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时舒看她的目光时常很冷淡,不过看在苏令德的份上,他从来不会多说。但是,玄时舒把春莺和春燕派到苏令德身边,恐怕也不仅仅只是为了保护苏令德的安全。
正因为白芷心知肚明,所以当玄时舒突然对她道谢时,她的第一个反应不是惊喜,而是巨大的惶恐。
玄时舒看穿了她的惶恐,他低低一叹:“她同我说了你们的往事。”
只是这一句话,白芷竟顷刻就抬起了头来,她神色无比郑重而认真,重重地叩首:“请王爷勿听王妃一面之词。”
这句话出自白芷之后,让玄时舒和川柏双双露出了惊愕的神色。
玄时舒的神色冷了下来:“你这是何意?”
白芷没说话,先看了眼川柏。玄时舒示意川柏和白芷都去他的书房,然后让川柏守在门口,他锐利地看向白芷:“说。”
白芷跪了下来:“王妃一定不会跟您说,她们为什么肯一个一个地去送死。”
她才说这一句话,就已经泪流满面。
玄时舒一时怔愣,没有说话。
白芷哽咽地道:“因为王妃,本来没有被俘,她是自己跑出来的。”
玄时舒瞬时握紧了扶手:“你说什么?”
白芷双目通红:“她是为了我们,自己跑出来的。”
“她冲进人群,说她是苏县尉的女儿,让倭寇把她抓走,放掉其他的人。”白芷说着说着,哭着笑了起来:“很傻是不是?王爷也会笑话她的吧。”
玄时舒笑不出来。
那年的苏令德,不过十三岁。
“离她最近的一个嫂子,用力地打了她两巴掌,把她打翻在地上。还骂她穿着一身破烂衣裳,是死到临头还想着荣华富贵出名的疯子,哭着骂说自己白生养了她这么一个女儿,只想着上赶着去躺别人家的祖坟。”白芷以为自己忘了当年的事,可如今想来,却历历在目。
“嫂子骂完,扯开自己的衣裳,扑到了倭寇的腿边……”白芷的笑容惨淡,她的嘴唇抿紧,收拢成一条冰冷的充满恨意的缝。
“乐浪县的嫂子们一个接一个地骂王妃,又一个接着一个去送死,骂到让倭寇信了王妃只是个疯子。”白芷轻声道:“他们不信苏县尉的女儿会为了一群贱民自己寻死,他们也不信会有一群人集体去保护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小姑娘。”
“但也就因为这个插曲,倭寇抓了两船人,本来都会立时辱杀取乐。但是,他们怀疑或许真的抓住了苏县尉的女儿,想拿这个做为要挟,就把所有十六岁和以下的少女留到了最后。”白芷抹去眼泪。
“老爷和少爷势不可挡,救下了这些人。”白芷的声音渐渐坚定:“而王妃为了护我,在一片混乱中,亲手杀了倭寇。”
白芷以头触地:“王妃救了很多人,但她从来不会说。她只记得有多少人因她而死,可也有更多的人,因她而活。”
玄时舒久久没有说话,他看着惨淡的月色,只觉得白月如镜,也照透了他心底的悲哀。
她是这世上最好的人,原来并不止他一人这样想。
可他,又如何配得上?
第67章 闯府 “到那个时候,王爷还会喜欢你吗……
苏令德醒来时, 天光透亮。
“王爷?”苏令德下意识地摸了摸身边的床位,却只摸到一片冰凉——玄时舒并不在她的身边。
苏令德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又发觉迟迟无人应声。倒是白芷立刻走过来替她撩起床帘:“王爷一早有事, 先出去了。”
“王爷出了临仙山府?”苏令德有些震惊, 为了避免人多眼杂,玄时舒轻易是绝不会离开临仙山府的。他就算离开, 大多也是跟她一起, 打着去看玄靖宁的旗号。
苏令德麻利地下床,略有些紧张地问道:“是涠洲郡传来什么消息了吗?”
白芷摇了摇头:“婢子不知。王爷只说,若是王妃醒了,可以带着小王子去望春楼一聚。他在那儿备一桌酒菜,等着您和小王子。”
望春楼是苏令德年前筹备的茶楼,如今已经正式开业了。望春楼以药膳和药茶见长,讲究“养生”二字。掌柜的请来的厨师是妙手,能将药膳处理得毫无辛涩的苦味, 味道极佳。又因为有相太医坐镇, 支叶城小有名气的富户都喜欢来这儿设寿宴,一道“全福宴”得提前一个月预订。
白芷这句话更长些,苏令德听出了她的语调的沙哑。苏令德略带困惑地抬头去看,见白芷眼睛微肿, 苏令德心下一惊:“出什么事了?”
苏令德向白芷招了招手,示意她走得更近些:“你怎么好像哭过了?”
白芷轻轻地咬了咬嘴唇, 半跪在苏令德的身边替她整理衣裙,如实地回答道:“王妃, 昨夜我跟王爷说了永昌三年的事。”
苏令德一愣,半晌笑了笑,摇了摇头:“原来是这件事。”
苏令德回想起昨夜自己的失态, 有几分羞赧。这件事她一直死死地压在心底,不论是对爹爹、哥哥还是嫂嫂,她向来都是一幅没心没肺的模样。
可她自己知道,这件事的阴影从未过去。
但昨夜一过,她大哭过一场,反倒真有了几分神清气爽的感受。
玄时舒的怀抱很温暖,温暖到可以融化海上的风浪和噩梦里的寒冰。
她活得很好,她不会辜负这些人的恩情,她一直在好好地活着。
“没关系,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苏令德伸手把白芷拉了起来:“不哭啦,我今日带你们去吃好吃的。一会儿你去跟白芨说一声,她一直想着听说书呢吧,这次能去望春楼,她一定高兴得跟什么似的。”
苏令德能放下心结,白芷便也能放下心结。白芷抿唇而笑,笑容里多了几分释然,她调侃道:“白芨这些日子窝在临仙山府都快长蘑菇了,成日里去烦川柏。今日川柏跟着王爷一道下山,也不知她人哪儿去了。”
白芷话音方落,门外就传来白芨急促的声音:“王妃,新上任的李郡尉和监御史拿官文要闯临仙山府!”
*
苏令德赶到山门时,李郡尉和监御史正穿着便服被挡在山门外。他们身后带着的人已经将手握在了刀柄上。
“怎么回事?”苏令德朗声问道。
众人齐齐看向她,李郡尉和监御史那边的人显然松了一口气。但守山门的侍卫比他们反应更快,他朝苏令德深鞠一躬:“回禀王妃,这两人拿着不知真假的官文,声称自己是新任郡尉和监御史,一定要进临仙山府拜见王爷。”
李郡尉上前一步,朝苏令德拱手道:“在下李磊,是新任郡尉,见过王妃。”监御史跟着行礼:“在下严鄂,乃支叶郡监御史,见过王妃。”
李郡尉和严监御史俱把文书递给了苏令德。
苏令德挥了挥手,没有接,只是眉心微蹙道:“本宫一介妇道人家,焉能分辨文书的真假?”
“按常理,李郡尉和严监御史该先去郡衙交接文书。即便是要拜见王爷,也该在见过方郡守之后。两位怎么会不按规矩行事?”苏令德扫了他们二人一眼,满是狐疑:“你们当真是皇上派来的郡尉和监御史?”
李郡尉和严监御史面面相觑,真是有苦难言。
他们本是打着微服私访的名义,谁知才在临仙山脚下转一圈,就被衙役捉住了。他们无法,只好亮明身份,就被衙役直接带来了临仙山府。可哪怕到了临仙山府,侍卫居然不认文书,只说没有王爷和王妃的命令,谁也不许进出。
这年头谁有胆子假冒公文,他们哪里知道居然会吃这种闭门羹。
李郡尉只好含糊道:“皇命在身,恕在下难以同王妃详述。只是,文书是真的,我等也不必冒此杀头大罪。”
“那可不好说。”苏令德当即便道:“若不是曹贼冒了杀头大罪,支叶郡也不会有一个新郡尉。”
李郡尉一噎,他感受到了苏令德的敌意。
但想想自己那个被押到支叶城,半死不活的族人李石,他多少也能明白苏令德的敌意因何而起。他也是李卫尉的族人,但是向来看不上李石。
严监御史却没有李郡尉这样的顾虑,他眉头一皱,严厉地喝问道:“王妃是要牝鸡司晨?”
严监御史的指控可谓尖锐至极,苏令德当即就直起了身子,冷笑一声:“尔等尚未证明身份,竟敢置喙本宫?临仙山府既非王府,也非官衙,本宫为王爷安危考虑,杜绝一切闲杂人等入内,便是说与太后听,太后也只会道一声妥当。竟还被不知何处来的小人指责为‘牝鸡司晨’?”
苏令德一甩袖,对侍卫道:“此等见识短浅之人,断不会是御史台学富五车的大人们,轰出去!”
严监御史见侍卫竟当真持戟拥上来,一时骇然。他是严家族人,也就是曹皇后母家族人,跟曹家是姻亲。曹家倒台,势必会牵累严家。皇帝将他派来支叶郡当监御史,未尝没有安抚严家的意思。
严家虽恨曹家,可是将这一切捅出来的涠洲王府,亦在严家不悦之列。而且,严家很清楚,皇帝想要的是什么。
严监御史只想着要给苏令德一个下马威,只要震住苏令德,接下来的事就都好办了。然而,他们的情报有误,只知她骄纵,却不曾想她是这样一颗油盐不进的铜豌豆。
李郡尉的脑子转得比严监御史快,他马上意识到苏令德吃软不吃硬,连声劝道:“王妃莫恼,王妃莫恼!皆是我等失序……”
他道歉的话还没说完,苏令德就先松了口:“您是位君子。”她转身来,向李郡尉盈盈一拜:“我实在是因为曹贼之事颇为后怕,还请您海涵。”
苏令德对李郡尉和严监御史的态度千差万别,严监御史吹胡子瞪眼,但到底没再说一句话。他们人生地不熟的,要是苏令德是个软柿子,那还好拿捏。但既然她不是,再得罪她可就真的是不长眼了。
李郡尉松了一口气,连声道:“哪里哪里。”
苏令德话锋一转:“只是,我也确实无法分辨文书的真假。王爷此时不在山中,还请两位先去郡衙,再来临仙山府吧。”
李郡尉遗憾地道:“啊这……”他迟疑了一会儿:“王妃说得在理,只是,我等既已至临仙山府,虽无缘拜会王爷,不向天师致敬却也说不过去。王妃,可否允我等绕开王爷住的小院,只以寻常百姓的身份,拜会天师?”
李郡尉的姿态放得很低。
苏令德的语气也带上了迟疑:“这我倒是不好替天师做主。”苏令德当着他们二人的面,打发白芷回去请教天师。
每过一会儿,一个道士搭着拂尘而来:“诸位道友见谅。天师闭关,不见外客。”
这道士话音刚落,众人还没来得及搭话,有一人便急道:“这根本不是天师身边的道士,你不是苍耳!”
苏令德定睛一看,发现竟是曹岚女扮男装,混在李郡尉和严监御史身后的侍卫里。
白芨立刻向前一步,手中执鞭,挡在了苏令德的面前。她脸色肃然,如临大敌。白芨一动,苏令德身后的侍卫也跟着动了起来。
他们将苏令德护在中心,刀剑指向了李郡尉和严监御史。
李郡尉和严监御史被明晃晃的刀光剑影吓了一跳:“误会,这都是误会。”
“你们二人竟带着曹贼家眷上山,这也是误会?”苏令德骇然道:“人人皆知曹贼为杀王爷,反被方郡守擒住。你们包庇曹贼家眷,又不先去见方郡守,谁知是什么狼子野心。”
曹岚破罐子破摔道:“苏令德,就算你今日将我就地正法又怎样?天师身边只会用苍耳,他身边换了人,也不肯再允我入府,天师肯定不是真正的天师!”
“原来曹姑娘是因为失了天师的欢心,而勃然变色。”苏令德冷声道:“既然如此,那本宫就成全你。”
严监御史唬了一大跳,高举自己的上任官文:“王妃,我们可是有官文在身!”
“既不敢去府衙鉴别,谁知是真是假。便是告上金銮殿,本宫也占理。”苏令德袖手一劈:“拿下!”
侍卫直接将刀架在了他们护卫的脖子上,将李郡尉和严监御史等人团团围住。
曹岚吓得双手发颤,但她一咬牙,拔下了头上的金钗抵在了自己的脖颈上,恨意滔天地看着苏令德道:“苏令德,让你的人退下。不然、不然我就死在这儿,让你……让你背上逼害弱女的骂名!到那个时候,王爷还会喜欢你吗?”
“好啊。”玄时舒的声音冷冷地从众人身后传来,犹如一朵阴云,裹挟着寒风刮过众人的耳侧:“那你就死吧。”
第68章 人心 “人心,总难测。”
玄时舒的话让曹岚勃然变色, 曹岚难以置信地扭头看着玄时舒:“王……王爷……”她当然舍不得死,身体一软,她跌坐在地上, 手上的金钗磕到地上, 发出清脆的声响,仿佛在嘲笑她一般。
曹岚看着玄时舒径直行至苏令德身边, 她实在不甘心, 紧咬着唇,脸色惨白地问道:“若是我当真身死,王爷也如此不屑一顾吗?”
玄时舒置若罔闻,只神色温柔地看着苏令德道:“吓着了?怎么为这些人绊住了脚呢?望春楼的饭菜都要凉了。”
他说罢,看着一旁的侍卫拉下脸来:“尔等如何当差的!竟让闲杂人等惊扰王妃。”
苏令德轻轻地拉了一下他的衣袖:“不关他们的事。”苏令德瞥了呆若木鸡的李郡尉和严监御史一眼,悄声告状:“原是这两位大人,拿着不知真假的官文突然来访。我也不知为何他们不先去府衙。”
玄时舒眉头一皱,仿佛这时才发现李郡尉和严监御史一般。他却是认识二人的, 沉沉地叹了口气:“夫人, 这确实是新上任的郡尉与监御史。”
苏令德听罢,这才落落向他们二人行礼。但瞧她面上神色,显然没有把之前跟他们起冲突的事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