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态稳定之后,不要恋战,直接回到营地。”玄时舒把舆图交给川楠。
川楠领命,拔足而奔。
樠溪族长这时才长舒一口气,又迟疑地看了眼玄时舒身边的护卫。除了苏令德身边有女卫外,玄时舒身边就剩下两个人。如今的玄时舒,可谓中门洞开,稍有不慎,便是任人鱼肉的结局。
樠溪族长都不知道玄时舒是怎么敢做出这样的决定的。他紧张地问道:“王爷把自己身边的侍卫都派走了,若是山匪……是冲着王爷来的呢?”
玄时舒转身,看向他身后齐齐望向他的五族部族,微微一笑:“不是还有诸位么?”
玄时舒话音方落,樠溪族长便带头带人跪了下去:“我等,必誓死相随!”
众生齐喝,声震于野。
*
李郡尉的算盘打得噼啪响。
曹为刀的军营实在难管,各部的官长都各有主张,阳奉阴违是家常便饭。他一个命令发下去,阻力重重。这些人偏偏还一个装得比一个好,在方郡守和严监御史来军营视察时,各个都瞧上去是玄汉国的中流砥柱,把李郡尉气得脑门疼。
李郡尉挺了快一年多,也没能抓到这些人的错处。他抓了几个小兵,但也于事无补。思来想去,他也只能采纳副将的主意,用一招老而管用的招数。
用山匪立威。
没有一个地方能保证自己是乾坤朗朗一片清明,匪徒恶霸极难剿灭,郡尉与郡尉之间的差距,只在于能将这些黑暗面压制到何等程度。
他知道,今日玄时舒会和苏令德去拜会五大部族。当然,他们有极为正当的理由。当初官府因为曹为刀的过错,把良民打为山匪。涠洲王作为皇族,自然要替皇上安抚部族。
如此一来,五大部族都会汇聚在樠溪族中,内部防守空虚。而其中,又以辰溪族最弱。
他只需要稍稍漏一点消息给山匪,让山匪知道辰溪族今日族中只有老幼,而支叶郡守军的重心在支叶城和樠溪族。他再拖借中间人,施以蝇头小利,就说是跟辰溪族有仇。这些被方郡守严厉打压了一年的山匪们,见钱眼开,自然会蠢蠢欲动。
时逢冬祀节,山匪重出江湖再合理不过。而他因为新官上任,曹为刀旧部不能令行禁止,导致他驰援略慢。但他心系百姓,在山匪闯入辰溪族部时,亲自率部剿灭山匪。
他还不能去得太快,要是去得太快,山匪还没来得及杀人,那他的到来也就没有“救世主”这样的轰动效果了。
如此一来,哪怕他会因为无法让曹为刀旧部听命于他而受到轻微的斥责,但最后的结果,是他有绝对正当的理由换掉曹为刀的旧部。与此同时,百姓对他感恩戴德。
这计划不管从哪儿看,都十分合情合理,万无一失。
于是,山匪路过军营,李郡尉“不出所料”地遇到了命令受阻的情况。底下的部将不相信被打压得这么狠的山匪会铤而走险。
李郡尉只好惺惺作态地振臂高呼:“我等既得此报,万万不敢让百姓受到哪怕一丝一毫的威胁!我身为郡尉,必当手刃贼人,救百姓于水火之中!”
李郡尉说罢,亲自率兵,英姿飒爽地赶往辰溪部族。
然而,他还没走到辰溪部族呢,脸上的“英姿勃发”就戛然而止。
李郡尉跟吞了一只苍蝇似地看着川柏:“这这这……”
川柏骑高马,而他身后是被捆得结结实实、倒得歪七扭八的山匪们。
“在下见过李郡尉。”川柏翻身下马,拱手相迎:“山匪均已伏法。但是山匪交代,城中有富户给他们交了定金,说辰溪族与该富户有大仇。所以,此事不仅涉及山匪,还涉及□□。这是方郡守分内之事,在下已经派人去通知方郡守了。”
李郡尉嘴唇蠕动,脸都憋红了。
川柏偏还十分贴心地道:“李郡尉不必言谢,这都是在下该做的。”
李郡尉心里把川柏骂了个狗血淋头,还要强自开口:“辰溪族的百姓要多谢您啊。”他话锋一转,锋利地问道:“只是,您不是该守在王爷身边么?为何会到此地来?”
能参玄时舒一本勾结部族的奏章,也不算全无收获。
川柏还没说话,白芨先道:“王妃派我们去辰溪族有要事。这条山路难走,王妃才让他们一路护送。”
李郡尉一噎,他才发现川柏这些大男人里,还混了这么一个穿着箭袖的小姑娘。白芨站在这些男子中间,脸上毫无怯色。
“王妃所为何事?”李郡尉的副将立刻追问道,他想也知道,这里面肯定有蹊跷。只要今日能把这蹊跷问出来,参玄时舒一本也是可行的。
白芨狐疑地瞥了他一眼:“王妃交代的事,我怎能随意告知他人?副将,您是在教唆我叛主啊?”
一直神色肃穆的川柏听到这话,连忙抿了抿唇,藏住差一点儿漏出来的笑容。
难怪王妃不派武功更厉害的春莺和春燕,而要派来这个坐不住的小丫头片子。
副将也傻了眼,这罪名可不小,他连忙道:“我等只是担心王妃为人所蒙蔽,故有此问。”
“哦。”白芨点了点头,跟川柏一样贴心:“婢子也怕郡尉和副将为人所蒙蔽,担上个刺探王府內帷的罪名。所以,您要是想知道,请亲自去问王妃吧。”
李郡尉当时就有点懵了。他万万没想到,出门时他想着万民欢呼的盛景,怎么落到这个小婢女口中,他就沦为那等“刺探內帷”的龌龊人了呢?
但李郡尉反应也还算快,当即就亲切地道:“白芨姑娘不愧是王妃的心腹,说的在理。如今山匪已经被抓,我等可以护送白芨姑娘一齐去辰溪族。”
李郡尉语调温和,但态度强硬。
川柏脸色微沉,他正想着要如何推辞,就见白芨理所应当的道:“这些山匪说不准就是冲着辰溪族去的,没准还有山匪已经在辰溪族烧杀抢掠。我等当然要先回去,请王妃示下,说不得还能再从王爷那儿搬点救兵。”
白芨说完,又拧眉看着李郡尉,狐疑地问道:“李郡尉,路上遇到了山匪这样大的事,您不该先赶紧率兵往前头看看吗?您留在此处,对我这么个小婢女问东问西,有何意义呢?”
白芨的脸上,就差没把“你果然是要刺探內帷吧!”这几个字刻在脑门上了。
李郡尉心头一跳。他立刻意识到,白芨没有说错。他实际上是知道这些山匪就是全部的山匪了,但是在外人眼中看来,他当然也应该是突然得知此事。既是突然得知,又怎么可能不往前查探?
李郡尉想明白此中关节,背后顿时出了冷汗。他立刻拱手道:“在下原是忧心王爷和王妃的安危,但见川柏统领率队有方,在下安心。”
“走!”李郡尉不敢再久留,留下副将和方郡守交接匪徒,自己则立刻率兵赶往辰溪族。
方郡守赶来时,刚好瞧见李郡尉队伍的尾巴。他看着十分淡定的川柏和白芨,以及不停地在抹虚寒的副将,唇角微微勾了勾。
涠洲王和涠洲王妃,果然是妙人啊。
*
方郡守对玄时舒和苏令德颇有好感,但李郡尉可还惦记着他奏章的事。
李郡尉以述案情为借口再赴临仙山府,佯装若无其事地问苏令德道:“王妃不愧是有福之人,那日遣使女去辰溪族办事,便救了辰溪族的老幼。”
“不知王妃要去办的是什么事?我等也好在奏章中,表明一二,请皇上嘉赏。”
第72章 少主 “应天城都在说,陈谅的背后,有……
苏令德露出了一个堪称腼腆的笑容:“说来不怕李郡尉笑话。五部族之间有送绢花的习俗。”
苏令德顺手一指用绢花攒成的树:“本宫去樠溪族时, 收了不少部族女子的绢花。她们说送绢花既是送福,也是送的人在祈福,便问能不能让家中老幼也给本宫送些绢花。”
苏令德看着李郡尉, 理所当然地道:“本宫自无不许, 便让白芨带人去接这些部族老幼。本宫担心人数众多,王爷就拨了一支侍卫跟白芨同去。”
白芷给他们斟茶, 闻言自然地接道:“可见善心者有善报。若非她们想给王妃送福, 也遇不着我们的侍卫,一准没法从山匪手底下活命。”
苏令德轻叹一声,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李郡尉道:“本宫不愿声张⑨时光整理,我那婢子太听话,倒是让李郡尉难做,实在抱歉。”
这话都被她们说完了,李郡尉张了张口,半晌都找不出一个能反驳的点来。他一时暗恨自己蠢得十足, 哪怕事情就发生在今日, 但已经过去了大半天的时间,他们哪能找不出一个合理的理由来。
李郡尉只能咽下这个哑巴亏。
苏令德端方有礼地目送着李郡尉走远,直到大门关上,她才乐得直不起腰来:“我觉得李郡尉最近应该不会想见我了。”
玄时舒莞尔:“那你要不要去望春楼庆祝一下?”
苏令德还当真托腮, 正儿八经地点了点头:“阿雅尔生辰在即,也未尝不可。”不过, 她敏锐地察觉到玄时舒用的是“你”而不是“我们”,她略有些困惑地问道:“你不去么?”
玄时舒心中惊叹于她的敏锐, 但仍旧实诚地摇了摇头:“事多繁忙,改日吧。”
苏令德狐疑地瞥他一眼:“你最近总是捣鼓着让我自己下山,你都在忙些什么呀?”
“涠洲郡出了大事。陈谅以‘清君侧’为由, 要逼皇上处罚陶家。”玄时舒见苏令德眉头微蹙,立刻道:“不过你放心,此事于岳父和阿兄无碍。岳父休养生息,阿兄镇守海疆又获全胜。”
玄时舒笑着安抚她:“所以,你不如替阿兄那一份,也一并庆祝上吧。”
苏令德稍松一口气,双手合十道:“那就好。我还请相太医和游老共同配了药,吴五郎已经把药备好了,只等开春河道化冰,赵叔就能替我运回涠洲郡,送给阿兄。”
玄时舒略一沉吟,道:“赵海生留下来吧,我另派人替你押运回涠洲郡。”
“诶?”苏令德诧异地看着他。
玄时舒淡淡一笑:“赵海生擅长水战,我借他一用。”
他神色安然,夕阳的光洒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朦胧而神秘的光泽。
苏令德眨了眨眼,嫣然一笑:“那你记得给他发奖金。”她没有问玄时舒为什么要准备水战,只是又调皮地指了指自己:“还有我,我给了你人,你可也要算上我的份。”
玄时舒笑着颔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方盒来,然后朝苏令德招了招手。
苏令德有点儿怔愣,她没想到玄时舒居然真的要当下就给她东西。
苏令德凑过去:“是什么呀?你又雕新的东西了嘛?”
玄时舒从方盒中拿出一块小小的玉印来,挂在了苏令德的脖子上:“是我的私印。拿着它,你可以调用府里所有的钱财。”
苏令德震惊地看着他。玄时舒眉目温和,满是宠溺:“这样的礼,够不够?”
苏令德欢呼一声,飞快地抱了一下他。
玄时舒还没来得及回味她软玉温香的那一抱,就见苏令德雀跃地跳出去:“我这就去定望春楼最好的席面!”
*
苏令德带着玄靖宁和阿雅尔去望春楼用家宴时,天气已经转暖,吴五郎送药的船队已经上路了。
因为玄靖宁和阿雅尔都想听说书,苏令德也就没有要单间的雅间,只让掌柜的在二楼设了帷幔,如此既能清晰地听到说书人的评书,也能听到厅内喧嚷的说话声。
这一次,讲的是“俊侍卫和俏婢女联手击退山匪”的故事,出自苏令德之手,取材于川柏和白芨。
苏令德正听得津津有味,忽地听到隔壁桌有一个男子啧啧了两声,道:“你们怎么还在听这种故事哪?也太不紧随时事了。”
苏令德竖起了耳朵,对于他贬低自己作品的行为很是“不满”。
男子同桌的大娘更不满:“你是才来支叶城的吧?这说的故事就是前儿发生的事。望春楼的故事说得勤快得很,你才是落伍呢。”
男子不服气地道:“我这听几天了,也没听着有人说陈谅造反的事哪。应天城都闹翻天了,都说是摄政王余孽终于憋不住了。摄政王从支叶郡发家,指不定这儿也有他的余孽呢。”
苏令德心中警铃大作。她无声地看了白芷一眼,白芷会意,悄然地安排了下去。
男子此话一出,周边的人也都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说啥子鬼话呢,我们这儿连郡尉都给端了,有王爷和方郡守在,哪可能还有什么余孽?涠洲郡那是雪灾又洪灾,不都是陶家搞的鬼么?照我说,把陶家端了不就了了?”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男子得意洋洋地道:“陶婕妤刚刚母凭子贵升为了昭仪,皇上要是这时候处罚陶家,那不是打自己的脸么?”
“我从应天城出发的时候,皇上正下令全力平叛呢。”男子老神在在地道:“这不比击退山匪有意思?”
有一个垂垂老矣的声音哀声道:“这有什么意思?雪灾洪灾,但凡有一条活路,他们也不至于走上这条路。唉,唉。”
老人沉沉地叹息道:“我们支叶郡多亏了方郡守和王爷王妃,不然去年那场大雪,也是易子而食的命。如今能听听这斗山匪的故事,是福分。”
众人迭声附和,大娘还念了两句菩萨保佑。
男子便有些悻悻然:“我看支叶郡也难保。陈谅现在声势浩大,不仅要杀陶大将军,还说要给摄政王正名。摄政王在支叶郡待过那么久,要给他正名,不也得把支叶郡翻个底朝天?”
众人不太信这男子的话,苏令德却心里清楚。皇上要翻摄政王罪大恶极的证据,而陈谅要翻摄政王忠心爱民的证据。支叶郡,恐怕确无宁日。
“这陈谅图啥呀?”大娘困惑地问道:“这可是杀头的罪啊。他又不是摄政王的什么人,就算他事成了,难道摄政王的旧党还能就听他的话?不能吧?”
这也是苏令德最困惑的地方。陈谅先前无名无姓,他以摄政王旧党的名义起兵,借着讨伐陶实泽的名义,把摄政王的旧案又重新推到了众人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