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情景似曾相识,玄时舒含着笑,细嚼慢咽后,认真地纠正她:“夫人既然明了我的心意,怎么还叫着这么生疏的王爷呢?”
“那叫什么?”苏令德看他吃糕点,自己居然也有点儿馋,伸手也拈了一块吃。
“叫夫君。”玄时舒看着她,展颜相向。
苏令德脸色绯红,她抿了抿唇,一扬头:“不叫。哪有夫君什么都不肯跟自家夫人说的。”
她还惦记着玄时舒见樠溪族人的事呢。
玄时舒莞尔,故意叹了口气:“原来一套我亲手定下样式、精雕细琢的首饰,也不能打动我夫人的心哪。罢了,那就说给夫人听。”
“樠溪族长想带着族人拜入涠洲王府门下。”玄时舒信手捏了一块糕点,缓声道。
苏令德诧异地瞪大了眼睛:“可王府不能养兵呀,樠溪族人人数不少,我们怎么收?”
玄时舒神色未变,只掀帘看着她笑道:“叫夫君?”
苏令德磨牙嚯嚯,屈服于玄时舒的“淫威”之下:“夫君!”
然而,玄时舒脸上方挂上笑意,帷幔外就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川柏紧绷的声音打破了满室的旖旎:“王爷,涠洲郡密信。”
玄时舒原本不悦的神色猝然一变,立刻神色郑重地道:“呈上来。”
苏令德也跟着紧张了起来:“涠洲郡……是有关爹爹和哥哥嫂嫂的消息吗?”
她知道年后涠洲郡雪灾,陶大将军为主领,爹爹为副手,共同治灾。从玄时舒这儿得来的消息,说的是治灾顺利,灾民得到了妥善的安置。
玄时舒没有回答,先拆开了密信。
他将清茶洒在密信的空白处,空白处的字迹逐渐显露——玄时舒一目十行,紧抿了抿唇:“是哥哥传来的消息。”
玄时舒并没有避开苏令德,而是将苏显允传来的密信直接递给了她:“曹峻出现在了涠洲郡,哥哥已经派人暗中盯着他。”
苏令德一下愣住了:“皇上只降罪曹为刀和曹岭,为曹皇后考虑,皇上甚至只剥夺了曹家世袭罔替的爵位。曹峻并非戴罪之身,不是该回应天城探望曹皇后吗?否则,若是皇上知道他半路改道去涠洲郡,他岂不危险?”
“从支叶城去应天城,多走水路。水路上情况时好时坏,船只的状况也有好有坏。他偷偷出逃在先,皇帝未必能在茫茫河上找到他在哪里。曹峻只需用一艘楼船做幌子,让那艘楼船今日漏水明日撞礁,他悄然换船赶往涠洲郡,也没人知道。”玄时舒解释道。
“可是,不是说他向来只在支叶郡和应天城中往来,怎么会去涠洲郡呢?”苏令德更是不解:“就算他去了涠洲郡,也该会乔装打扮才对,阿兄跟他素未谋面,怎么能认得出谁是曹峻?”
她一问接着一问,俱是犀利无比。
川柏眼观鼻鼻观心,悄然退了下去。
“我从曹峻在暗香园时起,就一直派人跟着他。”玄时舒语气有略微的迟疑:“曹峻既已到了涠洲郡,涠洲郡是阿兄的地盘。我的暗卫和阿兄对接,所以阿兄才知道曹峻的行踪。”
“不对。”苏令德马上摇头:“阿兄并不熟悉整个涠洲郡,他只熟悉沿海一带,而能称得上是阿兄地盘的,唯有乐浪县。”
苏令德的目光瞬间犀利了起来:“乐浪县不过一小小渔村,曹峻既然从未去过涠洲郡,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也该先去涠洲城,去乐浪县干什么?”
玄时舒一时哑然,良久,他才眉峰微蹙地迟疑道:“令令,如果……他从前就去过呢?”
苏令德浑身一震。
那首轻快的吹叶小调在她脑海中响起,随着海风与海浪,荡漾着少时的无忧无虑。
如果曹峻当真去过乐浪县,那她曾经见过的那个少年渔翁……
难道,真的是曹峻吗?
苏令德沉默得太久了,玄时舒紧皱着眉头,重重地咳了一声:“令令!”
苏令德回过神来,张口就道:“曹家伏法,曹皇后于宫中受困。曹峻就算从前就去过乐浪县,但若无紧要之事,他再去有什么意义?”
她目光坚定:“所以,他去乐浪县,一定大有深意。”
玄时舒没想到她怔愣之时想的竟是这些,他有些难以置信,竟轻声问道:“若是,寻访旧时踪影呢?”
或许是放手一搏之前,去回顾自己记忆中那零星的光芒。
苏令德听明白了玄时舒的言外之意,可她也没有迟疑:“连你都说了,那是旧时。既是已经过去了的事,为了这样的事耽搁如今的险局,这是曹峻吗?”
苏令德这话,像是在夸曹峻,可却让玄时舒放下了心来。
她已经不在乎了。
玄时舒的目光便丢去许多迟疑,变得犀利而敏锐:“这不会是他。他去乐浪县,必有所图,且,所图为大。”
*
乔装打扮过后的曹峻,从一处破旧的民宅小巷里走出来。他戴着蓑衣和斗笠,手上提着一个鱼篓,默默地坐到了春声桥下。他熟练地挂上鱼饵,抖开鱼竿,静静地等着河中的鱼儿上钩。
春意更深了,他开始察觉到夏日的灼热正在步步逼近。
他盘算着从乐浪县回到应天城的时间,知道今日恐怕就是自己能在这里停留的最后一日。
浮标往下沉了沉,他眼疾手快地钓上来一条鱼,是一条肥美的鲈鱼。鱼还没被扔进框里,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就好奇地趴过来,奶声奶气地道:“好大的鱼呀。”
小姑娘身后的妇人很是尴尬:“实在对不住,孩子太闹腾了……”她想去将小姑娘抱走。但曹峻却先一步把鱼篓推到了小姑娘的手里。妇人皱了皱眉,却在看清曹峻容貌的一瞬间脸色惨白。
曹峻没有看那妇人,只温和地低声问小姑娘:“你想要这条鱼吗?”
小姑娘用力地点了点头,满脸期待:“鱼鱼好吃!”
曹峻看着她,竟一时有些恍神。他仿佛看到了许多年前,那个同样站在他鱼篓边的少女。她比眼前这小姑娘更大一些,胆子也比眼前的小姑娘更大。
曹峻笑着颔首:“那就用吹叶小调来换吧。”
小姑娘茫然地看着他,不知道吹叶小调是什么。她茫然地转身去看母亲,却发现母亲僵立在原地,脸色青白。
曹峻看向妇人,拱手行礼:“前两天见你时,还以为你是孤家寡人。如今有了孩子,倒也很好。我献丑吹上一曲,见谅。”
曹峻即便是在此时,也显得无比的端方有礼。可下一刻,他偏偏要做些乡县小姑娘们才爱做的事。
曹峻摘下一片柳叶,放在了唇边:“……两河岸,桃花深处渔翁钓,春水一篙……”
那是遥远的春声,穿过了岁月的长河,回荡在他灰败的、充满谎言的生命里。
一曲毕,曹峻安坐在原地,对着看起来无人的小路朗声道:“我事已了,请现身吧。”
第66章 故梦 令令心底的噩梦。
“……两河岸, 桃花深处渔翁钓,春水一篙……”
苏令德再一次从梦中惊醒时,她的梦中还有《春调》这首小调的余声。
苏令德攥着被子, 在黑暗中睁开眼睛, 大口大口地喘气。
外面的风很大,吹得窗呼啦作响。外头月色不知道被什么蒙了一层雾色, 她只能看见月亮照得枝丫在窗户上群魔乱舞。
“怎么了?”玄时舒睡得很浅, 马上就跟着惊醒过来。他微微侧身,看着苏令德,声音里几乎听不出熟睡的困顿:“做噩梦了吗?”
“我不知道……”苏令德诚实地喃喃道。
她说不清这是否是一个噩梦。
苏令德觉得躺着胸口闷得慌,想来是快要下雨了,阴云或许压得很低。她便索性坐了起来,抱住了自己的被子:“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噩梦。”
玄时舒虽然和她同床共枕,却各盖了一床被子。只是,见苏令德坐起来, 他也并未迟疑, 撑着床也坐了起来。他的腿稍稍有了些知觉,但他没有说,只是静静地看着苏令德,等着她说下去。
苏令德弯着膝盖, 抱住自己的腿,把下巴搁在自己的膝盖上:“我以前, 总会梦见挂着血红灯笼的楼船,我站在一条小船上, 看着身边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地走向那条楼船。我伸手想去拉住她们的袖子,但怎么都抓不住。”
玄时舒心神一凛。
苏令德没有意识到枕边人紧绷的情绪,只是有些茫然地道:“可这一次, 她们临走之前,在哼着《春调》。”
“她们还没来得及走。”苏令德扭过头去看着玄时舒:“她们还没来得及去那艘楼船。”
玄时舒轻声安慰她:“没关系,这只是一个梦。”
苏令德惨淡地笑了笑,摇了摇头:“这不仅仅是一个梦。”
她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你不是想知道,那天白芷说了什么,会让她如此失态么?”
玄时舒的心一下就被攥紧了,他下意识地想阻拦:“没事,如果你不想说……”
苏令德轻轻地道:“没关系,告诉你的话,没关系。”
她神色认真无比,让玄时舒一时哑然。他没有再阻拦。
苏令德便抱着自己的膝盖,前后小幅度地晃了晃:“我告诉你说,因为我恼她不要我替她准备嫁妆,这话也没说错。白芷不想出嫁,她说要一辈子陪在我身边,忠心不二。”
“她忠心耿耿,是极好的事。”玄时舒安慰道。
“是啊,当然可以。她想嫁人便嫁,不想嫁人我便养着她。”苏令德深深地叹了口气:“可她许下这个誓言,是因为我们共同经历了一场噩梦。”
“她至今未曾跨过这道坎,所以提及这个誓言,就会立刻敏感地担心也会触及我心底的噩梦。所以,才会有你那日看到的失态的白芷。”苏令德语气沉沉。
“那你呢?”玄时舒的手紧握住了身下的被褥,声调都变得紧绷。
苏令德低低地道:“我不知道。”
“我本来以为我早就跨过这道坎,但是土庙遇劫的经历,再一次把那个噩梦推到了我的面前。”苏令德抬头深深地看着玄时舒:“你还记得在土庙遇劫之后,我曾想告诉你,那不是我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吗?”
玄时舒也深吸了一口气,无声地点了点头。
“三年前……啊不,又过了一年了。罢了,就是永昌三年,摄政王领兵欲平定倭寇之乱,我父亲和哥哥是他麾下的部将。”苏令德说起过去的事,她的声音在暗夜中显得格外的清冷:“摄政王首战,由我父亲和哥哥为前锋,大捷。”
“为了挫伤我父亲和哥哥的锐势,倭寇奇袭乐浪县,抓走了乐浪县数十人。”苏令德顿了顿,努力地压抑住自己语气的波动:“他们把战俘带到一艘楼船上,男子割首祭旗,女子……”
“令令!”玄时舒急促地打断她。
苏令德苦笑着摇了摇头:“我说我没有受过什么苦,也不是骗你的。”
“我在战俘之中,但他们并不知道我是谁。”苏令德轻声道:“为了保护我,拖延时间,等镇东军来救援……”
苏令德浑身都在发颤,借着月色,玄时舒看到了她眼中的豆大的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锦被上。
“剩下的人……她们一个接着一个地叩响船舱的门,赔笑卖唱、自贱身份……”苏令德一度哽咽到无法言语:“倭寇不信她们在地狱里还不肯说谁是苏县尉的女儿,便误以为我不在众人之中。我和白芷,等来了救援,活了下来。”
苏令德看着玄时舒,满脸泪痕:“我是被众人护着长大的。”
玄时舒将她拉入怀中,紧紧地抱着她,哑声道:“抱歉,令令,抱歉。”
“为什么怪你,凭什么怪你?都是摄政王通敌叛国,把乐浪县的布防给了出去……”苏令德在他怀里无声地大哭,仿佛要将过往的一切都在今夜一并哭出来:“是她们教我唱的吹叶小调,教我舞扇扮郎君……是她们让我活下来……我怎么能不好好活,我怎么能不好好活!”
活着,是她的执念。
一线生机,也要拼尽全力。
玄时舒的眼泪落入她的发髻,他看着窗外冰凉如水的月色,心中一片苍凉。
她如何能不恨摄政王。
看着上一刻还在自己面前欢声笑语的乡人,被迫一个一个地离她而去,屈辱地死在倭寇的屠刀之下,她如何能不将罪魁祸首恨之入骨!
玄时舒紧紧地抱着她,直到她哭得累极了,再一次入睡,他也没有动。他分明抱着她,却仿佛置身于荒野,踽踽独行,悲愤难捱,又孤寂悲凉。
*
玄时舒再也无法入睡,他在晨光熹微之时,就悄然唤来川柏和白芷,自己先下了床。苏令德睡得很沉,玄时舒的离去只让她些微地翻了翻身。
玄时舒静静地看着她,直到苏令德的呼吸再次绵长平稳,他才示意川柏将他推出门外。
白芷也跟着走出了门外。
然而,玄时舒并没有像白芷以为的那样径直离开,而是在她身边略停顿了一会儿。玄时舒低声道:“多谢你,陪她到最后。”
当日和苏令德同经此事的人,恐怕都已于海底安息,他茫然四顾,却发现只有眼前一人可谢。
白芷惶恐不安,立刻跪了下来。她仍旧怕惊扰苏令德,声音压得很低:“婢子只是做了分内之事,不敢担王爷的谢意。”
白芷一直都觉得,玄时舒并不多喜欢她,或许是打一开始,她就不在乎玄时舒是死是活。如果玄时舒活着对苏令德更好,那她就希望玄时舒活着,如果玄时舒死了对苏令德更好,那她就希望玄时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