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时舒更不会在意,他只朝李郡尉和严监御史拱了拱手:“二位大人远道而来, 本王理当奉二位大人为上宾。只是今日,本王已经约好了跟王妃去望春楼小宴, 改日再请二位大人。”
“至于闲杂人等,皇上不追究, 本王谨遵圣意。不过,两位大人初来乍到,小心总是好事。”玄时舒语调温和, 只是连眼角余光都懒得放到曹岚身上。
曹岚紧咬着嘴唇,几乎要将自己的下唇咬出血来。玄时舒不必对她说一句话,她已能尽数知道她那个问题的答案。
严监御史不动声色地看了曹岚一眼,竟赶在李郡尉之前应道:“王爷指点得是。”严监御史说罢,叱了身边护卫一句,甩着袖子嫌弃地道:“赶紧把人扶起来。”
苏令德略有些惊讶地看向严监御史。在她先前的观察来看,严监御史对他们的敌意与戒备更大,论理,也不该这么快对玄时舒妥协才是。
玄时舒毫不在意这些人同意与否,径直握住了苏令德的手:“走吧,宁儿该等急了……”
“啊——!”然而,玄时舒话音未落,曹岚就发出了一声惨叫。
苏令德唬了一跳,连忙望去,却见曹岚的腰腹正正插着一支金簪!
“疼——好疼——好疼——”曹岚的手死死地攥着扶她的护卫的袖子,一只手难以置信地放在自己的小腹上,看着自己满手的血,她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曹岚先前分明没有死志,谁能料到事情竟然会急转直下。
“怎么会这样!”李卫尉急得跳脚。严监御史看了眼玄时舒,又看了看曹岚,沉沉地叹了口气:“唉。人不自爱,焉能祈得他人怜之?”
苏令德冷冷地看了他们二人一眼,挽袖吩咐道:“白芷,叫人去抬担架来。你去拿细棉布和水,赶紧替她止血。”
白芷手脚麻利地将曹岚放平,但细白棉布没一会儿就浸透了血。白芷换了好几块,好不容易止住了血。白芷掐着曹岚的人中:“曹姑娘,曹姑娘?”
曹岚半昏半醒地抽搐着,还不至于完全昏死过去。
“相太医今日在山下设善堂,尚未回临仙山府。从临仙山府把人抬下去,恐怕要来不及了呀。”李郡尉急得团团转:“曹家虽然犯了事儿,可曹姑娘到底是皇后娘娘的侄女,这可如何是好。”
严监御史朝临仙山府努了努嘴:“曹姑娘不是常替天师侍弄药草吗?若是天师肯垂怜一二,曹姑娘也便有福了。”
苏令德的嘴唇紧抿成了一条缝。
欲进山门而不得,就拿人命来填。这些人,何等歹毒心肠。偏还要沾沾自喜,自以为此计可以将他们打个措手不及。
苏令德强压着满心满眼的厌恶。
玄时舒看了苏令德一眼,看着严监御史和李郡尉缓声道:“那就得问天师了。”
苏令德看向玄时舒,她不知道临仙山府里的“天师”,有没有做好救治曹岚的准备。玄时舒没有回看苏令德,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一唱一和的李郡尉和严监御史,只是手微微上扬,轻轻地拍了拍苏令德搭在他肩上的手。
在这一刻,苏令德倏地就松了一口气。
那个被曹岚指着鼻子斥责的小道士再一次走了出来,神色自若地道:“天师允了,不过仍旧得按临仙山府的规矩来。只许病人入内,不许旁人相探。”
这一次,小道士也没看严监御史和李郡尉,而是直接朝玄时舒和苏令德深鞠一躬:“王爷和王妃请见谅,便是您二位也不得破例。”
玄时舒微微颔首:“天师于我恩深情重,一切都听天师的安排。”
李郡尉和严监御史脸色俱是一沉,但连玄时舒都已作出这样恭敬有礼的姿态,他们二人自然不能越俎代庖。更何况,要试探天师的真假,看看曹岚会得到怎么样的救治,他们也带了大夫,可以判断一二。
李郡尉和严监御史当即也跟着应了下来,眼观鼻鼻观心地看着道士抬着曹岚消失在临仙山府门后。
临仙山府的门一关,玄时舒便对苏令德道:“走吧,我让望春楼再备一桌小宴便是。我们已经同宁儿说好了,不能失约。”
苏令德迟疑地看着李郡尉和严监御史。
他们二人巴不得玄时舒和苏令德赶紧走,连忙弯腰鞠躬道:“曹姑娘是我等一时心软,受她蒙蔽,带上临仙山府的。如今她出了事,我们二人自当一力担责,在此守候。今日就不叨扰王爷、王妃了。”
玄时舒淡淡地应了一声,轻轻地拽了一下苏令德:“走吧。”
苏令德最后再望了一眼临仙山府门,还是跟着玄时舒下了山。
*
坐在马车里,苏令德忍不住道:“把他们留在临仙山真的没关系吗?”
“游老坐镇,大致无妨。”玄时舒铺开棋盘,淡然地道:“更何况,他们不就是想试一试天师的真假么?我们在那儿,他们总会提心吊胆,提防我们暗中使诈。我们走了,他们才更能相信他们所愿意相信的。”
“我不明白。”苏令德摇了摇头:“如果你的‘朝生夕死’是曹家下的,那皇上怎么可能不知道这天师是真是假呢?他如果知道,那何必还要多此一举,让李郡尉和严监御史来试探呢?”
“他如今,未必肯再相信曹家。”玄时舒手中执棋,轻叩棋盘:“曹家从前告诉过他的事,他恐怕也要思量再三。更何况,临仙山府暴利,曹为刀也未必全盘托出。”
玄时舒落下一子:“人心,总难测。”
*
李郡尉和严监御史等到了曹岚暂时保住了性命的消息,不过曹岚能不能活下来,也要看天命。
这个结果已经足以让李郡尉和严监御史相信,这临仙山府里的天师确实有些本事。
他们二人私下密会,李郡尉和严监御史长吁短叹几句,各自说了几句褚如“涠洲王的病情当真有转圜之机,皇上太后大可安心”这样的场面话,便各自告辞。
等严监御史一走,李郡尉那张和事佬的脸立刻就冷了下来,他紧皱眉头:“这曹为刀是怎么办事的。如今可好,让我们怎么跟皇上交代?”
他的副将悄声道:“郡尉莫忧。如今,郡尉试出来这天师有真才实学,那便说明曹为刀在皇上跟前撒了谎。曹家虽败,但曹家跟应天城各族联姻,盘根错节,皇上可还用着曹家那一系的人呢。”
“如今您如实奏明皇上,皇上必然会怀疑曹为刀从前的忠心,接而怀疑曹家一系的忠心。”副将意味深长地道:“严家是曹家的姻亲,便是您不好跟皇上交代,想必严监御史此刻更着急上脑。”
“他今日利用曹岚,可谓壮士断腕。”李郡尉紧抿着唇:“不行,我的奏章得比他的先呈到御案前才行。”
李郡尉说罢,立刻坐到了桌案前。
“郡尉,除了这份奏章之外,您还需要尽快在支叶郡立威,才能真正将曹家的阴影驱逐出去。”副将声轻若鬼魅:“属下有一计。”
夜幕低垂,烛火飘摇,深夜遮掩了重重算计和魑魅人心。
*
苏令德和玄时舒回到临仙山府,就得知了曹岚暂时保住一命的消息。
苏令德稍松一口气,这才有心情伸手去捞满天飞舞的萤火虫。
这本该是极美夏夜,萤光烁烁如天上的星子落入郁郁葱葱的草木,如梦似幻。
然而,川柏收到的急信却将这宁静的夏夜撕裂开,露出其后波涛汹涌的一面来:“王爷,涠洲郡来信,良侯守住了乐浪水的平水大坝,但是夏汛冲毁了栖渊河的大坝,已有三个村庄被淹,数十村落危在旦夕!”
“陶大将军命良侯放开平水大坝的闸门,以便令栖渊河改道泄洪,不要破坏栖渊河下游的千亩桑田。良侯以将在外,令有所不受为由,拒而不从。”川柏的声音都透着冷意。
苏令德伸出的手,只捞到一片暗色。她震惊地问道:“平水大坝守的是涠洲郡的大小渔村,千亩桑田人烟稀少,甚好撤离,怎么能让平水大坝开闸泄洪!?”
“因为明年是他三十之寿,千亩桑田,可织成的绸缎换金银万千,充盈私库,大办国宴。”玄时舒的声音仿佛是漂浮在夜空中的,空落落的没有着地:“皇上怎么说?”
川柏低下了头去:“皇上什么也没说。”
苏令德的心一瞬就沉了下去。
第69章 皇子 可怜枝头凤,重重锁深宫。
涠洲郡的消息传至应天城时, 千亩桑田已经毁于一旦。不过涠洲郡内,除了因为栖渊河的宁渊大坝被毁导致渔村被淹以外,由于良侯守住了平水大坝, 余下渔村得以从这场灾难之中艰难地活下来。
赵太后正在宫中礼佛, 听闻这个消息,她低声念了一句佛号, 然后才问道:“皇上如何说?”
蔡嬷嬷先看了曹皇后一眼。曹皇后正跪在赵太后身边替她串佛珠, 她眼观鼻鼻观心,置若罔闻。赵太后也没有要回避曹皇后的意思。蔡嬷嬷想了想,便道:“皇上既没说要处罚良侯,也没说要彻查宁渊大坝被毁的事。”
赵太后缓缓地抬起头来,看着面前的佛像:“如此说来,三十之寿,皇上仍是要大办。”
蔡嬷嬷没敢说话。
皇上之所以模棱两可,其关键就在于千亩桑田的钱如何弥补。要是能补上, 那良侯自然没错。要是补不上, 皇上没准还需要靠陶家来敛财,也就不会在此时为难陶家。而且,陶婕妤有孕,若是生了皇子, 那陶家只有扶摇直上的份儿。
德懿宫的小佛堂中一片静默无声,赵太后并不感到意外, 她又缓声问道:“陶婕妤呢?她快生了吧。”
曹皇后串佛珠的手一顿,但很快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忙碌着。
蔡嬷嬷松了口气, 朝堂之事她不敢置喙,但说到后宫,她却是有十足的把握:“是, 太医日日把脉,估摸着就在这两日。”
蔡嬷嬷话音方落,门外就想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太后,陶婕妤发动了!”
赵太后腾地一下从软垫上站起来,她先前的冷静自持荡然无存:“快,快去!”
曹皇后也跟着站起身来,欲扶着赵太后出门。然而,赵太后深看她一眼,叮嘱道:“你身子骨还没养好,不宜操劳。就留在此处,替小皇子祈福也是极好的。”
曹皇后便松开手,恭恭敬敬地低头道:“谨遵母后的教诲,妾这就祈求陶婕妤……”
曹皇后话其实还没说完,赵太后就已经仓促远去。曹皇后安静地将话说完:“……母子平安。”
她这话说完时,已经看不见赵太后的身影。曹皇后便转身回了小佛堂,继续跪坐在原处,安静地串着佛珠。
她身边的心腹辛兰紧咬着唇,压低声音道:“皇后,如果……”
曹皇后无声地竖起食指压在自己的嘴唇上,若无其事地继续串着佛珠:“我只求,峻儿能平平安安地来到应天城,娶个清白人家的小娘子,置几亩薄产,安定地过后半生。除此,我别无他求。”
曹皇后串完一串佛珠,恭敬地将它放在香案的玉盘上,然后朝菩萨三叩首。
德懿宫外守门的嬷嬷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
可怜枝头凤,重重锁深宫。
曹皇后心心念念的侄子曹峻,早就沉船落水,葬身鱼腹了。
*
赵太后赶到陶倩语的增成殿时,陶倩语已经进产房了。在声声痛呼之中,皇帝焦躁难安地站在产房门口翘首以盼。
赵太后疾步走到产房门前,看着一盆接着一盆从产房中端出来的血水,连声问道:“如何了?”
“陶婕妤是头次生产,产道狭窄,小皇子怕是难出来。”产婆从产房里出来,跪在地上对皇帝和赵太后行礼道:“若是有个万一……”
产婆话音未落,皇帝已斩钉截铁地道:“务必保住皇儿!”
产婆得了令,立刻爬起来转身回到产房内。
鲍嬷嬷从陶倩语怀孕起,就被陶夫人派到了陶倩语身边。此时她也刚从产房出来给皇帝和赵太后行礼。听到皇帝毫不犹豫的“保小弃大”之后,鲍嬷嬷脸色煞白。但她一句话也不敢说,亦步亦趋地跟着产婆回到了陶倩语的床边。
皇帝下达了这个命令之后,紧皱的眉头比先前反而更松快了些。他不再在产房门前不安地徘徊,而是退回到了赵太后身边:“多事之秋,有劳母后执掌后宫。”
曹皇后在这样重要的场合并未出现,但皇帝也显然并不在意。
赵太后拧眉看着产房:“皆是为千秋国业。”
皇帝年近三十,却连一个儿子也没有。后宫能立住的孩子也就只有两个公主。这无疑让许多大臣忧心忡忡,担心国本不牢,后继无人。
“皇后却无母后这般觉悟。”皇帝叹了一口气,仿若闲话家常一般道。
赵太后心神一凛,深看了皇帝一眼:“是哀家让皇后留在佛堂替陶婕妤祈福的。皇上的子嗣绵延是国之大业,有凤后坐镇祈福,也更能稳得住些。”
皇帝深看了赵太后一眼:“看来,皇后在母后跟前做得极好。”
赵太后回望着皇帝,神色淡然:“皇后向来恭顺守礼,日日皆然。”
皇帝听出了赵太后语气中鲜明的维护之意,他唇边勾着认同的淡笑,眸中却凝着化不开的寒冰。
他们母子二人没再说话,也不知过了多久,产房里终于传出来了婴儿的啼哭声。
产婆大喜过望地奔出报喜:“生了生了!母子平安!”
一个“子”字,让皇帝和赵太后双双大松一口气。赵太后的眉宇总算松快了下来,她喜上眉梢地想要进去看看大皇子。
然而,赵太后还没有走出几步远,皇帝就在她身后道:“母后,大皇子出生,是天大的喜事。舒儿一直在天师处疗养,身体想必也大好了。既如此,他们是不是也该回应天城同喜了?”
赵太后脸上的喜色,在这一瞬荡然无存。
*
大皇子出生的喜讯传至支叶城时,支叶城已是深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