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是我师弟吗?”淳渊反问。
一晃这么多年,他不再是当初那个满口梁州方言的刘老六,也不是曾给她摘柿子的洒脱少年,蜕变后的淳渊,总是心事重重,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萧静好沉思了片刻,哂笑道:“是她告诉你我身份的吧?”
古松下乌黑一片,看不清他的表情,很久后淳渊才沙哑一句,“不管你信于否,刺杀师叔的人不是她。”
萧静好若有所思,说道:“她身份特殊,即便没有亲自动手,定也是共犯。
她的身份,想脱离掌控犹如登天。
但你我师兄弟相称这么多年,情分在这里,我可以帮你们金蝉脱壳,从此后你带她远走高飞,隐姓埋名不要再回来。
胆敢图谋不轨,我不会善罢甘休。”
淳渊看着那个毅然决然离去的背影,直叹清音寺里还真是卧虎藏龙。半响后他苦笑着,喃喃自语起来:“晚了,一切都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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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柏斋,淳修的禅房里。
所有嘘寒问暖的人作鸟兽散去,只余下湛寂和路琼之。
湛寂端坐在蒲团上,即便是在黄色的光晕下,也能看出他脸色白得吓人,他沉声问道:“满大夫怎么样了?”
路琼之回想起方才的情景,闻到爆炸声急急赶来时,一开始全身心都投到了生死未明的湛寂身上。后来才发现树下有个人影软软顺风倒下,千钧一发之际,他飞身过去将人稳打稳接在怀里。
见怀中人昏迷不醒,陆琼之心头升起一丝莫名的颤动。因为短时间内找不到她的禅房,只得将人打横抱起,大步流星抱去了自己房间,并连夜派人下山去请大夫,他更是鞍前马后,又是打水又是给她擦脸的……也不知道自己这是为什么。
路琼之自嘲,很不合时宜地感慨起来,“当初家里人给我订亲时,我在战场,连定了哪家姑娘都不知道,便又听说退婚了!从此,我便莫名其妙成了臭名远扬薄情郎。
直到重回健康,才知道与我定亲又被退亲的姑娘竟是她满琦,记得她不大的时候有次迷路,我曾打马送她回过家。对这姑娘映像倒也不错,那时候并没想过要与她说亲……自从退亲事件过后,这姑娘怕是恨上我了,每次见面,对我官方又客套,让人很不舒服。”
湛寂也只是听着,对丧葬婚嫁素来不感兴趣。
路琼之见他无动于衷,伸手欲掀他衣袍,“我看看你的伤。”
湛寂一掌拍开,冷冷说道:“小伤而已,无妨。”
路琼之被他打蒙了,嬉笑道:“至于么,我就看看,再说你一个六根清净的和尚,为谁守身如玉呢?”
湛寂眼皮都没抬一下,脸色肃然,言归正传道:“说正事。”
那厢立马正紧起来,一改风流模样,“你怎么想的?”
“那个人,变聪明了。”他像是在自言自语。
那个人是哪个人,太后吗?路琼之微愣,“什么叫变聪明了,我们这位太后从来不是省油的灯,难道她以前愚蠢过?”
见湛寂垂眸不语,他继续说道:“不过确实,竟连我都被误导了,一直在查朔朔跟她的同伙,没想到……”
“杀手另有其人。”湛寂惜字如金,多一个字都不说。
“没错,那朔朔只要一出现在公主房中,都不会有好事发生。
其实这样做目的过于明显,但为了公主安危,我们不得不万分留意,如此一来,也就顺着她们提前设置好的身份信息一直查下去。转移了我们的视线,真正的凶手才好动手!”
见那尊佛不可置否,路琼之停顿须臾,继续道:“我好奇的是,以你的武力值,就是我跟张继联手都未必能胜,什么样的杀手,单打独斗竟能伤得了你。”
“不是中原人。”湛寂简单说道。
“什么?”路琼之面露惊色,“能近身伤你,又不是中原的,莫非是北魏的人?”
湛寂若有所思着摇头,“招式怪异毫无章法,像是东瀛忍术。”
“宋太后身边怎么会有东瀛人?”路琼之呢喃着,又道:“来人可有受伤?”
湛寂平淡道:“中了一掌。”
“难怪房子都被劈成两半,如此大的威力,那凶手就算不死恐怕也只剩半条命了。”
路琼之说罢,慢条斯理喝了口水,神思道:“前来参加浴佛大典者,皆登记入册,此人不会傻到现在逃走自爆身份,且看明日,我定把他揪出来。”
湛寂嘴角扬起抹嘲讽之笑,“那又如何?他是太后的人,即便明说要我的命,君要臣死,臣能不死?”
“………”路琼之一时哑语,叹起气来,“你别这么悲观,说不定哪天这风向就变了。所谓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南齐江山危也。”
湛寂透过窗柩看出去,目光落在菩提古道上提着灯笼正往这边而来的人,轻轻念了个:“未必。”
路琼之没听清,就着茶盅又喝了口凉水,“有件事我觉得奇怪,你刚飞书让我去查几年前与朔朔和她同伙,公主正好也让满琦带信让我去查此事,还让我务必想办法阻拦这些杀手。你师徒二人这般默契十足,不会是商量好的吧?”
湛寂抬眸,目色清冷,语气淡淡:“没有。”
路琼之为之一振,说道:“去年她帮百里烨出的主意也是如此,你在那边厢房刚说过,没成想我们在门外又听她的见解几乎跟你一模一样。
如此心思缜密的人,可见她确实是个可塑之才。”
“理应如此。”湛寂掐着他话尾回道。
“你是不是还想让我夸你名师出高徒?”路琼之自娱自乐,又陷入深深地沉思,他喊道:“褚北。”
很少有人会知乎湛寂大名,他蹙眉抬眸看去,听他说:“萧氏皇庭,一代不如一代,太上皇软弱,当今圣上弑杀成性残暴不仁,膝下皇子个个资质平庸,恐难当大任……皇庭内乱不断,边境又有北魏柔然等国虎视眈眈,内忧外患,民不聊生。
待公主回健康后,你有没有想过……”
门在这时被人敲响,传来萧静好的声音,“师父,我能进来吗?”
“我受伤之事,别说。”湛寂没有回答外面那位,而是先压低声叮嘱屋内的人。
“兹事体大,明白。”路琼之出门之际,忽想起什么,又扭头道:“钟南寺那一年的伙食费,你何时给我?”
湛寂似乎也才想起来,“哦”了一声,半响才道:“这房中经书,可有你看得上的。”
“………”赖账还能这么嚣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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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路琼之从房中出来,萧静好忙问了翻满琦的状况,得知她现在人在他房间后,她似笑非笑道:“路大人好手段。”
“………”
因为她跟湛寂房间离得最近,方才那面墙轰然倒塌,连带着她那间房也榻了半边,唯独只有淳修这间完好无损。今夜寺中客房爆满,她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没有,好在淳修去跟别的师兄挤一张床,把自己房间让了出来。
她反手把门关上,提着灯笼靠近了些,急道:“师父伤到哪里?”
湛寂定定看了她片刻,招手道:“过来。”
她红灯笼挂在架子上,俯身趴去几案边,歪头一句:“我手上全是血,你肯定伤了。”
才说完,便见湛寂自顾自把她手拉了过去,用不知何时准备的湿毛巾,低头细心为她擦拭着灰尘……她正想缩回,便觉一股刺疼感直冲脑门儿,不受控制发出“嘶嘶嘶——”的声音。
她猛然低头,才发现自己手心里扎满了各种木头渣和小石块。
方才她以为湛寂被埋了,惊慌失措在地上乱刨,这么多碎东西扎进手心她竟毫无知觉。
“血是你的,我无妨。”湛寂低头专心致志为她拔出手心里的碎渣,声音出奇地轻。
萧静好哼了两声,忽然被他近在咫尺的又圆又好看的脑袋所吸引,红光下,她着魔似地伸手摸了一下,真是又光又滑!
湛寂微愣,挑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别闹。”
她拖着鼻音如实道:“可是我疼,火辣辣的。”
“等着。”
只见他缓缓起身,开门出去了少倾,再回来时手里竟多了根糖人儿!?
萧静好眼睛都直了,木讷地接过,木讷地含在嘴里,木讷地说:“师父怎么会备有糖?”
他把碎渣如数挑出,清理干净又拿起她另一只手,很久才平稳地回道:“香客们送的。”
她“嘶——”疼了一下,赶紧含着糖转移注意力,狐疑道:“可是师父曾说无功不受禄的。”
湛寂手上的力度又轻了些,斜眼看她,“还吃吗?”
“嘶——”
看他那眼神,跟下一刻就要收回去似的,她忙一口将其咬碎在嘴里,声音嘎吱脆响,嘿嘿笑道:“吃都吃了,你抢不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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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青灯如豆,袅袅檀香。
湛寂看了眼趴在桌上睡得酣畅淋漓的人,长长的睫毛一动不动,安稳又踏实,甜美宁静。他起身,弯腰把人打横抱起,轻轻放去床上。
再起身时,忽感觉腹部肌肉陡然裂开,疼痛感遍布全身,随后鲜血便涌了出来,瞬间染红衣裳。湛寂低头瞥一眼,蹙眉正欲离去,手却被后面的人忽然握住。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她没有喊师父,也没说敬语,话音清清楚楚,不像个睡着的人。
湛寂微微侧身,挡住血流不止的腹部,回他:“盼着你养老送终,为我披麻戴孝。”
“………”
“我会陪你到老的。”
萧静好一番指代不明的话,让站在床前的人明显一僵,却没做出任何回应。
“那时候路琼之给钟南寺捐款并非本人意愿,而是你的意思吧。”她眼皮子重得仿佛吊了块千斤重的石头,但还是不愿睡去,总想跟他说话。
湛寂没回,她又恍恍惚惚自言自语:“佛子就是佛子,真是个大慈大悲的菩萨,多亏了那笔伙食费,不然我跟诸位师兄弟要啃上一年的窝窝头,哪儿还能长成现在这幅一肥二胖模样。这些年,真的谢谢你。”
“………”湛寂腰上的血已浸透衣裳,悄无声息地流了一地,右手一直被她拽着,他也没动。
“你是这世上除了我母妃,不,跟我母妃一样对我好的人。
说养老送终太丧气,等我回健康安定好后,便把你接到身边,每日好吃好喝伺候你。怕只怕,你不愿跟我回去。我……就要走了,这心里跟火烧似的,真的,真的舍不得你……”
最后那声低得像蚊子叫,模糊不清,湛寂停顿良久,估摸着应该是睡着了,才微微侧眸看去,谁曾想对上的是她依旧灼亮的目光。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有事,我尽量更,可能会晚一点。如果实在更不了,我会在评论里说明。
第39章 、危机
萧静好不记得后来又说过些什么, 模模糊糊中总感觉自己迫切想要记起什么,却又什么都记不起来,就像有时候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却忽然忘记了, —口气卡在喉咙里咽不下去也吐出来,着实难受。
整个晚上似醒非醒似睡非睡, 时而感觉有千军万马在脑海中崩腾, 时而又感觉有千斤巨石压迫在胸口,头痛欲裂胸闷气短。
“今日各地禅师比赛论法, 听说湛寂高僧也在其中。”
“有他在哪家还有机会赢啊, 他可是当今佛法传承第—人。”
“快些走吧,大雄宝殿场地虽宽, 今日僧徒众多,去晚了怕只能站在外围了,届时什么也看不见。”
她从阵阵仓促的脚步声和议论声中惊醒过来, 猛然翘起身,忽觉大脑—阵眩昏险些晕过去, 只得又重重砸回床上,如此重复两三次, 才算清醒过来。
三两抹懒洋洋的日光从雕花窗里穿进来, 正好照在几案旁的蒲团上, 那里空空如也, 湛寂已经离去。他是今日的浴佛节的主持,身兼重任, 只怕现在人已在大雄宝殿了。
那是段什么往事, 如被尘封的陈年老窖,味道已经呼之欲出,却忘了埋在何处。
萧静好如此出了会神, 翻身下床简单梳洗过后正欲出门,瞥见桌上竟放了根糖人,两只“兔耳朵”在阳光下金光闪闪。
她素来喜欢这种甜甜的味道,见之则欲罢不能,心说那香客到底给了师父多少糖人儿。眼看着金黄色的“兔耳朵”就要被晒化,萧静好忙用两指捏起来—连吸了数口,就着桌上的凉水,呼呼呼灌了两盅,心情愉悦地出了门。
待她赶到时,大雄宝殿旁的浴亭里已是人山人海,亭内供释迦摩尼像,信徒们手里拿着甘草或者百香草等,舀水淋佛,随即将剩下的水当即饮之。如此便是浴佛,目的是纪念佛祖诞辰。
淳离提前为她准备好了浴佛所需的东西,见人出现,将香草和盛水的器皿递给她,笑道:“听说昨夜你被波及到,可有伤到哪里?”
萧静好—边接过东西,—边在人群里举目四望,没见湛寂的身形,久久才回神道:“我无事,倒是可惜了紫柏斋的禅房,不知道修缮好后,还能不能还原当初的模样。”
见淳离捂嘴轻咳了两声,她关心道:“又熬夜帮的师弟们洗衣裳了吧?你就是太勤快太好说话,以后可不能再这样了。”
淳离展颜—笑,没答她话。
他属于比较好看又比较秀气文弱的那种人,总让人忍不住想去保护。萧静好想着自己这—走,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不禁悲从中来。
待她浴过佛,两人—起踱步进入正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