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正逢中秋佳节,来寺中上香和论法的禅师络绎不绝,而他们作为清音寺派来的代表,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岔子,只怕对整个寺影响都不好。
她已经再谋划出路,倘若这之间身份败露,势必会给清音寺和湛寂惹来天大的麻烦!
萧静好心中纵使已经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却还是强装镇定对她颔首,说道:“有劳了。”
待人走远,直至连背影都看不见,她才冲进禅房,从床底板下翻出个麻布包袱,已被打开过!
她猝然抬头看向后面跟进来的人,“包被人翻过了!”
满琦捂着嘴,一脸惊慌失色,“是刚才那人吗?”
萧静好愣愣摇着头,“不知道,大半年来,寺里确实会不定期例行检查,然翻人包袱这种龌龊事,无人会做。我与这朔朔无冤无仇,按理说,她更没有这么做的道理。”
“可是,我敢确定自己出门前才整理过,这么短的时间内被翻,且她又刚从我房中出去,是巧合还是故意?
若是故意……我怀疑她是宋太后或者萧明玥的人。”萧静好说罢,又去看检查其他地方有没有被翻过。
“你先别慌,长公主自从年初上金顶被连夜赶下山后,一直住在贾府,近期并没什么大动作。”,满琦踱步安慰道。
萧静好凝眸神思须臾,歪头道:“你方才说什么,长公主被连夜赶下金顶?”
满琦:“对啊,被那位活佛连夜赶下金顶了,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台阶,和尚绝情吧?还敢喜欢吗?”
“嘿嘿………确实挺绝情的哈。”
她没来由笑了笑,萧明玥处心积虑制造的独处计划竟没得逞,她忽然有种拨开云雾见光明的感觉。
“你还有心思笑,担心自己吧,现在敢肯定的是,你的身份有人知道了!”满琦严肃道。
萧静把包打好结,重新找了个地藏起来,若有所思,“以不变应万变,且看她今后有什么大动作。翻出这些东西,却又不当场指证,是打算威胁我?此人的目的有待考究。”
“小心为上,一旦有事,立马飞鸽于我或者……路大人。”
萧静好点着头,忽想起一事来,“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我师父跟长公主,当年是不是有过一段?”
满琦惊讶:“谁说的?褚凌寒不论是出家前还是出家后,他那副估清高傲模样从未变过!整个过程就是长公主一厢情愿,自己去求太后赐婚,后来男方剃发出家,她便谁也不嫁,耿耿于怀这么多年。”
说到后面她又叹起气来,“爱而不得就是如此折磨人,你还敢喜欢谁不?”
“咳咳咳……”突如其来的暗示,叫萧静好忍不住一顿猛咳,连连挥手,真假参半道:“不敢不敢。”
满琦把包中私藏给她的月饼放在桌上,说道:“不过,我好像记起了件事。”
“嗯?”萧静好轻轻哼道,给她剥了颗石榴。
满琦接过,说道:“你出生那日,满城寒梅怒放,全健康的人都说这位公主了不得。我母亲与淑妃还算有些交情,某日母亲带我去拜访你这个一出生就让全城梅花开的人,你猜那日我们在你房中遇见了谁?”
“谁?”她迫不及待想知道。
那女人话说到一半,掰了捧石榴扔进嘴里,又慢条斯理吃完并连籽儿都咽下去了,才说了句:“褚凌寒!”
萧静好惊讶到接近无声,半天才回神道:“他!怎么会?”
满琦又以同样的方式吃了捧石榴,方点头肯定道:“是他没错,你当时躺在摇篮里,好像抓住了他的衣角,不放就是不放。十二岁的南平王世子,已是出落大方的佼佼公子,满脸无奈,却又不敢强行离开,因为一动你就哭!”
天!还有这等惊天大料。萧静好搜刮完脑中所有记忆,鉴于年代久远,根本想不起来关于湛寂的任何蛛丝马迹。
“可见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揶揄着,又愤愤不平道,“既然我们一早就见过,也算是有点渊源的,可几年前路琼之把我托付给他时,何至于凶成那样,真是匪夷所思。”
嘴上这么说,她却因为这点一星半点的渊源,破天荒地觉得开心。
满琦吃完石榴,拍手起身离去,出门前还不忘感叹道:“所以说,和尚的心思你别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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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实,和尚的心思,猜不得。如果说喜欢就是患得患失或悲或喜,那萧静好已经能确定,她或许大概就是喜欢上了。
那夜皓月当空,颇有诗情画意、柔情似水之美。
她仰望星空,心说现在就若即若离患得患失了,不知往后诸多个日日夜夜,又当如何度过。
不过,人生在世及时行乐。她抱起那只肥得流油的仙鹤,终是让它当了一回信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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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音寺。
紫柏斋屋顶上月圆如镜,月华如洗。清淡的月光洒在沙沙松海上,发出熠熠生辉的光芒。
松下坐着一人,一如那样的夜色,清冷中透着典雅,朦胧中带着高贵。
忽然,有白鹤自九天而下,直扑向湛寂跟前,似乎太想表达久别重逢的喜悦,一声长啸,打破了夜的宁静。
湛寂星眸微动,自它脚下解下一坨裹得皱巴巴的东西,起身步入禅房,在油灯下缓缓将其打开,纸上是几乎跟他如出一辙的字体,规规整整写着:
“中秋好,静好甚是想念师父!”
第35章 、相思
静好甚是想念师父。
月影由西到东, 青灯又添新油,光影下他默默对着那小行字,如往常般看不出情绪, 一坐就是半响。眉目还未完全平展,便听窗柩外传来一声“咕咕”响, 萧静抬眸看去, 见是满府的夜行信鸽,不由眉头一皱。
踱步窗边, 步伐明显快过往常, 他解下纸条打开一看,静谧的眼中乍现出阵阵波涛, 想也不想快步走出门。
“去何处?”
调侃的声音自古松下传来,下面不知何时多了个老者,赫然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慧灵禅师。
湛寂目色微顿, 上前行了个礼,见慧灵示意他坐对面, 踌躇了片刻,才盘腿坐在蒲团上。
慧灵瞥了他一眼, 意味深长一句:“你向佛之心天地可鉴?”
这话是曾经他对自己师父保证的。湛寂眼皮从下到上台了起来, 俊逸的脸上没有丝毫凌乱痕迹, 沉声道:“是!”
那厢笑笑, 继续问:“如此深夜,何事让你这般行色匆匆?”
他垂眸不语, 慧灵继而道:“湛寂, 宋太后已在各地安插人手,灭佛之心蠢蠢欲动,小到清音寺百个僧徒, 大到梁州甚至整个天下的僧人,或将面临一场前所未有的大劫难,而你,当今传承佛法之第一人,是化解此劫的关键,你是否应该清醒一下?”
湛寂放在膝上的手掌微微握起,神色肃然,开口时声音略哑,“师父既知弟子肩负重任,当初又为何要将她送来?”
慧灵一改往日不着调的嬉笑,正色道:“你若过此关,便能否极泰来,过不了此关,自是无缘佛门。”
几年前听见这话时,他从不当回事。因为自当年慕然惊醒决定遁入空门起,便将这繁华红尘看透看破。现如今却感觉心中有股异样缓缓伸起,微妙的,颤栗的,摸不着也抓不到。
八月的夜风微凉,静坐很久后,他才淡淡说道:“当初师父将她送来,不已是在救她么?如今她身份被人识破,恐遭危险。”
慧灵正眼看去,“你有你坚持的道,她有她必走的路。你给她铺的路,已足够她今后在朝堂大展身手,还有什么是需要你半夜三更亲自扑往现场的?”
湛寂盯着那轮逐渐没入乌云的月,有过刹那的恍惚。分明已经了断尘缘,自应心如止水、波澜不惊。然而,胸腔上那潭动也不动的死水,却不知从何时起,缺了口,仿佛正试图缓缓流动起来。
他想,一定是因为近来经书念少了,或是诵经方法错乱了吧。
“你看今夜,是风在动还是幡在动?”慧灵冷不伶仃问了个老生常谈的问题。
不是风也不是幡,是心在动!
湛寂猝然回神,心头不由一颤,回道:“弟子没有。”
而后深深闭上了双眼,残月被乌云彻底遮住,静夜又恢复了它原本该有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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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去冬来,飞雪降临,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
每当听到有关清音寺的消息,萧静好总会听得格外聚精会神,试图通过各种弯弯绕绕,找到一点关于那个人的蛛丝马迹,然而,冬去春又来,直到为期一年的交换僧生活结束,都没能从那如山高的信息里扒出点关于湛寂的话题,他就跟人间蒸发了似的。
有些心动一旦开始,便覆水难收,那块不知何时掉进她胸腔的石子儿,在这后来的日子里,竟就成了惊涛骇浪。她每天望眼欲穿,等了几个月,也未能等到飞回来的白鹤和回信,第一次觉得无形的伤痛竟也有如此威力。
但路还得往前走,正月生辰一过,她步入及笄之年,也就意味着……离开的时候到了。
南齐、高车和柔然联手共伐北魏并胜利告捷的消息传遍大江南北。雍州子民一听百里烨要辞官,满城上下跪了三天,他感动涕泪,为了满城百姓,终是决定不辞官了,一时间万民雀跃、热烈庆祝。
气得健康城凤位上那位太后七窍生烟,恨不得将百里烨挫骨扬灰一千次,却又不得不顾及满朝文武的反对。
奇怪的是那个翻她包的人竟无声无息退场了,就好像那天的事根本没发生过似的。
萧静好自知此事不简单,心中盘算着,得快些离去,以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待这次归寺后,悄悄告个别……离开吧。
她们回寺那天,钟南寺举办了场简单的送别会,本是再寻常不过的日子,却发生了件不寻常的事!
几百个僧人的会场,头顶的松树上,居然挂着女子才会用的肚兜和抹胸!那些物件就如滚烫的油锅掉了几滴水进去,当场炸的噼里啪啦!
一时间混乱成粥,再场之人无不是汇集各方的名僧和代表,老禅师们挡眼不敢去看,嘴里声声念道:“阿弥陀佛!”
“是你们的吗?”有人顶着通红的脖子问一旁的比丘尼。
带头的朔朔正色道:“阿弥陀佛,佛子切莫乱言,此物非我等之物。”
“也是哈,谁会把自家肚兜挂树上。那这些东西究竟是谁的?”
这等不入流的做法,对于一个少女来说,不论是伤害性还是侮辱性,都是极强的。
萧静好站在纷繁杂乱的人群里,定定望着被各种姿势挂在树上的东西,再熟悉不过,因为是她的!纵使内心多么地羞愧难当和愤怒至极,她学到了湛寂的精髓,便是喜怒不形于色。所以单看神情,从她脸上根本看不出任何一丝破绽。
是谁?要用这种方式恐吓她,一而再再而三,却又不直接揭穿,此人目的是什么?
而就在几个时辰前,萧静好碰到了与几个月前同样的事——朔朔从她房中出来!真的有这么巧的事吗?
她隔空对上那边无意中投来的眼神,无声地对望,是打量,也是质问。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依淳渊之言,此女出现的时间,刚好是她进清音寺拜师那段日子。
红衣女出现,淳渊坠入爱河,被贾赋斩手指,她夜闯如意芳菲救人,再后来贾赋欲借俘虏除去她……导致湛寂诛杀了几十个俘虏。从这里起分为两条线,一条是湛寂被罚,宋太后欲灭佛,一条则是北魏借口出兵,一举拿下边境好几个州县!
这些从一开始可以说是鸡毛蒜皮看似毫无干系的事,像个雪球越滚越大,以至于砸出后面如此巨大的坑,或许将来,只怕会更大!
不管朔朔是北魏的间谍还是宋依阮的人,此人绝不只是个简单的尼姑!萧静好这般想着。
“走了,看什么呢?”
淳渊在她耳畔提醒道,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与朔朔撞了个正着,一时间胸中静水如被风吹,微微荡了一下。
萧静好收回目光,随他们一起上了帆船,她看见淳渊站在船头,一如当初自己看湛寂离去的背影,周遭纷乱皆为浮云,眼里唯独只有那么一人。
“放不下为什么不挽留?”她问他。
他埋头苦笑,淡淡说了句,“罢了。”
“若我是你,不会放弃。除非……你觉得你们绝无可能!”她声音不大,却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楚。
淳渊眉眼微动,侧头道:“一个和尚一个尼姑,不就是绝无可能吗?”
萧静好从他略微颤动的眼丝里看出他在说谎,却没拆穿。她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的兄弟情谊,竟也有各说各话的时候。不过她没什么好怨的,毕竟,从一开始就没坦诚相待的,是她自己。
萧静好在一片烟雨中回到了紫柏斋,一年过去,景还是那些景,人却似乎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淳修提着把扫帚看见她背着箱笼进院时,险些没把人认出来,再他眼里,她一直是师弟,这一刹却看红了脸。
那晶莹剔透般的雪肌玉肤如流光通透,轮廓精致如悲翠雕像,两眼弯弯微笑,眸中仿佛装了璀璨星辰,绚烂灼亮。像极了怒放的寒梅,坚韧又美丽。
“好久不见啊师兄。”上次对他说这就话,还是在金顶,不曾想一年又过去了。
时间如流水,一晃,她都这么大了。
淳修回神,示意她快些回屋,雨太大了。她却站着没动,视线透过满天的烟雨,去到湛寂的禅房,窗柩微微开着,感觉里面有人,可就是不出来。
害怕湛寂没听见自己说话,萧静好故意扬声道:“师兄,最近我们寺里可有什么好玩的事?”
淳修不明白她为何要把自己泡在雨里,愣了愣比划道:“不久便是浴佛节,届时四方僧徒皆会来我们寺拜佛,不知对师弟来说,这算不算好玩的事?”
她自是知道一月后浴佛节,也是最庄严盛大的,这么问,只是想让里面的人听见她回来了而已。
见湛寂没有要出来表示一下“欢迎爱徒回家”的意思,萧静好只得勉强面带微笑走到房檐下。此时淳修已经离去,说是去给她准备饭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