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王说错了。”玄时舒从善如流:“本王该说,他魏家看不住范氏是无能,不是故意。范氏买通了宴席上的使女,在本王席上的酒、香、野猪肉炙上下毒,是她本事通天,不是有人背后相助。刺客和她一前一后行刺,是巧合,不是安排。”
“姑母,本王说的对吗?”玄时舒微抬眼帘,目光如刀。
大长公主脸皮抽动,她猛地抽出自己发髻上的银簪花,径直抵在了自己的喉咙上:“廷尉署查不出来,舒儿却又不信,那姑母把这条命赔给你。”
赵太后吓得连忙握紧了大长公主的手:“姐姐,姐姐万万不可啊!”她不敢松手,扭头瞪向玄时舒:“首恶范氏已经伏诛,看管不力的仆婢都已伏法。”赵太后看向大长公主,安抚道:“既无人丧命,姐姐,哪里需要你抵命啊。”
“我一把老骨头,又能活多久。”大长公主哭着笑道:“给了舒儿,替我儿抵了罪孽。只求舒儿能够消气,得安宁,又何尝不可?”
她无非就是要卖孤苦哀怜,来逼他就范。玄时舒嗤笑一声,可他还未说话,就听人扬声道:“臣妾也求大长公主,求您放过王爷吧。”
第15章 相护 像绒绒收了利爪,亲昵地向他撒娇……
玄时舒脸色大变,倏地转过头去。
苏令德身上搭着一件披风,被白芷和白芨一左一右搀扶着,满脸苍白地走到他的身边,朝他一笑。
她慢慢地跪在了地上。
“你……”玄时舒看到了她披风上的血渍,哑然失声。
“德姐儿,你身上有伤,跪不得啊。”曹皇后连忙想去拉她。
“王爷不能跪,我替他跪您。”苏令德避开了曹皇后的手,仰着头看着大长公主,脸上含泪:“律法为大,他左右不了断案。求您不要以死相逼,逼他做他做不了的事。”
一时满院皆静,几乎能听见叶落的声音。
大长公主惊愕地看着苏令德,她的手剧烈地颤抖着,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的银簪。赵太后趁机将她的手按下来,泪流满面地道:“姐姐,也算我求你了。”
大长公主丢开银簪,直接昏了过去。
苏令德叹了口气,在嘈杂的人声里,也紧跟着昏了过去。
*
在看到苏令德向后倒在白芨怀里的那一瞬,玄时舒只觉得整个世界仿佛也蓦地随之崩塌。崩塌时的声音是巨大的轰鸣,落在耳中又只余一声呜咽。他眼前发黑,像是被大厦将颓的阴影遮蔽了视线,可他站在废墟之中,分明看到了那束微弱的光。
而他眼看着大厦倾颓,那束光被阴云遮蔽,逐渐黯淡,可他被绑住了双腿。
他救不了。
“王爷!”川柏焦急的声音唤回他的神志,他才意识到,自己居然双手撑着扶手,将下半身撑离了轮椅。他眼看着就要摔下去,还好川柏一把将他扶了回来。
因为川柏这一声急唤,众人纷纷转头看向玄时舒。赵太后坐在大长公主榻边,面沉如水地看着玄时舒。
然而,玄时舒没有看任何人,他的目光紧锁着苏令德的方向,沉默地推着轮子,行至苏令德的床边。然后一挥手,让川柏和侍从将他抬进了拔步床。
床帘一垂,将玄时舒与外界相隔。
床帘外,众人神色各异,又各怀鬼胎。他听到赵太后的脚步声,也听到她欲言又止的重重吸气。可他始终没有回头,只看着床上安静躺着的苏令德。
“王爷,王妃没事的。”白芷垂袖而立,声音低哑。
玄时舒没有说话,只静默地轻握着苏令德不知何时露在外头的手腕,将她的手放进被子里。还没等他抽手,他就察觉到手心被悄悄地挠了一下。
像绒绒收了利爪,亲昵地向他撒娇。
她在告诉他,她没事。
玄时舒的手一顿,望向苏令德。也不知是因为装得久了,还是为在他手心留下的暗号害羞,她眉睫微颤,悄悄地露出没藏好的尾巴尖来,在他心尖上轻轻地一扫。
原来微光未暗,反倒落在她的眉睫,替远黛眉山披上星河。
他鬼使神差地伸手,指腹温柔地拂过她的眉眼。见她难掩错愕,又得拼命隐忍,眉睫颤得像萤蝶扑扇着翅膀,他不由莞尔。
然而,岁月静好的时光总不长——门外传来内侍尖细的声音:“陛下召涠洲王入宫,共审魏案!”
*
内侍旨意一宣,大长公主适时地醒了过来,跟赵太后执手相看泪眼地你来我往了几句,便也迫不及待地要入宫。众人如潮水而退,唯有曹皇后还记着在临走前嘱咐相太医小心照顾苏令德。
苏令德本就是装晕,在白芷给她递了安全的信号之后,一骨碌爬了起来:“大长公主一准要去制造声势给皇上施压。白芨,你取三百两银子,乔装打扮,去盯着茶楼酒肆里的说书人。要是有人用今日之事诬陷王爷,就砸钱让他们换个话本子。”
她说完,掰着指头若有所思地喃喃:“恶公主仗势欺恩人,贤伉俪据理相抗衡?还是玉王爷为红颜怒发冲狼子,俏王妃助夫君挥泪辨仁心?到底哪一个比较好呢?”
白芨也跟着纠结:“是呀,到底哪一个比较好呢?”
苏令德拍板:“都传,传出来瞧瞧风向再改。”
白芨立刻应声,雄赳赳气昂昂地出门办事。
*
当夜,玄时舒果然未能回府,而市井之间也悄然流传起涠洲王目无尊长的谣言。白芨依令砸钱在不同的说书人那儿点故事,先前在魏家门前闹事的人闻风而动,还敲锣打鼓地编出童谣来,在市井中广为流传。
只是,苏令德还没来得及好好分辨一下哪个故事更广受欢迎,不受欢迎的陶倩语就来了。
陶倩语明显是冲着魏案来的。她一落座,开口头一句便是:“听说陛下召见三司会审魏案,涠洲王也入宫了?”她用帕子掩着唇,意味深长地看了苏令德一眼:“只可惜,王妃恐怕要失望了。”
“失什么望哪?”苏令德从白芷手中叉了颗蜜饯吃:“你要入宫了?”
陶倩语恼羞成怒:“你!”
苏令德打量了一下她的神色,“哦”了一声:“看来是还没有。那我没什么好失望的。”
陶倩语气个半死:“苏令德!”
苏令德拿帕子擦了擦手:“你来探病,就是为了给外面装个姊妹情深的样子。放下礼物,安静坐着喝三盅茶就走,不好吗?何必非要自己找气受。”
陶倩语忍了又忍,好不容易把怒气忍了下来:“你知不知道,你跟大长公主的事,现在大街小巷都传遍了?都说大长公主罔顾礼法、仗势欺人,逼得救她孙女的恩人向她下跪。还有……”
陶倩语把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故事咽了下去。
“嚯。”苏令德眨了眨眼,故作惊讶地看看她,又看看白芷:“传得这么严重呀?”
白芷一脸正色地道:“王妃放心,王府治下历来极严,断不是府中人传出去的。只怕是当时大长公主进出被人瞧见了,又或是别家治下不严,这才三人成虎。”
白芨深以为然地点头。
陶倩语一噎,剩下的那几家她谁也得罪不起,只好含糊地岔过去,苦口婆心地道:“那你就出来纠正流言蜚语呀。再向大长公主低个头,把手言欢,岂不美哉?”
苏令德似笑非笑地一挑眉:“你是来替大长公主当说客的?我怎么不知道,陶家还跟大长公主有渊源?”
“你不在应天城,你不知道。大长公主是皇室德高望重的长辈,魏家子弟官至城门校尉,替天子守国门。她不仅是皇上登基的大功臣,而且还帮皇上和太后扳倒了摄政王。”陶倩语决意要促成这桩和解。
“魏大人是大长公主唯一的子嗣,如今只有一个七岁的外室子,连个嫡子都没有。皇上和太后不可能不给大长公主这个面子。”陶倩语自觉在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我知道你跟魏家不可能和解,但你也扳不倒魏家,顺水推舟的事,何乐而不为?”
“你想在太后面前立功,想让大长公主记你的好,那是你的事,别拿我作筏。”苏令德淡淡地道:“王爷与大长公主于阶前对峙,我不做背后捅他一刀的小人。”
陶倩语冷笑一声:“还真当你成了涠洲王妃,就麻雀飞上枝头成了金凤凰不成?想替涠洲王挡剑的莺莺燕燕从城南排到城北,你无非就是赶了个天时地利。还当涠洲王看得起你?笑话!”
“再说,王爷能随心所欲,你可没这个身份。你就不怕太后震怒吗?”陶倩语阴阳怪气地道:“曹皇后性子软,可也大不过太后去。就算人人道你于皇家有恩,怎么养你那也是太后说了算。锦衣玉食是养,青灯古佛也是养。你挟恩图报可也得看看是谁。”
苏令德无奈地叹了口气:“陶倩语,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如果你今儿出门我就大病一场,你这辈子都别想再入宫了?”
陶倩语脸色倏然大变,指着苏令德发抖:“你——你——”
“嘘。”苏令德举起一根手指放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姿势:“别吵得我头疼,头疼就容易晕。”
陶倩语用力地喘了两口气,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苏令德,你不要以为你可以颠倒黑白。你爹和你哥哥,可都还在我爹手下领兵——”
陶倩语话音未落,门外就禀报道:“王妃,孙公公来宣旨了。”
孙公公是皇帝身边的掌印太监。陶倩语得意地斜看苏令德一眼:“想必是三司会审有结果了。”
苏令德没搭理她,只虚扶着白芷的手,做出一副要努力下床的模样。
孙公公还没进门,先朗声道:“皇上有令,王妃切莫起身,切莫起身。”
昔日在陶家船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苏令德的孙公公快步走进来,满脸堆笑,朝苏令德行大礼:“王妃,大喜,大喜呀。”
第16章 喜讯 “不如亲自去接王爷回来,再吃点……
陶倩语心里一咯噔,震惊地看着孙公公。
“皇上封令尊为世袭罔替的良侯,追封令堂为良侯夫人。传旨的人已经快马加鞭往令尊府上去了。”孙公公满面春风地向苏令德行礼:“皇后盼您与父兄同喜,命咱家将赏赐带来。”
箱笼如水一般在庭院里铺开,偌大的庭院瞧上去竟有几分逼仄。
苏令德虚弱地就着床叩首,道:“皇上厚恩,臣妾无以为报。当即书上表,以谢深恩。亦当勉励父兄衔草结环,以报圣恩。”
孙公公满意她的态度,还不忘提一句陶倩语:“陶家果然是慧眼识珠,交得好一门至交啊。昔年良侯起于微末,陶大将军官至镇东大将军,仍不忘同袍之谊,奉其为上宾。如今良侯得赐爵,陶家同喜啊。”
陶倩语脸上忽白忽红,不敢抬头看孙公公。
苏令德瞥她一眼,也不戳穿,只关切地问孙公公:“孙公公可知道王爷什么时候回府呀?”
孙公公眼神忽闪,哈腰低头:“皇上忧心近日这些事会扰王爷烦心,且得留王爷几日呢。”
“劳孙公公叮嘱几句,王爷还是得每日按阳跷脉才行。”苏令德并不意外皇上会将玄时舒留宿宫中。他们兄弟感情据说一向都好,如今遇到了这样的事,怎么也会商量个对策来。
孙公公忙不迭地应下,又寒暄叮嘱了几句,做足了恭敬的姿态,得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才心满意足地起身回宫。
陶倩语此时才敢抬头看苏令德。当日连她和母亲都要对孙公公礼敬三分,而如今,孙公公却对苏令德恭敬有加。她再蠢,也能从孙公公的态度里察觉出端倪。
更何况,皇上给苏家封的,是世袭罔替的侯位!只要苏家不出大错,这侯位就会代代相传。
陶倩语紧紧地攥着衣服,梗着脖子道:“无功勋而获封侯位……”
苏令德低低地叹了口气:“陶倩语,你真的不知道我爹和哥哥这三年来为何毫无功勋吗?就算你长在深闺,可闲言碎语,也没少听吧?”
陶倩语脸色煞白,嘴唇发颤,没有说话。
“以后你再来看我,就放下礼物,自己安静坐着喝三盅茶。”苏令德看着她,淡淡一笑:“现在,你该回家了。”
陶倩语死死地忍着眼眶里打转的眼泪,夺门而出。
苏令德维持着淡淡一笑的姿态慢悠悠地抿茶,直到陶倩语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苏令德歪着头去看了看,拊掌长舒一口气:“可算走了。要不然,我还得小心别在这儿把她给气昏了。”
白芨朝陶倩语的背影啐了一口:“您就该叫她明白,老爷和少爷再不会受制于陶家了。要不是因为领兵的摄政王通敌叛国,导致战船十不存一,他这种贻误战机、避而不战的懦夫,有什么资格当镇东将军!要不是他——”
白芷眉头一皱,立刻朝白芨摇了摇头。白芨戛然而止,小心地去看苏令德的脸色。
“嗨呀。”苏令德神色未变,亲自铺开笔墨纸砚:“陶家一会儿就得给我送大礼,月内还要为我爹爹升爵宴请宾客。到时候,陶倩语自己就能把自己气饱了。”
“而且,爹爹封爵,也不意味着陶将军被贬。我们在应天城里活下来不容易啊,可别把她也气疯了,又来杀我。”苏令德心有余悸的摸了一下自己的肩膀,提笔给父亲、哥哥和嫂嫂写信。
“不如亲自去接王爷回来,再吃点好的,好好地庆祝一下。”苏令德絮絮叨叨地在信中报喜不报忧,又说想念家中美食,灵光一闪:“包馄饨吧,我亲自包!”
*
苏令德打听到了玄时舒出宫的日子,提前去朱雀门等着。
她在朱雀门下马车,就看到一旁还停着一辆碧油幢的马车。朱雀门下不乏阴凉之处,可这马车却停在烈阳下暴晒。苏令德狐疑地打量了马车一眼,马车上虽未挂族徽,但朱雀门只由天潢贵胄与有爵位加身的重臣贵女出入,这辆马车的主人本也该非富即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