂似地别在隔间柜台旁边,看那母女俩不仅买了夏士莲,还买了粉饼,唇油和洗发香波,开票付钱十分爽快。
关玲穿着带花边的短袖白衬衫,外套一条紫灰色相间的背带裙,长及膝盖,露出纤细的小腿。梳着两个高麻花辫,窝成环状,小学生似的。十七岁的年纪这样打扮有点装嫩,但钟莹不得不承认,青春气息扑面而来,挺好看。
从前拥有半层楼衣帽间,高定限量穿一件扔一件的许大小姐,被八十年代贫瘠的时尚度摧残一阵子,竟觉得带点撞色也算搭配,不穿丝袜就是潮人了。
“谁啊?”李舟桥见她总盯着人家,眼神阴森森的,像饿狼盯鲜肉一样,不禁好奇。
钟莹收回目光,往大门走去:“没谁,不认识,看她挺漂亮的,就多看几眼。”
“漂亮吗?”李舟桥连连回头,把那姑娘从上到下看了一遭,“除了比你白点儿,瘦点儿,高点儿,没觉着有多漂亮。”
钟莹一瞪他,他吊儿郎当笑起来:“在我心里你是最漂亮的,知道为什么不?因为别的漂亮女孩儿都不跟我玩啊,哈哈哈!走,请你吃冰棍去。”
变声后的男孩嗓音像鸭子叫,粗粗扁扁的,钟莹白他一眼,也笑起来。十几岁时追在她身后的男孩子很多,豪车接送,送花送包送首饰,花着家里的钱动辄就包高级餐厅吃饭,各式会所出入得比他们老子还溜,过早懂得了情爱,也过早失去了天真。
在路边批发雪糕的小店里买了两根奶油冰棍,一毛五一根,其实就是奶粉混着糖水冻的,冰凉凉一块化在舌尖上,滋味干净又清纯。
认真吃完一根冰棍,钟莹心情好起来,她所图甚大,断不会因为暂时买不起好东西就心灰意冷。关玲哪怕真是晏宇初恋,只凭她追着男生跑来珠州的行为,钟莹就不把她放在眼里。
女孩上赶着,跌份儿。
晏宇不是不能留在北城,他若真和关玲建立了恋爱关系,直接上大学去就好,同城多方便啊。可他回了珠州,高三念起来,两人势必要分开整整一年,小年轻干柴烈火的怎么忍?这说明要么两人压根没在一起,关玲单方面蠢蠢欲动;要么刚挑破窗户纸,感情还没到值得晏宇放弃成为高考状元的份上。
晏宇情伤半生,他和那位必然纠缠多年,爱恨情仇都演了一遍才会留下那么大的创伤。所以钟莹一点也不着急,孩子们刚成人,情窦初开呢,放长线才能钓大鱼。
和李舟桥逛了一下午,十七块六毛五捏出汗了也没花出去,这年头化妆品挺多,保养品可太少了,面膜都还没上市。最终俩人去家属院后头的菜市场溜达了一圈,到饭点各回各家。
忙了一天的老钟回家吓一跳,只见饭桌上一片狼籍,海碗里一汪看不出原料的液体,土豆块扔得乱七八糟,小女儿躺在沙发,脸上贴满了黄瓜片。
“你干嘛呢?”
钟莹捏掉嘴唇上的黄瓜:“补补水。”
老钟听不懂:“黄瓜哪有往脸上贴的,贴完还怎么吃?”
“扔了。”
“你这是浪费粮食!”
“我用自己钱买的。”
“你有啥自己钱?给你零花钱不是让你糟蹋东西的。”
钟莹慢条斯理把黄瓜片取下,坐起来道:“家里一块肥皂洗头洗脸洗澡,爸你觉得合适吗?我妈不在了,你也不能这么虐待我吧?”
老钟下意识看了遗照一眼:“胡说什么呢!”
钟莹打定主意要让老钟出血,说话句句戳心:“我听舟桥说他爸一个月工资一百八,还有福利补贴,到手将近三百块,你跟他级别一样,工资也应该一样吧?支出三十元给我和姐零花,你吃食堂不花钱,姐在姥姥家养着,我的伙食费也不多,剩下的工资你都花哪儿去了呢?今年你没给我买过一件衣服一双鞋,我穿的都是妈在世时添置的,腰身紧了,袖子也短了,你不知道我快十六岁了吗?”
老钟脸红一阵青一阵:“我,我没注意这些,你看上什么就说啊。”
等的就是这句话,钟莹做出很不高兴的样子:“我的同学都用夏士莲,我还在用蛤蜊油,人家用洗发香波,头发香香滑滑的,我用肥皂洗头,梳都梳不开。今天舟桥还取笑我是茶叶蛋,说我黑,我都不想开学了,新同学看我这副样子,还以为我家穷得饭都吃不起了呢,谁能看出我爸是个军官,一个月工资抵得上营业员好几个月的。我去友谊商场,那些营业员看我穿得不好都不搭理我......”
老钟听得又心酸又内疚,小女儿开窍了,长大了,知道爱美了,自己这个当爹的确实不负责任。
“夏士莲是什么?唉,也甭管是什么了,爸给你买,工资存着就是给你姐俩用的,你想要啥,爸都给你买。”
暑假最后两周,钟莹如愿以偿拥有了三套新衣服,两双新鞋,一瓶卉美嫩肤霜,一盒百雀羚,和蜂花洗护产品。另外又用零花钱在小摊上偷偷买了两支带着劣质香精味道的变色口红。
她坚决不出门,在家练瑜伽,按摩肌肉,要求老钟订了份牛奶每天喝,捣腾各种蔬菜往脸上糊,把倒痰盂的时间都改在了晚上。如果老钟工作忙,她会把自己裹得像个粽子一样,长裤长袖系丝巾打伞,确保一片肌肤都不暴露在紫外线下,只露两只眼睛去食堂打饭,院里的小伙伴撞见了都认不出她是谁。
晏辰来找过她两次,有一次还是带着晏宇一起来的,说军里组织篮球比赛,他哥代表家属队上场,邀请她去看。钟莹以粽子的面貌出现,抱歉说自己出水痘,去不了。
晏辰当场戳穿她的谎言,表示小时候她和他,以及李舟桥一起出过水痘,没有特殊情况不可能再出第二次。
钟莹依旧抱歉地说,对不起,我发生了特殊情况。
那偷地雷似的鬼模样把晏宇逗乐了,也仅仅是乐了,一句话都没有说。
第6章 美丽修行
折腾到临近开学,钟莹到食堂大磅秤上过了过,瘦下三斤,皮肤又捂回了小麦色,可能比小麦色还要浅一点,效果显著。
对于美白,钟莹是有信心的。她翻过旧相册,发现了过世母亲前些年的几张彩色照片,不敢说冷白皮,但皮肤明显比合照的同伴要白出许多。钟静也不黑,所以她未必就会不幸遗传老钟的黑基因。
变美,是一个长期工程,需要坚持一辈子。
可是没想到,刚去高中报道钟莹就接到了一个晴天霹雳——军训。
鱼竿还在缠线上饵预备阶段,还没有放出去,一周的军训无疑会将她打回原形。九月的秋老虎,威力不减的阳光,长时间的暴晒,一定强度的体能训练,都将对她的皮肤,她好不容易按摩掉的肌肉块造成巨大伤害。
无故不得请假。钟莹翻来覆去研究这六个字,默默穿上钟静的旧衣服解放鞋,默默站在班级队伍中听教官自我介绍,默默跟随大家进行立正稍息的初级训练,默默在阳光开始肆虐时眼睛一闭晕倒在地。
被人背进卫生室才发现晕倒的不在少数,中暑的,痛经的,绞肠痧的,理由五花八门。校医问她怎么了,她如实回答月前从二楼摔下,外伤加脑震荡,可能还没好透,有额头缝针伤疤为证,需要病历也可提供。
校医当即表示这个孩子不能参加军训,脑震荡不是闹着玩儿。
班主任让她把病历拿来,补一份假条家长签字,就可以回家休息了。
钟莹哭丧脸,老师,我不想脱离集体搞特殊,我能坚持。
班主任被感动,理解你的心情,但生命安全更重要。
老钟没有丝毫怀疑,很快替她办好了请假手续。钟莹依依不舍离开新同学们,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被老钟推着,出校门撞上进校门的晏宇时,脸上邪恶得意的笑容一时没来及收回。
急速变换表情使她的脸有些扭曲,尴尬打招呼:“晏宇哥哥。”
晏宇今日穿着蓝色球衣球裤,干净帅气,手里抱着几本书,向她点点头,又礼貌地喊老钟:“钟叔叔好。”
老钟一愣,念着那名字打量他半晌:“哟,是参谋长家小宇啊,长这么高我都认不出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上个月,回来参加高考,叔叔你们这是……”
“嗨,莹莹摔跤伤还没好,军训晕倒了,我带她回家去。”
少男少女难免对视,目光一碰即离,他说:“哦。”
尾音拖了一点点,意味深长。
钟莹心中微凉,刚才的目光和语气太熟悉,几乎与后世人重叠。每当她说谎,耍赖,无理取闹时,他就这样看着她,意味深长地说,别闹。
他看到自己的奸笑了?他看穿自己的诡计了?
白纸少年还没有这样的洞察力吧,钟莹觉得自己神经过敏了。五年婚姻留下的后遗症很严重,他不仅是老公,也是金主,从一开始她就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放肆也是一步步来的,察觉到他退一步,她才敢进一步。
钟莹骨子里对他有畏惧,老男人城府深不可测,花团锦簇下暗藏的阴谋与手段她无力匹敌。众人都说她仗着晏宇宠爱愈发嚣张,可其实钟莹的“度”把握得很好,挥金如土可以,纵情玩乐可以,冲他耍性子发脾气可以,甚至当面喊他老头子也可以,唯独戴绿帽子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