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看小姑娘一手拈着辫子,一手握着剪子,咔嚓一声,一条细细长长的辫子便到了她的手里,小姑娘秀眉一挑,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捏住某个小混账的胳膊,往他手中狠狠一塞——
“您老歇着,我自个儿来剪!”
第35章 、心乱
书院中的小弟子们都知道,李家这位三小姐,黛眉朱唇,靡颜腻理,是位还没长大的倾城颜色。
但李姒初日日端着她的闺秀架子,从不与旁人多说一句话,多说一个字。到了便往屋中正中心的位置坐,提早几刻钟偷偷背着夫子要考的诗词,若是有人路过,便点一点头,眉目之间皆是疏离,便是有千万般想要靠近的热忱,都在这淡淡的眸光中冷了下来。
若是要问起对李姑娘的印象,那大抵便是天上神女,碰不得,触不到。
胡七淅淅索索地翻着书,正打算提笔在上头做一做注释,那晓得这笔尖还未落到书页上,便被邻座的小九生生一撞,只听这啪叽一声,好不容易才修好的《孟子》又糊了一大片。
他叹了口气,慢腾腾地将笔搁在笔架上,无奈地转向那害他失去了一本书的罪魁祸首。
“呆子,你还在这儿学呢,你都没见着方才这儿有多热闹。”
四书五经素来枯燥,这学堂中除了胡七这般贫苦人家出身的,大多还是富贵人家的子弟。小纨绔们平日里最是不喜的便是念书,若不是月例还在爹娘手里头攥着,只怕是连门槛都不愿跨进一步,手一摆鞋一扔,说走便走。
方才那一出可不比大道理精彩多了么?公子俊姑娘俏的,凑在一块演上一出大戏了,多稀罕啊。可惜这儿没瓜子儿,少了点趣儿。
“不就是白兄与那小公子吵架么?有什么稀罕的。”胡七心疼地掏出帕子小心将书页上的墨渍一点点蹭去,这一边蹭一边在心里头哀嚎,只希望这方圆堂的掌柜没有加价才好,他这些日子光是抄书就耗费了好些个铜子了,若是被他爹娘晓得了又要罚了。
邻座小公子倒是不在乎,只大大咧咧地将少年的肩膀揽过来,将他的书扔在一边,满不在乎:“别记挂着你那点铜子了,这事儿算我头上。唉你看那你看那,白兄是不是耳朵红了。”
他最后一句话压的极为小声,胡七愣了一下神才听清楚。他昂起脖子向一旁望去,果不其然见到白季梓似乎是将什么东西宝贝似地迅速塞进了衣兜里,再装作一切都未曾发生的模样,埋头念书写作。
若不是他耳根子红的厉害,只怕是如胡七这般相熟的也被蒙骗过去了。
“怎么,他是不是偷偷藏了什么啊。”稀罕,太稀罕了。如白兄这般脸皮厚实的竟然也会脸红,这稀罕程度不亚于母猪上树,公鸡下蛋呐。
“无趣。”胡七摇摇头,拍开了他的手,
邻座小弟子嗤了一声,又将他揽过来,两个小郎君头挨在一起,声音压的低低的:“这你就不晓得了吧,方才白兄惹李姑娘不快了,拿着把剪子就在她头发上戳啊戳的,结果,结果你猜李姑娘如何反应?”
李姑娘如何反应?胡七一愣,抬眸望向坐在侧前方的李姒初。小女郎身段窈窕,腰杆挺的笔直,因着方才这么一闹,头发散乱了不少,乌压压的发丝盖在少女浑圆的肩头,沾了一点暖春的阳光。
“李姑娘的头发是不是......”
“对吧对吧,精彩就精彩在这里。”寻常人家的姑娘若是发现有郎君如此捉弄自己,顶多是皱一皱眉,娇嗔一声便也过去了。性子软的,还会因着这等欺负同夫子与爹娘哭一哭。谁能想到这平日里坐立在云端上的大家闺秀竟会落到凡间来,做出此等骇人之事呢?
“唉你说,她是不是不晓得这女子给男子赠发,是个什么意思啊。”邻座小郎君颇为惋惜地叹了口气,“早知她会是这般反应,你当时就该上了,哪还轮得到白兄。”
“不可胡说。”胡七微微皱眉,将书页一合上,抬眸又瞥见了那局促不安的白兄与泰然自若的李姑娘两人。
“这哪是胡说。”小公子嗤笑一声,向后微微一仰,“李姑娘生的好看性子又好,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喜欢她不是很正常么?”
虽说是如此,但,但......
胡七默默收回目光,顺带把邻座小弟子的头一齐扭了过来:“你好好学你的,人李姑娘是要进国子监当公主伴读的,你我算什么,安心念书吧。”
“嗤,随便你吧。”
十二三岁的少年人性子最是急躁,整日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规矩在他们眼中并不算得什么东西,方才的那一幕虽精彩,但在他们心中也不过只是笑一笑就能忘记的饭后余谈罢了。
但李姒初不这么想。
喵喵的!他们以为他们说话很小声吗!她听的可清楚了!特别清楚!每一个字都听的一清二楚的那种清楚!
小少女将脸埋进书本里,狗啃似的头发随意散乱下来。她没有在书箱中去寻找另一根可以将就使用的头绳,只书一立,脸向下一趴,彻底陷入了自闭。
她就不该,她就不该一时冲动做出这种事的。都怪她做梦梦的太多有时候会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她怎么突然就脑子卡壳忘记了呢!她如今在众目睽睽之下剪了自己的头发送给小白,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完了完了,方才还说这辈子都不要理他,现在已经快进到求婚这一步了吗!
少女像鸵鸟一样将脸捂了起来,呜呜呜地唤了起来。
让她死吧,让她死吧。这一个月社死两次,先是被猪大肠砸晕现在又是在这么多人面前做出这种事,她还要不要活了。
与一直在注意着同窗学子的李姒初不同,白季梓被塞满手中的乌丝后便进入了放空状态。
小女郎的头发又香又软,沾着淡淡桃花香。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呼吸一窒,灼热一点点漫上耳根。
窄小的学堂中二十余弟子各怀心思,嘻嘻哈哈地闹成一团。少年人心思澄澈,即便是与同窗友人调笑,也是不带丝毫恶意的。
王公子咬着笔杆恨恨地翻着书,方才那一幕他也瞧在眼里。呵,当真是世风日下,方才那小子这般乍他,他还以为那家伙是个如何正经之人,如今竟在这圣贤的眼皮子地下做出如此伤风败俗之事,当真是有辱斯文!
他一时间也忘记了自己其实是个来混国子监门生的纨绔子弟,当即就放下了书本,鼻尖一抬,阴阳怪气道:“我在就听闻这学宫中有弟子不正经,脑子不装些圣贤书大道理,想的尽然是些淫猥下流之事,呵,还望两位自重些,这儿是学堂,可不是花楼。”
他说的话并不算大声,但在这静谧的学堂之中显得尤为刺耳。
“旁的我就不说了,若是二位心痒难耐这一时半会儿也等不得,我倒是不介意帮二位找个客栈风流快活一遭。”
李姒初头一次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说道,当即便怒上心头,若不是还有这大家闺秀的规矩在她身上压着,只怕是这会儿早已经火冒三丈了。
“你胡说什么!”胡七第一个站起,邻座死命拉着他的衣襟,少年人最是仗义,气的满面通红,拿着厚重的《孟子》就要往某个出言不逊的小儿头上敲。
“我胡说什么?”他凉凉地刨了周围学子们一眼,最终停在李姒初那张还未张开的美人眸上,“我说的是不是真的,诸位心里头每个准数么?某些姑娘自持大家闺秀却无闺秀模样,我说的是什么,想必姑娘心里头比我说的还要明白些吧。”
此言一出满座皆静。大毓本就无多少男女大防,少年男女相互爱慕偷偷在桌下勾手指,在书箱中偷偷塞情笺也不是没有。若是听闻有风月事如此,顶多笑一笑也就过去了,谁都不会在意。
但如今这王公子是将脸面撕了个彻底,大刺刺地将此事添油加醋地放在桌面上谈,句句无一不是在将少女清誉一点点撕烂。
闺阁女子虽如李姒初这般虎,但也架不住周围人那灼灼的目光还有这不知是姓甚名谁的公子哥明里暗里的怒骂。她想反击,话到了嘴边又说不出口。她想无视,可周围人的目光又太过灼灼无暇。
不可,不可动怒。阿姊说了,身为大家闺秀不可如此无礼,要冷静,要冷静。对,就当是被狗咬了就好了。这里不是家,这里有好多好多的人看着,她不能生气,不能生气.....
那姓王的公子见他们二人毫无反应,不禁在心里头又得意了起来。所说的话那是愈发的脏,邻座的少女皱了皱眉,想要上去拦住那张恶臭无比的嘴,却被一旁的同窗扯住了。
梳着包子头的少女摇了摇头,指了指那嚣张跋扈的王公子腰上的玉佩,又指了指自己,深深叹了口气。
“忍着罢,他说完便好了。我们能坐在这儿念书不容易,若是惹了他,若是惹了他......月娘,我不想回去放牛。”
名唤月娘的姑娘只得狠狠瞪了王公子一眼,将手伸进怀里掏出了一张帕子,递给眼泪摇摇欲坠的李姒初。
不生气,不生气。就快要到去国子监的日子了,她不能在这等紧要关头出事,她若是因为此等烂人毁了自身的前途,阿姊一定会为自己失望的。
先人说了,天将降大任与斯人也.....唉?
她转身结果邻座月娘递来的帕子,还未来得及说声谢,便见从接过剪子后就沉默不语地小竹马案几一推,书卷一砸,大刀金马地走出了门。
“子慎,子慎,你去哪。”姗姗来迟的夫子一进来便只见着一个离去的背影和他露出的那一点衣角,唤了几声都唤不住。只得暗骂一声小混账,转身在讲桌上狠狠一砸,对学堂内探头探脑的弟子们吼道:“都安静些!”
王公子漫不经心地翻到夫子所讲的那一页,随着同窗有一句每一句地念着。他冷哼一声,心道这些家伙也不过是个纸老虎罢了,还以为有多厉害呢,如今不也是被这三言两语就要欺负得掉金豆子?还有那姓白的,才说了两句就受不住了,要出去躲着了。
他心里头傲的不行,淡淡往窗外瞥了一眼,就见那方才冲出去的白姓小儿似乎是提着什么东西往这儿走来了。他赶紧坐直了身子想要看的真切些,下一刻就见到那人走到了自己身后。
“喂,你干什么.....啊!”
“好臭啊啊!”
白季梓手起桶落,满满的一桶夜香顺着小公子规整昂贵的发冠上落下,他动作极快,这一桶下去毫不费力,兴许是担心会浪费,他还托着桶底抖了抖。
“白子慎!你在干什么!”
夫子捂着鼻子退到门外,想要掏出板尺狠狠揍某个家伙一把,又发现离的太远了够不着,只好原地干着急。
小郎君手握木勺,优哉游哉地将木桶往身旁一放:
“夫子,听闻这位就是院长的侄子吧。我听说他今儿个晨时来迟了没吃上饭,现在给他带来了。莫要客气哈。”
屋中小弟子们嬉笑成一团,你推我我推你的在角落挤成一团,手帕捂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看好戏的眼睛。
“你你你!我要去找你爹。”
少年眼睛微微一弯,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那你去啊。”
何为心动呢?
或许只是一个眼神,少年人修长有力的指骨,夫子气急败坏的谩骂以及同窗们的叫好声,还有奔跑时耳旁吹过的风。
满春红樱开的正好,他们穿过高高的石桥,踏过布满青苔的石阶,跨过沾满露水的青草,最终来到一处静谧的湖边。
怪那日春光太艳,怪风中的桃花香太浓,怪那鲜衣怒马的少年郎笑的太过好看。
少女甩开套了十二年的闺秀枷锁,哭的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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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姒初拨开黏糊在眉眼处的发丝,捂着心口缓缓蹲在地上,
今天过的真是太刺激了!她这一个月过的日子加起来都没有这一日过的这么刺激!
“你傻愣着干什么,方才不是嫌弃我嫌弃的要命吗。”
小郎君揉了揉自己湿哒哒的头发,颇为不满地啧了一声。他明明拿那东西的时候已经很小心了,这都是隔着衣服的,手上可是一点都没沾到。偏偏这家伙嫌弃到不行,一停下来就拽着他去湖里洗一洗。
少女蹲在湖边嫌弃地将手搓了又搓,又十分嫌弃地将手往他衣服上蹭。
白季梓没躲,只是等她蹭完之后掏出怀中那一小撮头发,扔进她手里。
“拿着,别什么东西都瞎给人。也就是我脾气好点,换个人被你这样强买强卖早就暴起打人了你晓得吗。”
少年手指修长,捏着小女郎的脸搓的像个面团:“我呢这回念你年少无知,就算了啊,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你给我撒手你!”她狠狠将白季梓的手一拍开,随手将头发丢进水里,“我才不在乎!你给我放手!”
少年一扬眉,没说什么,只是面对那浩浩荡荡的水面,突然笑了起来。
“喂,李姒初。”
“干嘛?”她没声好气地瞪回去,手指在水面上划了一下。
“你知道吗,我很贵的。”
她抬起头,就看见那臭屁的不行的竹马叉着腰站在风中,笑的一脸欠揍。
“想要进我家的门啊,你得先拿全城的酒肆来换。”
“你要是愿意,我说不定就.....唉唉唉疼疼疼你别咬!别咬唉哟哟。”
李姒初后退一步,向讨厌的某个家伙扔了一块小石子。
春风吹过,闺阁少女笑的放肆,她将阿姊的话丢了个干净,绣鞋一扔,赤脚踏入水中,对那红了耳根的少年扬起水花。
“就你!白送我我都不要!”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发现自己可以利用早八前的一小时和熄灯前的一小时码字。
我要努力日更!我还有命!我还可以肝!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出自《留别妻》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出自《孟子》
第36章 、别院
李姒初走到城门外时,打更人恰好敲到了第十下。
少年人玩的又疯又放肆,春光太艳,山色太好,两人在水里打了好几个滚才想起要回家。泥猴似的少男少女贴着墙慢腾腾地挪,绣花鞋沾了水,走起路来发出呱唧呱唧刺耳的声音。
春水浸过的美人最是温润,双眼眸像是藏进了点点星光。她笑下,又踮起脚尖勾了勾小竹马头顶上翘起的头发。
“都是你!我们现在要怎么回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