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独自在木门前徘徊许久,反思自己做错了什么,以至于后半年她几次三番写信慰问他,都不曾得到回应。
“静好甚是想念师父”这句话,中秋表达过一次,过年她又说了同样的话,只为表达心中那点自以为是的想法罢了。恐怕师父又以为我看了什么不该看的书吧,这次应该是真生气了,萧静好心想。
那次雨中重逢,他带她住自己的客房,她穿他的衣服,吃他买的糖……以及那个胆大包天的逾越行为。成了她后半年每天必须翻出来回味的记忆,久而久之,思念就像野草一样疯长,天知道她有多煎熬。
独自又站了良久,亦不见门开,萧静好只觉悲从中来,红了眼眶。果然:一旦有了欲念,就会患得患失。一旦有了倾慕,就会或喜或悲。
“你怎么了?”
她正沉浸在自认感天动地的悲情中时,听见门边传来一句低沉之声,那嗓音好听到让人流连忘返。她只觉心跳骤然加速,咚咚咚咚……就要把胸腔震碎。
萧静好想看又不敢看最终也不知是怎么转的头,只见湛寂定定站在大门下,一张脸还是那样极其俊郎又极其肃静,素白僧袍上是星星点点的雨滴,应该是一路走来没有打伞的缘故。
隔着细雨相望,她很久才从恍惚中回魂,心说原来人家根本就没在房里,所以不愿搭理自己这条假设是不成立的。这么一想,她胸中的阴霾陡然散去,又变得清澈无比。
想去想来,都没有一个合适的开场白,萧静好是个心动不如行动哪怕就此被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记吃不记打的人。
于是索性卸下箱笼,笑着冲出房檐,去到湛寂跟前,欣喜若狂纵身一跃,跳了上去……两腿缠在他腰上,双手死死扣在他勃颈后。
“静好……很是想念师父!”她听见自己麻着胆子在他耳畔这样说。
若不是湛寂功力浑厚,在她突如其来跳上去时,两人准摔成个倒栽葱。
她就那样不由分说地“挂”在他身上,黏得跟块狗皮膏药似的,湛寂全身一僵,肃静的脸上说不出是一副怎么样的怪异表情,良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下来!”
第36章 、有疾
清音寺藏金阁。
一尊金身佛祖像屹立正方, 牌匾“以戒为师”高悬于上。阁内有无数藏经柜围绕,柜上写着“正法眼藏”四个篆字,书柜上放有经书无数, 青灯通明,直通底端。
末端坐着一人, 手握狼嚎, 所抄的经文长卷足足摆满半间书阁,一路弯弯绕绕, 似一条蜿蜒没有尽头的小路。那人神色惆怅, 双眼有明显痛哭过后的浮肿痕迹,俨然是几日前还又蹦又跳的萧静好!
满琦顺着地上弯曲的卷轴找到她, 见眼前人一副万念俱灰模样,眉头紧锁,心说以她这样的年纪, 不应该如此。
“听闻你罚自己在这里抄经书好几天了,是为何事?”望着她那双已肿成猪蹄的手, 她心疼道。
萧静好低锤的眼皮微微上扬,投了抹“没关系”的假笑, “一言难尽。”
“为何被罚?”满琦加重语气问着, 见她不答, 猜测道, “你犯了荤戒?”
她摇头,心说那戒她早破了, 还是湛寂亲自带她破的。
“难道是……淫戒?”
满琦后面两个音低到几乎听不见, 却见萧静好定了定神后,轻轻点了下头。
对方简直难以置信,蹲下去轻声细语、语重心长对她说:“你这个年龄, 正是对新事物无比好奇的时候,情窦初开,动情是人之常情……但是,你要有分寸。
是,是谁?他是不是已经,已经……你是不是跟他已经,已经……”
剩下的话满琦说不出口,萧静好知道她想表达什么,替她说道:“已经睡过了吗?”
没想到这等惊世骇俗的话会从她嘴里蹦出来,满琦无奈摇头,到底是跟着一帮和尚长大的人,矜持含蓄一样没学到。
“没有,”见她都快被气晕了,萧静好才补充道,才刚把人魂魄拉回来,她又语出惊人道:“我倒是想睡!”
“……”
满大小姐一手掐自己人中,一手对她竖起大拇指,“早闻九公主性子率真,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被“夸”的人埋头一阵哂笑,随即面露苦涩。倘若真厉害就好了,也不用这般伤情。脑中闪现出几日前雨中的画面,至今想不通他为何要发那么大的火。
“下来!”
细雨如针,湛寂那两个字几乎是咬着牙槽骨吐出来的。
感受到他由内而外发出的怒气,她是要立马跳下去的,可内心深处像住着另一个灵魂似的,那一刻忽然控制了她大脑,说道:“不要下,亲他……亲他。”
心底升起的这句话对湛寂带有浓浓的恨意,更像是来自前世某个瞬间的记忆,控制今世的她去亲他。似乎在说你不是要四大皆空六根清净么?便是要破了你这戒。
萧静好当时脑子里噼里啪啦炸个不停,乱做一团,心知这样做要遭雷劈,也清楚那并非是她本意。困在表皮下的某些欲望却在此时出来作祟,一直重复着“亲他,亲他……”
那种“不敢”的想法仿佛得到了强有力的支撑,仗着自己单方面的喜欢和不知从何而来的恨意,就这样复杂纠结且矛盾地偏头:
湿润的唇瓣掺杂着春雨的芬芳,在他脖子处用力“吧唧”一口,湛寂雪白通透的勃颈霎时起了个红印!
忽而间无数种感觉像雷声一样轰然爆发出来,暧昧、震惊、惶恐……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样,待萧静好从十恶不赦的悔恨中反应过来时,她人已被一股不轻不重的内力震去了青石板上,手掌下意识往后撑去,不幸被棱角锋锐的石块划破,在谁也看不见的地方,那鲜红的血源源不断往外流,混着雨水,渗入草丛,留到了地底……
雨水顺着湛寂俊美的下颚线往下趟,脖子上的红痕触目惊心,他轻轻转了下瞳孔,开口既是死寂,“为何这么做?”
萧静好掌心里血流不止,面对扑面而来的怒气,她垂眸不敢言语,下意识把手藏进僧袍,任由雨水从她头顶倾泻而下。
不论那股莫名的仇恨因何而来,不管自己刚才的做法是否要遭雷劈,她现在已经得到了答案,那便是:师父就是师父,他六根清净四大皆空,绝不容染指。
“回答我。”湛寂继续追问。
其实他的语气还算是好的,但萧静好满脑子都是手疼,上次逾越,他已经警告,而这次却不是警告这么简单。
她心想,人家这么反感,就不要再把真心抛出来被笑话了,何况身份也不允许。
于是紧攥着衣袍,尽量不让血往外流,抬头,把湛寂不喜形于色的精髓学得炉火纯青,任谁都看不出丝毫破绽,她对他笑道,“只是简单的打招呼而已。”
而已?湛寂居高临下望着眼前人,跟那次做出孟浪举动后一样,依旧笑得没心没肺,笑得六亲不认。
片刻后,他突兀地冒出声冷笑,再看她时,眼角眉梢是冰冻三尺般的寒冷,空站了片刻,什么也没说,毅然决然转身大步离去,那般孤傲,那般不容置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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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手怎么了,作何不上药?”满琦帮她仔细检查了一番,心急如焚道。
萧静好回神,犹如熔浆流过心尖,只剩下疼,她云里雾里说道:“没事,我自找的。”
满琦叹气:“你果真是长大了,有自己不愿说的小秘密。”
她连连挥手,“罢了,糟心事不提也罢。”
萧静好有个优点,天大的事藏心里,不喜逢人就说,坚信没有过不去的坎,不论如何,路还得往前走。
藏书阁的最里层都是用来惩戒僧人的,现在也就只有萧静好一人,环顾了翻四周,她沉声道:“如何?”
几天前接到她的飞鸽传书,满琦便着手查那个朔朔,今日借故上香,就是为这事而来。
她道:“与你信中说的差别不大,朔朔父母原是梁州成一户普通农户,姓陈。父母在几年前因为沾染了贾赋的高利贷,被逼无奈,两人纷纷投河自尽,剩她一人孤苦无依。”
萧静好:“然而?”
“然而,我便去她家左领右舍问了一番,据他们说,此人自幼长在她外祖母家,被陈氏夫妇接回来时已经十五了,邻居们对她的信息知之甚少。
于是我便派人拿着画像去梁州城外她的外祖母家询问,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她急道。
满琦:“那家人独居深山,连房子都被烧成了焦炭!应该是没有一个活口!也就是说,目前没人能证明这个朔朔的真实身份。”
萧静好轻轻含着笔尖,陷入沉思,脑海中依稀浮现出一个画面,数十名红衣女子站在城墙上,纵身一跃,纷纷自戕……
她喃喃念道:“南齐天启五年,宋依阮自北疆购得数十个女娃,养于暗室,组建了个杀手团。她为这支团体取名为——红药!后来……”
后来百里烨攻至健康城,这批杀手拼死抵抗无果,最终同宋依阮一起殉国。
后面的话她没说出来,但光是前面的就足以让满琦目瞪口呆,她震惊道:“这种杀手组织,恐怕连健康朝堂上那伙人都不知道,而你又是自幼被送出皇城,如此隐晦之事,你是如何得知的?”
这……还真不好说。萧静好揶揄道:“这个往后再说。当务之急是,如果这个朔朔是太后的杀手,而且几年前就潜伏在了梁州,肯定不是只为我而来,而且也肯定不会只有她一个。”
“会有很多?”满琦问。
她咬着笔杆说道:“至少不止一个,朔朔为自己塑造了一个全新的身份并处心积虑接近清音寺的僧人。或许别人也会用同样的方法伪装一个全新身份……有件事还得劳烦你。”
满琦不开心道:“你这么说就见外了。”
萧静好笑了起来,“这可是你说的,路琼之是梁州刺史,执掌人口流动簿,你帮我给他带个信,查查与朔朔出现时间差不多,且像她‘外祖母家’一样意外全死的人家,这种巧合不会太多,排除出来的,应该就是她的团伙。”
提到路琼之,满琦一脸不自然,她很不想再跟他打交道,但又不可避免。
她顿了顿,又用一种“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的眼神看着萧静好,心思缜密,深谋远虑,不得不让人重新审视这个九公主。
“这些人潜伏在梁州这么多年,目的是什么?”满琦狐疑道。
萧静好思量再三,压低了嗓声:“或许,她们的目的是刺杀我师父,连带着找我。”
她一针见血说罢,又若有所思道:“目前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如果是朔朔发现了我的身份,为何这么久来我依然相安无事?且每次我的私密物件被挂出来之前,都会撞见她从我房中出来。
生怕我不知道是她干的似的,越是这样,我越是觉得不太会是她。”
满琦愣愣摇着头,“我跟你的想法恰好相反,万一她就是觉得你会这样想,所以她偏这么做呢?至于为何迟迟不肯动手……会不会是时机问题,或者……跟你那为师兄有关,他不让她对你和你师父下狠手。”
萧静好忽然灵光一闪,“如果是这样!那这个朔朔就是动真情了。但宋依阮培养出来的人,应该不会这么容易为情所困。
我得快些离开,不能再耽搁了。”
说到这里,满琦给了她一个锦囊,“路大人让我转交。”
“你两一去而来这么多回,就不打算死灰复燃?”她玩笑道。
满琦垂眸,很久才说:“我们之间,又岂是简单的退婚这么简单。”
萧静好明白,是世家大族和寒门之间长久的矛盾冲突,他们两人只是这个冲突下的缩影,代表着两个不同的阶级和阵营。
“没关系,待将来我有能力了,废了这条不成文的规定!”
她觉得自己是在说大话,满琦却甚感欣慰。
锦囊里是百里烨的书信,他说因为辞官风波刚过,军心不稳,让她再耐心等上一两个月,届时一定护送她风风光光回健康,并让宋太后主动开城门迎接!
吃了这颗定心丸,她那不安的心才稍微镇静了些许,但仍是牵肠挂肚,静默须臾复又道:“我现在担心这些杀手会对我师父不利,你……跟路琼之说说,让他想想办法,制止这波人兴风作浪。”
为不引起怀疑,满琦起身欲走,微微笑道:“这么心疼你师父,干嘛不自己提醒他。”
唉……说多都是泪啊,只怕在师父眼里,我已经是个见了男人就垂涎三尺的怪物了。萧静好如此想来,心中酸楚,没答话。
正在这时,满琦递给她一袋黑黑的东西,类似于丹药。
萧静好:“?”
满琦:“别不好意思,有病就得治,不能拖。”
萧静好:“………这是什么药?”
满琦支支吾吾半天才表达清楚,“你别跟湛寂说这话是我说的,因为他不让我跟你说。”
不论是什么,先立马保证绝对不说是首要,萧静好重重点头!
“也不能算是病,你别多想。就是有小部分人,在成长过程中,总会对异性产生过多的好奇,导致作出一些不太寻常的举动……此药能帮你适当调节一二。”似乎怕伤害她的尊严,满琦说得十分艰难和委婉。
萧静好只觉耳膜嗡嗡作响,心里又酸又苦又辣。
我在心里念你百转千回,你却怀疑我有病。
萧静好眼眶通红,听见自己沙哑一句:“所以他跟你说我有疾?”
“不不不,你别哭,他只是含沙射影地悄悄跟我提了一嘴,除此没跟任何人说过,这点你要相信他的为人。我作为大夫,再结合开头你跟我说‘想睡’……从而得出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