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时舒不动声色地打断了曹峻的话:“不妨事,临都县的船有的是,随便租一条便是。”玄时舒说罢,随手指了自己身边的一个侍卫,叫他去租船。
曹峻则远远地望了眼船坞,他的目光在苏家楼船上多停留了一会儿:“看起来,良侯家的船也恰好停在临都县,如此,是不是就不必多此一举再去租别家的船了?”
孙公公闻言,立刻顺着曹峻的视线看了过去,目光锐利如鹰。
“那是给王妃送嫁妆的。当初本王派人跟着颁旨的天使去给岳父请安,岳父得知临都县有不少新奇之物,就让船停靠在临都县。”玄时舒云淡风轻地回道。
赵英纵闻弦音而知雅意,揉着自己的腿:“既然是弟妹的嫁妆船,那可就不能随随便便租用了,还是另租别的船吧。”
曹峻一抿唇,遗憾而又意味深长地道:“那可真是不凑巧了。”
*
“不凑巧?”苏令德一边吃着蜜饯,一边咀嚼着曹峻的话:“我怎么感觉他话里有话呢?”
因着白天的插曲,他们只在临都县休息一夜,第二日一早就要启程。
尽管已经星垂夜幕,苏令德仍然想着白天这些人之间的机锋。
孙公公对她的试探,她料想到了,也听出来了。这也是她故意支开白芨、春莺和春燕,只留下白芷的原因。因为白芷并没有随同她在土庙遇险,所以白芷的神色是断然不会露馅的。阿昏
但玄时舒与孙公公之间,曹峻和赵英纵在孙公公之后赶来,都让苏令德困惑不已。
玄时舒闲闲地倚在引枕上,不紧不慢地喝着碗里的药:“王妃,我今日又吐血一次,你不关心我,怎么还惦记着曹峻?”
第30章 暗涌 “我怎么舍得呢。”
苏令德这次也不急, 只回过头瞥他一眼:“也不知道孙公公是没看见还是没经验,你那帕子上的血——啧啧。”
“这药今日怎么这么苦。”玄时舒将剩下的药一饮而尽,顾左右而言他。
苏令德一口气用竹签给他串了五个蜜饯, 递到玄时舒手边。玄时舒看着眼前的葫芦串, 无奈地摇了摇头:“王妃可真是大方。”
苏令德托腮看着他:“毕竟我有好多问题,还指望着王爷教我呢。”
玄时舒“哦?”了一声, 漫不经心地吃着蜜饯。他原本也不觉得药有多苦, 只是遇到了苏令德,好像喝药之后再吃蜜饯,便当真品出了不一样的滋味来。
“王爷,曹峻早先是不是并不知道我的嫁妆船会来?”苏令德挪着椅子,往床边靠了靠:“如果他早知道,也不会问出那几句话。就算那船上装的不是我的嫁妆,但是掌柜的他们都在,船上本身就载了不少人了。”
“但是, 要说他不知道爹爹会派船来, 好像也不对。”苏令德眉头微蹙:“连我自己都没能从船坞里一眼认出自家的船来,他要是不知道,怎么可能一眼认得出来?”
玄时舒没说话,他吃了一个蜜饯便将蜜饯串递到苏令德嘴边。苏令德也不介意, 就着他的手就咬了一口剩下的蜜饯。
苏令德一边吃,一边还不忘嘟囔:“他到底知不知道啊?”
玄时舒看着她吃得微微鼓起的腮帮子, 觉得有些可爱,听到她的嘟囔, 只是随意地一笑:“你去问他不就知道了。”
苏令德瞪他一眼:“我跟他又不熟。倒是王爷,你跟曹峻不是至交好友吗?”
“我还记得端阳宴上,你跟曹峻颇为交好。”苏令德回想了一下端阳宴的情形:“倒是赵大少爷, 反而不知道你们之间这么要好。”
苏令德心中陡生疑窦:“论理,曹峻久在支叶城,赵大少爷才是一直在应天城的人,曹峻回应天城的时候,赵大少爷应该都在场才对。他怎么会不知道你们关系交好呢?”苏令德越说越觉得奇怪:“王爷,你难道跟曹峻不止在应天城见过面?”
玄时舒神色未动,他在腿上摆出棋盘,漫不经心地道:“没准是表哥傻呢?”
苏令德瞪他一眼,托腮继续自己的推论:“如果赵大少爷确实不知道你跟曹峻要好,那他匆匆从应天城赶过来就说得过去了。”
“哦?”玄时舒拉长了声调,手下不假思索地落下棋子。
“曹峻是曹皇后的亲侄子,母后倚重曹皇后,如果知道曹峻与你交好,那母后就会把印信托付给曹峻。赵大少爷不善骑射,也就不必来费劲跑这一趟了。”苏令德虽然看着棋盘,但心思全然没有在棋子上。
“等等,这么说的话,母后也不知道你跟曹峻交好。”苏令德更困惑了:“王爷,你难不成跟曹峻交好的时候,还是乔装打扮换了个人吗?”
玄时舒不紧不慢地又落下一子:“你怎么就笃定,母后不知道呢?”
苏令德一愣,便听玄时舒又道:“我以前贪玩,跟着曹峻从应天城跑出去,一路去了支叶城。”棋子落于棋盘上,声音清脆悦耳。玄时舒的声音在这玉石相撞的声音里,也显得清清泠泠。
玄时舒如果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跟曹峻格外交好,赵英纵不知道很正常,因为王爷失踪这么大的消息必定是要先对外隐瞒的。但赵太后不可能不知道。
苏令德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么说的话……难道母后不信任曹峻?”
苏令德瞪大了眼睛,回想起今日白天的林林总总,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心里油然而生——或许太后不是不信任曹峻,而是不信任曹皇后,或者说,是曹家背后的皇帝。
“我不明白……”苏令德刚开了个头,便将余下的话咽了下去。
她想起涠洲王府的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想起赵太后在冲喜那日的崩溃和悲伤,想起皇帝对玄时舒的关切和纵容……可在这一切的背后,是玄时舒病重、发烧、吐血;是他们总要被逼着向大长公主低头;是孙公公和曹峻先后纵马而来,一个不想让他们去支叶城,另一个则要跟着他们一起走。
自己这无心地一问,或许掀开了这歌舞升平的皮囊的一角。
苏令德仿佛觉得刚刚倒吸的那口冷气透着浓得几乎能具形的寒意,让她的五脏六腑都感受到了刺骨的冰冷。
玄时舒神色淡然地落子:“她先是太后,再是阿娘。”
玄时舒这无所谓的态度,反而让苏令德浑身一振。她立刻严肃认真地道:“没关系,我不一样,我们是夫妻——”
苏令德正要义正辞严地告诉他什么叫“夫妻一体”,玄时舒就无奈地捏了颗蜜饯塞进了苏令德的口中:“知道了,知道了。”
可别再跟他说什么“夫妻”了。
他一想到他们对夫妻的理解有鸿沟,头就有点疼。
苏令德尚未能意识到他们之间存在的天堑,她乖乖地吃着蜜饯,点了点头:“那就好。”
她觉得自己刚刚那一问,仿佛把手深入了幽潭,除了冰冷外,她更害怕会捞上一些别的污浊之物。她并不恐惧阴暗与污秽,可她怕如果她执意要把它们捞上来,就会变成刺伤玄时舒的刀剑。
她愿意等。只要玄时舒能好好活着,她相信,她总能等到他袒露心声。
而现在,见玄时舒若无其事,苏令德也长舒了一口气,刚刚那股子阴寒好像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苏令德并没有掩饰自己卸下包袱的轻松,玄时舒轻轻地“啧”了一声:“仅仅是这样?”
苏令德微愣:“那不然呢?”
“你不是说有一箩筐的问题么,你不想问问土庙的事吗?不想问问魏升登的事吗?”玄时舒落子的速度慢了下来,手中捏着一颗黑子,迟迟不落:“你问也不问,就先言辞凿凿地说‘夫妻一体’这样的话。万一你知道了真相,不想和我“夫妻一体”了呢?”
苏令德警惕地看着他:“王爷,你可别想套我话,我才不会呢。”
“魏升登这样的小人,不惜牺牲自己的亲生女儿,百死不足惜。土庙的事,如果不假托摄政王余孽之名,那还能怎么办?”苏令德想得很清楚:“更何况,土庙之事,你是为我才做到那一步。你要是真的有罪,那我……”
“那你?”玄时舒抬头看着苏令德,静静地等她说一个答案。
苏令德狡黠一笑:“那我就是罪人的夫人。”
她眸中澄明,如一汪清可见底的泉。玄时舒望进她的眼底,轻而易举地就能看到她毫无保留的信任。她笑起来时,泉水微澜,好像有两尾活泼的锦鲤会从里头跃出来一样。
玄时舒一笑,终于落下了手中的黑子:“我怎么舍得呢。”
“我也觉得你不舍得。”苏令德大言不惭地凑过去,打量了一眼他的棋局,惊讶地:“咦?”了一声:“还是那天马车上的棋局吗?也不是,好像哪里不一样了。”
她看不懂黑白纵横经纬,也不知道棋盘上的黑子从重重阻碍里杀出一条出路来,如转过肃杀萧索的崇山峻岭,窥见天光乍泄、柳暗花明。
玄时舒的情话落了空,但他只在心底小小地叹了口气,竟然也没有太超出他的意料。他瞥了眼苏令德好奇又不解的目光,握了把白子递给她:“画画?”
他袖手拂乱棋局,毫不介意自己好不容易想出的破局之法散得七零八落。
苏令德挽袖,中气十足地应声:“来!”
*
苏令德和玄时舒合力在棋盘上完成了两个小人,翌日,苏令德小心翼翼地端着棋盘坐上楼船,然后招呼玄靖宁:“宁儿来,我教你画你自己。”
玄靖宁好奇地看着棋盘,依葫芦画瓢,学着棋盘上另外两个小人的模样,也有模有样地搭起新的小人来。
曹峻路过苏令德,脚步微缓,目光频频落在棋盘上,半晌终于忍不住道:“王妃,你这是在教小王子下棋吗?”
苏令德笑眯眯地看着曹峻:“那当然不是,我们画画呢。”
玄靖宁正把一颗黑子添上作为小人的脚,闻言用力地点点头,很是快活。
“在这个棋盘上画画?”曹峻的目光落在棋盘一角染金刻印的“逾明”二字上——这是先帝的名讳——他的声音都透着几分难以置信。
苏令德有几分困惑:“这个棋盘怎么了?”
“没怎么。”玄时舒从船舱里显出了身形:“他是正人君子,觉着棋盘就该下棋用。”
玄时舒身上有淡淡的药香,在他身后跟着相太医和吴五郎。相太医是被临时征来的,不过他家眷在陈郡,临靠拒马界河,所以他倒是不甚在意,只是少了几个帮手。好在吴五郎是个不错的药郎,相太医也就不吝让他分担点自己的活。
曹峻见状,立刻关切地问道:“相太医施过针了?你昨天还吐血了,今日如何?”
“还能活着去支叶城。”玄时舒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行至苏令德身边,瞧了眼棋盘,夸了一句:“学得不错。”
玄靖宁很高兴,小脸红扑扑地向玄时舒强调:“一家三口!”
曹峻看着棋盘上排排站着的一家三口,目光忍不住往“逾明”二字上瞥。要是先帝知道他最爱的棋盘被用来做这样的用处,不知心里会作何感想。
或许先帝也只会一笑而过,没准再赐下个新的棋盘来。毕竟玄时舒是他最钟爱的幼子,恨不能日日捧在手心相见。
玄时舒瞟了眼曹峻:“曹峻,船已经租好了,你要是看不惯,赶紧回自己船上去。”
第31章 对弈 苏令德脸微红,落荒而逃。
“不行。”曹峻理了理衣袖, 坐在了玄时舒对面,正色道:“从临都县到下一个港口望苗县这一段,芦苇遍布, 最容易——”
曹峻还没说完, 苏令德就立刻“嘘”了一声:“宁儿在呢。”
曹峻微愣,下意识地看向了玄靖宁的方向。苏令德正捂着玄靖宁的耳朵, 不甚赞同地看了曹峻一眼。
玄靖宁有点儿懵, 他其实听不太懂曹峻的话,只是苏令德要捂他耳朵,他就乖乖地让她捂着,不吵也不闹。
曹峻正襟危坐,十分歉疚地对苏令德道:“抱歉,我一时忘了……”
苏令德很好说话:“既然忘了,那就罚曹大少爷来教宁儿下棋吧。”
玄靖宁立刻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不再动棋子, 而是好奇地看着曹峻。曹峻见他年纪小小, 竟如此懂事,不由多看了他两眼。
相太医本来跟吴五郎坐在一起碾药材,闻言捋了把胡子:“小王子要学下棋,得从看开始。听说曹大少爷是个中翘楚, 连皇上都盛赞不已。要不这样,老夫斗胆, 跟曹大少爷手谈一局。”
玄时舒一笑:“那敢情好。棋局太长,小孩子难免捱不住会说话。未免打扰你们, 你们去旁边手谈。春莺在中间复原,再端到我们这儿来。”
“怎么不用现成的棋具?”苏令德困惑地看了眼眼前摆出一家三口模样的棋具。
玄时舒一瞥:“摆得挺好看的,留着吧。”
苏令德眨了眨眼, 想当初,玄时舒沾水在桌上画画,不等画干,就要把那“一家三口”的模样擦去。跟如今相比,真可谓是天壤之别。她当然也不敢点出来,只支支吾吾地赞同了玄时舒的话。
众人依言坐定,曹峻朝相太医恭敬地拱手:“您请。”
相太医当仁不让,执白落下一子。
玄时舒手里握着一卷书,外头用布做成了书衣,让人瞧不出书名来。他也不抬头看,听见那面的动静,就伸手捏着白子,信手落在了棋盘上:“白子先,落于右上角星位,以示尊重。”
玄靖宁瞪圆着眼睛,半懂不懂地看着,苏令德瞧着,只觉得他像是屏住了呼吸,认真得很。
苏令德也不由得起了点兴致,只是,春莺在中间复原棋局需要时间,曹峻和相太医越下越慢,苏令德托腮看着玄时舒面前的棋盘,不由得小小地打了个哈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