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寂侧眼看她,问道:“你有何见解?”
萧静好看了眼不说话的淳修师兄,说道:“弟子不认为这样的牺牲精神值得歌颂。”
“哦?”湛寂放下手中经书,正眼看去,示意她继续说。
她想了想说道:“只是因为求一句佛经便献出自己性命,过于愚钝。”
她这番惊世骇俗的话,竟敢公然质疑佛祖前世所作所为,若是湛明听到,必定是劈头盖脸一顿痛骂。
湛寂的反应却很云淡风轻,他反问:“你认为什么才是有意义,什么才不愚钝?”
她两颗珍珠似的眸子在眼眶里转了数圈,愣愣摇头,“弟子不知,但轻易这样放弃自己生命,便是无意义。”
“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是为何?”,湛寂问她。
萧静好道:“因为他身负重担,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说:“你怎知一心问佛,不是雪山童子所坚持的事情,且愿意为之付出性命?有人愿为五斗米而折腰,为何就没人愿为求解心中之惑而付出自己生命呢?”
他的话让她许久没答得上,良久后,她道:“那如果这执念从根本就是错的呢?譬如一个忠臣,自知自己所效忠的皇帝昏庸无道,却还死死效忠,这就是愚忠,便是没有意义的事。”
湛寂听罢,看她的眼神多了分意味深长,他问:“你指的是谁?”
“古往今来很多,越大夫文种,大将蒙恬,一代名将斛律光。”萧静好说罢,悄咪咪看了眼对方,感觉他有些不悦,立马放低了声音,“弟子见解不全,师父……”
“这不代表他们愚昧无知,他们坚守该坚守的,错的是让他们蒙冤之人,而非他们本身。”湛寂掐断她的话,语速不快不慢,“世间百态,芸芸众生各式各样,每个人都有自己倾尽毕生所追求的东西,不分高低贵贱。”
萧静好一时哑口无言,埋头自责起来,“师父所言极是,我,我也不知道为何会生出这种极端念想,弟子愚钝。”
见她一脸自责,湛寂放缓语气道:“不出去走走,你会以为现在知道的就是全部。非你之过……”
他以为把她关在清音寺,便能救她一命。没想到她的认知只停留在书本里,而没有实践经验。
师徒三人正谈论得精彩,有一女子在大师兄淳远的引导下,从大门处一瘸一拐走来。
萧静好见是她,一时没回过神——她怎么会在这里,脚怎么了?
满琦,一个知书达理,容貌清雅脱俗的女子,除了萧静好母亲以外对她最好的大姐姐。
其父满卿,寒门崛起,现任侍郎一职。
在南齐,寒门与世族的界限十分严格。即便她父亲官至侍郎,仍被南齐原有的世家大族所看不起。
朝中曾出现多起寒门子弟与世家大族通婚的情况,但都一一遭到其余世家的弹劾,导致婚事不了了之。
满琦与路琼之就是活生生的例子,那是三年前的事情,彼时萧静好尚且还在宫中,对二人的婚事也略有耳闻。路家乃是几百年来的世家大族,而满家则是寒门出生,双方因为地位悬殊,最后婚事谈崩了。
满姐姐也因为此事,一蹶不振了许久。萧静好暗暗叹息,自离开后,再没听过有关她的消息,不知她现在的心情可好些了。
对方显然没认出萧静好,对湛寂行了个礼,款款说道:“贸然拜访,佛子见谅。”
湛寂虚长她几岁,没出家前双方还算认识。只是随着他遁入空门,许多俗世关系都淡化了,他双手合十,淡淡回了她一个佛门礼。
听淳远说,她昨夜便来到寺里,因为路滑崴了脚,便在寺中借住了一晚。
满琦此次上山,是因为她祖母病痛亡故,所以来请寺中禅师去府上为祖母超度。
萧静好这才想起来,她家虽举家迁去了健康,但老家正是这梁州,所以她会出现在这里并非意外。
湛寂听了来龙去脉,窜着手里的佛珠沉思少顷,说道:“点上几个沙弥,同我一起下山。”
淳远虽在辈分上比湛寂小,但年龄却比他大,入门也比他早,他深知这位师叔素来只渡活人,不渡死人,这次竟愿意亲自出面,倒是出乎意料。
萧静好正看着满琦发呆,耳边响起句,“收拾细软,随我下山。”
话是她师父说的,这让人有些难以置信。两年了,她一次也没出去过,师父这次竟要带她下山?
终归是没忍住欣喜若狂,她答了声“好勒”,蹦跳着回禅房收拾东西去。
满琦盯着那道离去的背影,喃喃道:“这位小师父真活泼,敢问他的法号叫什么?”
淳远回道:“施主是说静好师弟吗?确实活泼,人也很聪明,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在清音寺就数他背书最快。”
“是嘛,那跟我认识的一个人可真像。”满琦陷入沉思,喃喃道,“只可惜,不知她现在人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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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静好行李少得可怜,收去收来就是几件僧衣。见满琦的衣裳和珠钗都好好看,正是爱美的年岁,她却成了带发修行的修士,禁不住有些感慨。
待她死磨烂磨走出门,才发现湛寂不知在门前等多久了,她拉了拉肩上的包袱,有些心虚,“让师父久等。”
小不点也从她兜里探出颗毛绒绒的脑袋,歪头仰视着湛寂。
湛寂从她头顶望去,那头乱糟糟的发髻着实让人难以忍受。
迟疑片刻,他沉沉说了声:“过来。”
萧静不解,但还是往他的方向挪了两步……湛寂见她畏手畏脚,直接将她拉到自己跟前。
嗯?萧静好心头一惊,还没明白什么情况,只觉自己发带一松,满头青丝就如瀑布般锤了下去……她惊慌着转头,却被一双大手牢牢固定住。
“别动。”,湛寂话音有些暗哑。
他让别动,她亦没动。她反手接过他递来的发带,人已呆若木鸡。
曾梦见师父给她梳头发,这事竟梦想成真了?
可他是和尚啊,怎么会绑头发呢?哦对了,佛子曾经也是世家子弟,还是南平王世子,听说是当时世家中皎皎君子最具代表性的人物,束发这种事,自然难不倒他。
湛寂的手法很轻,他将散开的发丝一束束梳起来,一收一拉,发髻就这样被他稳稳地绑好了。
萧静好木讷地接过他递来的梳子,随意晃了几下脑袋,嘿嘿笑道,“谢谢师父,相当稳!不像我扎的,跟病秧子似的,总是左摇右晃。”
湛寂自是不会听她拍马屁,从始至终没有只言片语,自顾自踏上菩提古道,那身高挑的素衣僧袍,踩着不急不慢的步伐,几乎与雪色融为一体。
她愣愣看着手里的发带和梳子……梳子是师父拿来的,手里的发带是自己的,那头上这根是哪儿来的?
萧静好追上他,歪头道:“没想到师父这么会绑头发,那……往后能继续帮我绑么?”
“不可以。”,湛寂脚步微快,答得毫无悬念。
她小跑跟上,“那可以教我吗?”
前面的人脚不见停,回道:“可以。”
“谢谢师父,”她问,“可是师父已经剃发多年,这头绳……哪儿来的呢?”
湛寂停步,有些后悔做这件事,他侧头问她,“你为何如此话多?”
“……”好吧,她闭口不再言。
见她戛然而止,他又觉太过于突然,只是对这个问题,他始终无从答起。
师徒两人你不言我不语气氛正合湛寂的意,没成想这样的宁静并没持续多久,只听一声“哐当”响……他猛然回头,徒弟已经坐在了雪坑里。
萧静好只顾着追赶湛寂,却没顾及路太滑,一不留心就摔在了冰渣上,她窘迫着张脸,与一脸黑线的佛子对望……像极了以前不听母亲叮嘱,结果摔得一身泥,最后母女两大眼瞪小眼母亲恨铁不成钢的画面!
但她知道,湛寂不是自己母亲,自然不会无极限包容她。
“师父……我,我不是故意的。”
她闪着两颗灼亮的眸子说着,两手搭在冰上,重心往前倒,正试着靠自己爬起来……
“别动!”
那厢才警告完,“砰”一声响,她脚底打滑,将爬到一半又摔成个倒栽葱,脑瓜子疼得嗡嗡直叫。
湛寂:“……”
“师父,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他用一种观看异物的眼神盯着她,不知酝酿了多久,才自牙缝里挤出那句,“你就是故意的!”
第13章 、幽兰
一行十来个僧人,身着淡黄僧衣,在山间徐行。
满琦被淳远搀扶着下山,她几步一回到,闲聊道:“没想到大名鼎鼎的湛寂佛子对徒弟会这么有耐心。”
淳远回头望去,苍山巍峨,白雪皑皑,湛寂师叔款款走在陡峭的悬崖边上,背上背着的,正是静好师弟。
他淡淡一笑,说道:“师叔素来面冷心热,对自己选的弟子,更是会尽职尽责。淳修当年跟拜师叔为师时,不过五岁,他也对他悉心教导。”
“也背他么?”满琦好奇道。
“那……倒没有。”他说得很腼腆。
满琦冲他笑,那笑如寒夜里骤然绽开的梅花,芬香扑鼻,凌寒傲骨。
淳远失神,耳根子登时就红了,他忙扭过头,睫毛下垂,单手立掌,念了句:“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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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静好知道湛寂很无奈,所以在他背上尽量让自己像块石头,一动没敢动。
同时心里也百般不是滋味,他前些天脸色那样不好,现下还背她,肯定会更严重,如此想来,她低声嘟囔道:“师父,要不您放我下来,弟子下次再去……吧。”
湛寂听罢,并没言语。她于他而言,不是朋友之托,而是他自己选的徒弟,有着传道受业解惑的责任。这种责任,促使他接受她的一切,不管是话多如水,还是顽皮捣蛋,又或是倔强固执。
“师父……”
“闭嘴!”
“好的师父。”
过不多时,雪越来越大,她轻轻抽出纸伞,替前面的人遮住满天飞扬的雪花。
感受到头顶的冰凉被隔开,湛寂脚步微顿,微微侧头,隔了片刻功夫才又重新踏步向前。
萧静好笑着为他撑伞,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减轻自己心中的罪业。离开健康城两年之久,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到那种发自内心的温暖。
那满天飘零的白,冰姿柔骨、凌波轻舞,幽雅恬静的境界,塑造了一个的晶莹透剔般梦幻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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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府管家一早就在山脚侯着了,一看竟是湛寂亲自带队,他惊讶得话都说不出来,毕恭毕敬连连示好。
“佛子肯出山,实乃满宅之荣幸,老夫人若泉下得知是佛子为她诵经,定会感激不尽!”管家难以掩饰内心的激动,对他一番卖力地吹捧。
湛寂微微点头,并未与他寒暄搭话。
萧静提前就从湛寂背上跳下来了,不然被人看见,她师父得道高僧的名声定会大打折扣。
这次下山,淳远、淳渊和淳离都来了。
也就借湛寂被人领去前头这点空闲,他两才敢靠近萧静好。
淳渊打趣道:“你怎么搞的,摔成这样。”
她摸头嘿嘿一笑,“高兴过头了。”
“瞧你这熊样,今日这头发倒是像个人了,新买的发带?还挺好看。”淳渊淳离一左一右对她伸出胳膊,示意让她抓着。
她没敢说那是师父绑的头,也是师父给的发带。
萧静好望着他伸来的胳膊,一脸难为情,偷摸摸看了眼人潮最前面的师父,心说他正被夹道两边的百姓热情欢迎,应该不会注意到自己。
这眼神落在淳渊眼里,气得他七窍生烟,“我知道,我在你们眼里就是个不务正业不配做佛门弟子的人,你师父是不是让你离我远点?”
倒也确实说过,但却不是因为你不务正业,或许是你那师父……想是这么想,这种挑拨离间的话她自然不会说。
淳渊见她沉默,越发愤愤不平,就要收回手,萧静好赶忙搭上他胳膊,“师兄别生气,师父不会那样说你,我更不会这样看你。
说起来,虽然听了两年的戒,但究竟什么是佛,静好至今都不明白,自律不犯戒就是佛吗?破戒就一定不能成佛吗?”
淳渊被她一番话怔住,在谈经论道方面,有时候总觉得她过于聪明,聪明到与她年龄不相符。不过在心智方面,她倒是与这个年龄阶段的人差不多。
“是啊,动了念想……就不配为僧吗?”此时的淳渊静静地目视前方,眼角眉梢都是酸涩。听他说话的语气一反常态,似在感慨,让人诧异。
街道两边的男女老少都去前面围观湛寂去了,唯独一间阁楼窗户大开,窗前站着个女子,红色的衣裳,在遍地都是白的景象里,她显得尤为醒目。
女子目光一直追随着这队暗黄色的僧人,直至他们消失在街角。
萧静好就这样与她对望,看不清女子的脸,但感觉她似乎在寻找什么,期盼着什么。
之后只听一声大吼,女子被强行拽进了屋……与此同时她搭着的那只胳膊跟着抖了一下。
她抬眸看淳渊,他跟变了个人似的,嘴角虽然挂着笑,却没了往常的恣意。
想起那日他脖子上的那些红色的印记,好几次萧静好都想问他,又怕至他于险境,便只得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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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家老宅坐落在梁州城东面,一行人抵达时已接近下午,满卿满侍郎亲自在门前迎接,他见是湛寂亲临,感动得就快老泪纵横。
为官多年,对老母亲疏于照顾,这是心底最大的遗憾,所以才想着去清音寺请高僧来超度,没曾想来的竟是时下名声最旺的湛寂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