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多怕冷啊。
“老大,我不冷,你把衣服穿上吧。”丁清说着就要起身,可她眼睛还没好,刚一站起来便撞上了头顶的石块。嘭地一声,疼得她脑子一阵发晕,顿时又坐了回去。
这山洞深处稍微暖和些,可地方太窄,丁清没想到会撞上。
周笙白见状,连忙过来护着她,掌心碰了碰她方才撞上的头顶,忍不住责备:“你乱动什么!”
刚说完,又觉得自己口气不好,于是改口:“让你坐着就好好坐着,我不冷,你别又弄伤了。”
丁清的确撞得有些狠,倒是这一撞,眼前的视线稍微好转了些,模模糊糊仅能看见几道外面照进来的光与周笙白的影子。
周笙白离她很近,像是要看住她,左翼遮在了丁清的上方,怕她一时恍惚又站起来。
“你的眼睛怎么回事?”周笙白问。
丁清努力眨了两下,确定自己的视线在恢复,于是道:“应当是雪盲,阳光太大,照在雪地里有些刺眼,时间一长就容易致盲,但会慢慢好转的。”
周笙白听她这么说,心下松了口气,他以前很少在冬日出门,也就不知雪盲这种情况。
丁清动了动脚,脚腕上赤金的声音叮叮传来,周笙白低头看去,见她两只脚尖轻轻地蹭着,于是问:“怎么了?”
丁清有些不好意思道:“可能是冻疮了。”
以前也从未有过,许是近来好日子过惯了,怕冷又冻疮。
但不论是雪盲还是冻疮,在她身上都存不了多久,她这具身体早就经过改造,一切伤害愈合都会远快过普通凡人。
周笙白闻言,伸手捉住了她的脚,她的鞋袜早就被雪浸湿了,难怪手脚一直都暖和不起来。
丁清的鞋袜被周笙白丢去一旁,露出的双脚莹白的脚趾上的确多了几处红肿,破坏了这双脚的美感。
周笙白顿时皱眉,伸手戳了戳她脚趾上的冻疮,也不知是痒还是疼,丁清缩了缩脚,没挣开,叮叮的赤金声偶尔响起,周笙白干脆把她那双脚抱进怀里暖着。
丁清察觉到对方在做什么,心脏砰砰乱跳,如此安静之下,尤其清晰地传入两人耳中。
她满脑子想的都是上官晴瑛对她说过,她是周笙白的良药。
于是良药这两个字在丁清的脑子里转了许多遍,直至她的脚暖和了,视线也逐渐变得清晰。
傍晚霞光从洞外的雪面上反射到山洞里来,几道带着异彩的光落在周笙白的脸上,丁清能看见那些彩光,她闭上眼睛再睁开,几回适应,视线终于恢复了八成。
可入眼所见的,倒是令人吃惊。
周笙白的獠牙长出来了,尖利的牙齿微微露出了些,压住下唇的唇角。
他的鬓角处有羽毛,黑色的绒羽均匀地从他的鬓角往下延伸,乃至他的整片脖子,可能甚至于衣内身躯都是一片黑羽。
他的睫毛比往常长了许多,耷拉下来遮住了幽深的瞳孔,皮肤更显苍白,嘴唇却是猩红的。
丁清的视线朝下望去,周笙白的双足皆成了鹰爪模样,在中衣的衣摆下探出一半。他的双翼的确伸出来了,难怪丁清在雪地里抱着他时,能碰到他背后的羽翼,可他为何没将羽翼收回去?
又为何会变成现在这幅模样?
周笙白身上关于人的特征很少,除了那张脸与十指还是人的皮肤,就连他的手背都覆盖着乌黑的羽毛。
丁清没开口说话,也没将心中的疑惑问出,可即便不问,她也大约猜到周笙白变成这样与上官家脱不开关系。
如此一想,她就更讨厌上官家了,丁清在心里暗自咒骂对方,连带着刚与上官晴瑛建立的好感也一并清除,若有机会再见,她还是会冷脸相待的。
周笙白只顾着给丁清暖脚,费了不少功夫才让她的脚暖和起来,一路沿着小腿到膝盖都是温热的。
雪地里的阳光顺着日落不断变化角度,一簇明橘色的光照在了周笙白的眼皮上,他轻轻眨了眨眼,再抬眸朝丁清看去,小疯子给了他一记微笑。
丁清的眼眸很亮,因为雪盲导致她眼角周围有些泛红,那些绯色添了一抹艳丽,有些像周笙白狠狠吻过她,亲得她透不过气后憋出的红晕。
周笙白望着她的脸,两个呼吸之后才察觉出不对,他脸色一僵。
丁清对他眨了眨眼,歪着头凑过来:“老大,你不舒服吗?”
周笙白几乎是刹那后退,一片右翼遮挡在眼前,唯有双眼透过羽毛的缝隙,与丁清的视线歪打正着地撞在了一起。
“你看见了。”
丁清不明所以地点头:“嗯。”
周笙白的心一直往下沉,像是坠入了无尽的深渊。
他这幅模样,甚至连人都算不上,他原不想让丁清看见的,若非如此,周笙白也不会飞到这座不知名的山间,躲在山洞里等待身上的羽毛全都褪去。
可千藏万藏,却还是被她看见了。
这一瞬周笙白有些不敢去看丁清的眼,他怕在里面看见一星半点其他情绪,若丁清真的惧怕他,嫌弃他,他会受不了。
周笙白忽而觉得头有些疼,心里揪得厉害。羽翼像是蚕蛹一般,将他自己包裹其中,唯有声音轻传出来:“你什么时候看见的?”
“半柱香以前。”丁清揉了揉眼睛,视线算是彻底恢复了,她也是头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看到周笙白的羽翼。
有些意外,丁清在他的羽毛上看见了细细的碎闪,像是一层宝石研磨的粉末附着其上,若非雪上折射的光太过刺眼,丁清还不能察觉。
以前周笙白都是在夜里出动的,可他这身羽毛若是在阳光正好的天里飞过,于他背上看去,肯定很好看。
丁清伸手轻轻触碰了一下黑羽,那么细微的动作周笙白都能察觉。他没让她碰,丁清只能低头看向自己的指尖,没蹭到一点儿光彩。
她不知周笙白的心里想什么,更不知被羽翼遮挡下的人内心在短短时间内起了多少变化。
她不怕他,她真的不怕他。
那她为何会在他怀中颤抖,为何不敢看他?
她会像别人一样看轻他吗?
如今不仅是一只右足,他的双足都成了鹰爪,这还是休息两天后的结果。
那夜从上官家的客栈冲出之后没过多久,周笙白就彻底褪去人形了。
若丁清能接受现在的他,是否也能接受……彻底变成鸟的他?
那样丑陋、可怖的异类,明明是一个人,却会变成一只庞然的鸟。
丁清曾说过什么?她说他长得好看。
不……他一点也不好看,变成鸟后,他就是个怪物。
洞外太阳已经落山,夕阳余晖映照着白雪,洞内的光也暗淡了许多,不过是短短几次呼吸间,时间仿佛变得尤其漫长。
丁清眼见着周笙白的黑羽上,那一层细碎的光渐渐转变,像是成了黑宝石,黑羽如夜空幕布,点缀着无数看得见却摸不着的微末繁星。
他的羽毛很光滑,很漂亮。
“好厉害啊。”丁清凑上前,半跪在了周笙白的面前,一双鹿眼认真打量:“老大,你的羽毛真好看。”
黑羽轻颤,就像是被微风抚过,实际上却是藏在羽翼之后的周笙白没忍住一瞬惊愣的颤抖。
“你骗我。”他的声音沙哑。
丁清摸着鼻子无奈道:“你总不能因为我骗过你一次,就觉得我次次说的话都是假话。”
“没有人会觉得一个半人半鸟的怪物好看。”
“所以我不是人。”丁清似是与他玩笑,声音带着些许轻快:“我是鬼啊。”
周笙白轻轻挥动翅膀露出自己半边脸时,见到的便是丁清的笑脸。她眉眼弯弯,瞳孔里倒映着他异类模样,就连周笙白都不能多看自己一眼,可她却眼也不眨地对上了他的目光。
周笙白一直都知道,丁清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小疯子就是小疯子。
洞内的心跳声逐渐加快,丁清听见了,她伸手捂着自己的心口,心想莫非又是动心了?
掌心下的跳动的确很快,却远不及她听见的那道声音有力、紊乱。
窄小的山洞内只有两个人,心跳不是她的,必然就是……
丁清抬头看去,她望见了周笙白的眼,一眼便看了进去,就像是有一股无形的力量紧紧地吸住了她所有注意力。
那双桃花眼上羽睫轻颤,漆黑的瞳孔里倒映的全是她的模样,他的眼里有她。
那眼神……是一汪永远不会冷却的温水,只会随着眼前人的一颦一笑,逐步沸腾。
周笙白觉得奇怪,分明是丁清先追逐他的,是她先说出那些让人无法忽视动人的情话。她说她想一辈子跟着他,她说她从第一眼就认定了他,她说她能为他死,为他活。
等了这么久,丁清也没说喜欢他。
周笙白本想再等等的,可就在这一瞬,在她面对可怕的他,却说他的羽毛好看时,周笙白等不下去了。
“丁清。”
低沉的声音过于紧张而显得沙哑。
丁清等他说话,态度认真。
而后她见周笙白的眼湿润,似乎有一滴泪含在其中,欲落未落,也可能是雪光下的错觉。
他说:“我喜欢你。”
第48章 [VIP]
周笙白还记得他刚到周家的那一年, 没几天就是冬至,周家有两个小孩儿,一个是周椿, 一个是上官晴瑛。
冬至那晚,周椿的娘将第一碗饺子让人送给了周笙白,热腾腾的碗里飘着八个圆嘟嘟的肉饺,周笙白咬了一口,嚼出了肉的味道, 顿时反胃地吐了出来。
当时周笙白扶着门外墙柱, 只能吐出一些酸水。
白雪落在他的发上,身上, 他听见有人低声喊他‘怪物’。
男孩儿听到时浑身一颤,诧异地回头瞧去, 那是两个周家的仆人,仗着堂主不在, 说他是野种。
化雪后没多久便是春天, 周椿的爹带门下弟子出云川城捉鬼, 与恶鬼纠缠,身陷囹圄, 周椿的娘带人去救,周笙白不愿待在人人看他如异类的周家, 偷偷跟了上去。
周椿的娘曾背着一把剑,蹲下看向周笙白,眉目柔和道:“我带你回去,在周家, 没人敢欺负你。”
她叫周瑷。
周家已经连续几代都是女子当家了, 周瑷与周笙白同母异父, 她的夫君是入赘到周家的,本事不高,可对周瑷很好。
一口能吃下半个镇子的恶鬼腹大如仓,发出可怕的尖笑。
最终周瑷与其夫君不敌,男人被恶鬼杀死,吞了魂魄,周瑷拖着亡夫的尸首艰难逃生,其余周家的弟子都受了不同程度的重伤。可那恶鬼穷追不舍,直将人逼至悬崖边上。
周瑷想着自己大约是死期将至,望向万丈深渊,先一步把亡夫的尸体丢了下去,本欲纵身一跃,只听恶鬼发出可怕的哀嚎叫喊。
一阵风卷残云,周家众人惊惧地望向那个年幼、还不到人胸膛高的孩子。他口露獠牙,背生双翼,将上百个捉鬼能士都不敌的恶鬼生生吞下。
周瑷见之,心慌地喊了声:“笙白!!!”
男孩喘着粗气,满襟的血,他与周瑷之间不过几十步的距离,却好似很遥远,他们隔着几十个逃亡的周家人,那些人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怪物。
于是他就真的成了个……连周家都难容的怪物。
他救了那些人,并未得到感激,回应的却是惧怕、鄙夷、嫌恶、排斥。
周瑷丧夫,还要被众多族老逼迫送走周笙白,她据理力争之下,也仅能退步,将他送到了多年没有人住过的闭苍山庄。
她怕他住不惯,于是命人在小院里种了许多花,其中有一株白梅是她亲手种下的。
她曾说:“笙白,我是姐姐,以后发生任何事都可以告诉我。”
可她最后还是把他一个人丢下了,孤零零地丢在了闭苍山庄内。
周瑷要处理亡夫后事,要整顿周家,忙起来一连几个月都不见人影。而这段时间里周笙白没吃过一餐好饭,他不能吃肉,会恶心想吐,周家下人们送来的饭菜又油又腥,甚至还有馊的。
他们说他是异类,他们想用自己的办法赶他走,周笙白只能用山间的野果果脯。
后来周瑷来看过他,问他过得好不好,笑着抚摸他的头发,说他长高了许多。她又说了那句话,她说周笙白遇见任何事,都能告诉她。
周笙白没说,表现得异常听话,他没诉苦,他得懂事,因为周瑷已经是整个周家,对他最好的人了。
他就这么在闭苍山庄上住了两年,总共见了周瑷五次,也只有在除夕时他才能被接到云川城和周瑷坐在一张桌上吃团圆饭。
周瑷总是给他夹菜,那些山珍海味,周笙白一口也没吃下。
那夜放烟花,周瑷拉着周椿去看,她瘦了许多,整个人也憔悴了,可她依旧能提起精神与周椿一起笑,陪着周椿玩儿。
周笙白就远远站着,那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与欢闹尤为格格不入,哪怕是最和谐美满的氛围,都打不破他身上笼罩着的那一层冰冷,他只要看到这些人的脸,就能想到他们看他的眼神。
又过了几个月,上官家的人带着子女一同前来周家拜会,两家小孩儿玩儿在了一起,年长的带着年幼的爬上了云川城外的山,到了闭苍山庄。
时隔三年,上官晴瑛又见到了周笙白,见他长得越发好看。
当时他就站在闭苍山庄门前的石墙边,手上捧着一本从山庄内带出来的书,一边看书,一边对照着石墙上的符文。
上官家的小孩儿颇多,谁也没看见他藏在衣服下的鹰爪,纷纷好奇地问周椿这是谁。
十岁的小少年挺直腰背,见到了许多示好的笑脸,周笙白有些恍惚。
周椿说他是她住在山上的亲戚,叫周笙白。
于是那一个个年龄相当的男孩女孩,纷纷喊他周公子。
他们约好了次日再上山陪他玩儿,周笙白天一亮就在门外等,果真等来了那些人。他们穿着五颜六色的花衣裳,十几个一群,嘴里谈的都是他从未见识过的天地。
他们一群人坐成一排,周笙白离得最远。
上官晴瑛起身时被裙摆绊住,险些朝前摔去,周笙白迅速起身去扶她。
“多谢。”上官晴瑛道。
而后是一片哗然。
周笙白抬眸看去,这几日对他示好的人,纷纷朝后躲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