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有个明朗少年从外打马归来,意气风发,冲进院子里便嚷嚷着要喝茶,婢女急忙端来凉茶,又捧着一盘果子,大公子前大公子后地招呼对方。
那人瞧见自家厅里坐了两个脏兮兮的小孩儿,于是捏着鼻子凑上前问:“哪儿来要饭的,竟要到我家里来了?”
丁清的掌心轻轻贴着丁澈的肩膀,心下一片凉意。
原来这里是司家,早已不是丁家了。
她扬起笑容,尽量表现得乖巧听话,对那少年道:“哥哥,我叫丁澈,这是我弟弟丁清,我们是来投亲的。”
那少年是司千重,远不似现在这般稳重,他对丁清的嫌弃就写在了脸上。
那时他十八,也听过家里人提了两句要找丁清,他的目光落在长着一双细瘦的腿,甚至不能站起的丁澈身上,带着些许嘲讽道:“原来他们嘴里说的丁清,是个残疾。”
丁澈的脸可见地苍白,他抬头望向丁清,丁清对他摇了摇头,又露出一笑,把他歪了的衣襟理好,尽量让丁澈看上去干净、招人喜欢一些。
可若是打心眼儿里排斥与忌惮一个人,那么那个人不论如何努力,都讨不了人喜欢。
十天的时间,丁澈在司家遇见了三次刺杀,两次意外,司堂主并未对此有多重视,或者说,这就是他故意为之,目的便是要威胁丁清姐弟二人。
于是丁清提出离开,司堂主还请了堂内亲族过来劝说,那些妇人们抹泪的模样好似当真将他们俩当成了家人,唯有心眼直的司千重鼓掌道:“走了才好!”
而后司千重就被罚了,丁清与丁澈自然也不能离开。
司堂主的意思,大约是想将他们的棱角彻底磨平,而后软禁在司家的某个小院中,操控于掌心。
那天夜里丁清跑去看因当着堂内亲族面鼓掌被罚的司千重,见他屁股开花趴在床上熟睡,于是从屋角下挖了一把烂泥扔在了他的脸上。
丁清偷了司千重房内方便携带的物件,他是司家长子,他平日喝茶的杯盏都是好玩意儿。
丁清带着丁澈钻狗洞跑了,她不是一时兴起,逃跑路线都计划清楚,恐怕司家人也没料到,一个十二岁的黄毛丫头与一个十岁不到的残废小子能翻出什么花样来。
离开风端城,丁清与丁澈度过一段稍稍能松口气的时光,可也是从那之后,她遇上了永夜之主,从此堕入暗不见天日的噩梦之中。
纷杂的过往比杂乱无章飘下的雪花还要凌乱。
陈年旧事,在她死了的那一刻就已经成为过往,不再拥有意义。
若她还活着,或许能学一身本领重回丁家,要在西堂占据一席之地。
可现实不是说书人口中的传记,丁清的生活注定悲惨,那就只能一路悲惨到底。
好似从燕城被洪水淹没那日起,她的一生便没遇到过一个好人,辗转破败的十年光阴,没有一刻她是发自内心在笑的。
她死在了十六岁,死在了被数十条恶狗扑咬,苦苦哀嚎也无人应答的深夜。那一夜她在密闭的房内布下了四十三个自救的阵法,她的魂魄分裂成了十二份,或悲伤、或痛苦、或无助、或绝境后的疯狂。
狗咬她,她就咬回去。
直至满屋血腥,一地七零八落的狗尸体。
那时房门打开,一束浅光照进来,永夜之主的声音温柔似水。
“乖孩子,我一直相信你可以。”
恶心。
真是恶心!
“丁清。”
丁清抬眸,见到不远处的房门被打开,周笙白难得躺半日就起。
见到他的那一瞬,周围一切都变得暗淡,唯独他身上笼罩着一层光芒。
周笙白慵懒地理了一下发丝,桃花眼朝她望过来,他的掌心摊开里面放着几粒莲纹银发扣,撇嘴道:“你买的发扣怎么用?”
发扣的棱角反着光,很微弱,却强势地破开她心口密集的阴霾。
丁清与周笙白相距二十步开外,这个距离应当很远了,可她仍旧能听到自己紊乱的心跳声,感受到了手脚酸麻的颤抖,这一瞬风雪不再冻人。
她想起上官晴瑛的话。
真要命。
丁清耷下双肩,豁然开朗。
她不是个称职的手下。
她喜欢上了自己的老大。
▸ 分卷 · 天石之引 · 分卷 ◂
第45章 [VIP]
上官晴瑛傍晚来找丁清, 敲门时丁清正坐在房内发呆,她走进去朝里面看了两眼,不见周笙白。
丁清以为她是来找周笙白的, 故而开口:“老大下午梳洗后就出去了。”
“你没跟着吗?”上官晴瑛一愣,道:“奇怪,阿椿午间回来了一次,也出去了。”
丁清的目光落在桌面的象牙梳上,神情几乎可以用呆滞形容。
她想起周笙白拿着发扣叫她给自己梳头时的样子, 当时她的手握着周笙白的发, 柔软的发丝任她编梳。
往常梳发周笙白偶尔会昂着头,头顶抵着她的肚子看她, 今日却安静得有些反常了。
上官晴瑛抿嘴,她捧着一本医书慢慢朝丁清靠近, 今日丁清难得主动与她说话,她也想和对方冰释前嫌, 故而午后与丁清聊完她便回去翻看医本了。
上官晴瑛坐在桌旁, 将手中的医书摊在桌面上给她看, 道:“丁姑娘,我是来找你的, 我回去后查了一下,你这种情况在鬼魂之中也不是不会发生。”
丁清双眼无神, 也不知有无在听。
上官晴瑛道:“就好比这种情况,中毒!有鬼附于死躯,身体其实会有损耗,也会受外界影响, 比方你受伤了会痛, 淋雨了会冷, 也有的毒会让你浑身发热,胸闷气短!”
丁清睫毛颤颤,上官晴瑛又翻了几页纸道:“还有这种,符咒残留于你的身体里,意外吞入或是其他原因,从面上看不出来,但仍旧会让你有相对的不适感。”
“不用了……”丁清拿起桌上的象牙梳,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梳针,失了神般道:“应该不会是其他原因了。”
屋内一瞬寂静,只有丁清的指甲拨动梳针时的声音。
不是应该,当是肯定不会有其他原因了。
下午给周笙白梳发后,她端坐两个时辰,没有一刻脑子里不是对方的身影,从初次相遇,丁清跟着一个现下已经记不太清楚名号的恶鬼,惊鸿一瞥见到周笙白不费吹灰之力吞噬恶鬼之后,一直到现在。
她对周笙白是崇拜、是敬仰、是佩服、是弱者向往的绝对力量。
可这种感情,怎么会说变就变,变得难以自控,变成了现在这般……儿女情长,相思无度。
若早几日上官晴瑛翻医书这么告诉她,丁清说不定就信了,搞不好还得攀上对方给她治治病。
可丁清也不是傻子,曾被自己忽略的可能性在脑海一瞬闪烁,犹如烟花,炸开了之后便将烟火散在每一个思绪的角落,占据一切,弥漫的尽是心动的味道。
想通了这一切,丁清便颓然地双手抱头,她将额前碎发抓乱,似是喃喃自语的懊恼:“我怎么能,我怎么敢……我哪配啊!”
上官晴瑛心中羡慕,也有些意外。
她自知即便再喜欢周笙白,她也不会与周笙白在一起。且不论周深白的身份特殊,光是周笙白对她那冷冰冰的态度,上官晴瑛也不会让自己过于卑微地祈求对方垂爱。
“丁姑娘。”上官晴瑛的手紧紧捏着医书一角道:“你不必妄自菲薄,其实若你还活着的话,应当是个很招人喜欢的人。”
丁清闻言,几乎是本能地发出一声嗤笑。
“周家将人鬼边界看得比较淡,有时感情便是如此,只要你敢,那你就配,依我所见……周公子并非对你无情。”上官晴瑛这话说得自己的心都酸了,她低声轻轻一笑:“我欲所见的,便是对周公子好,他不愿亲近任何人,却可以信任你,或许这对你、对他都是个不错的机会。”
“机会?”丁清抬眸看向对方。
上官晴瑛点头:“在你之前,阿椿一年也未必能见到周公子一面,在你出现后,周公子也不那么排斥人多之处,用我们习医者的话来说,你是他的良药。”
丁清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上官晴瑛不是喜欢老大吗?
坐在她对面的女子面露温和笑容,像是春日正午的阳光,能暖化人心。
上官晴瑛道:“可你与良药唯一不同的大约是,良药苦口,你在周公子那里,必然是甜的。”
丁清觉得这人太好了,像个仙女。
上官晴瑛温温柔柔地说完这话,又温温柔柔地起身离开,丁清整个人泡在她营造的一池温水之中,困惑了两个时辰的烦恼依旧没有解决,可身心却舒畅了许多。
她是周笙白的良药吗?
还是甜的那一种。
这话丁清听得心里暖洋洋的,可又不敢苟同。
在她的心里,周笙白这么厉害,当配与他同样厉害的女子,怎么也得比周椿厉害些,她离周椿还有一大截呢。
丁清万没想到,她居然会被上官晴瑛的一席话说得面红耳赤的,心如擂鼓一炷香,揉都揉不散。
天色渐暗,周笙白与周椿都未归来。
晚饭时间,丁清在房里待得闷,出门正好遇见了上官晴瑛。
对方颔首一笑,那笑容直戳丁清心肺,像是戳到了她早就萎缩几乎消失的良心,叫她觉得自己以前真是狗眼看人低。
上官晴瑛发出邀请:“丁姑娘用饭了吗?我家堂妹过来,正要去街上吃些,你要不要一起?”
就凭傍晚上官晴瑛喜欢周笙白,却能开解她,安慰她这一点,丁清就觉得自己的心胸是小肚鸡肠,人家那才是海纳百川,故而也不好意思拒绝,只当是对前段时间的冷淡赔不是。
二人下楼遇上了上官晴瑛的堂妹——上官滟,也正是东堂堂主的小女儿。
上官滟自幼被宠到大,对鬼也颇为看轻,她没瞧丁清一眼,只觉得周家身为捉鬼世家,将一个鬼随时带在身边,当真可笑。
一路上上官滟都拉着上官晴瑛谈话,丁清走在二人身侧,中间却隔着一臂距离。
此刻她才觉得果然人不论是活着还是死了,都得厚脸皮,早知道她就拒绝上官晴瑛的邀约,自己在客栈等周笙白了。
白日的大雪到了晚间便转小了,偶尔两片落下来,带着薄弱的凌寒香气。
上官滟说了一整晚的废话,末了又提起周椿,她道:“晴瑛姐你便别等周堂主了,我方才出来时见到她了,她在与我爹谈话,身后还跟着个好高大的俊俏男子。”
丁清足下一顿,视线望去。
上官滟提起美男,眼睛都笑弯了:“我真是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人,编发上戴着银发扣,比起杨长老那不成器的儿子戴得要俊太多了!本来我还想问问那人是谁,结果我爹就把我赶出来了,唉……”
上官晴瑛闻言,问:“你可知阿椿带着那名男子过去所为何事?”
上官滟耸肩:“不知啊,当时好多大人在,我们小孩儿都被赶出来玩儿。”
上官晴瑛:“我爹也在?”
上官滟点头:“在啊,三叔也在,还有二表叔与几位长老……嘶,你说他们不会是在谈何要事吧?”
上官晴瑛心下一沉,大约猜出了周椿与周笙白半日不见人影的原因了。
三人闲转之下,过了两条巷子正巧走到了上官家住宿的客栈,那客栈门前已经被上官家的弟子看守,前后无人,许多客房的灯都熄灭了。
上官滟嘟嘴:“搞什么?我还要在外面转多久才能回去啊?”
上官晴瑛看向那一排东堂的弟子,忽而听见身旁的丁清道了句:“有阵。”
微弱的小雪唯有在灯光下才能看得清,上官家所住的客栈并不在闹市中心,正门前的灯光很暗,若不细瞧,很难看见门前的雪飘至一处便被无形的刀刃割断。
丁清看见第四片雪花被割断时,断定这阵法是防止里面的人出来的,含有恶意,因为触及则伤。
“上官姑娘。”她的声音略哑,问话时一双眼落在了唯一明亮的窗棂上:“你知道周堂主与老大去做什么吗?”
上官晴瑛顿了顿,道:“应是……治病。”
“治谁的病?”丁清已经分出魂魄碎片越过阵法,朝门前守着的北堂弟子而去。
“周公子异于常人,叔叔他们前段时日在医术上有所提升,或许他们能……”上官晴瑛的话还未说完,便被丁清打断了:“你们疯了吗?”
丁清的眼神从未这般冷过,她看向上官晴瑛,目光里浓浓的失望:“不是你们疯了,是世人都病了,你们该看看自己,不该给老大治病。”
“你这女鬼怎么说话的呢?!”上官滟方要发火,便见丁清身形颤了颤。
她的脸色一瞬苍白,分出的魂魄碎片仅能追到客栈内关闭的房门前,烛光映着里面的影子,丁清看见一群人凌乱的身影交错,其中一个高大的身影猛地推开身旁的人,踉跄几步,一掌撑在了门框上。
眼底的冰冷失望,逐渐染成了恨意,丁清抬眸望向布上阵法的客栈,手笔结印,双足用力点地,撑住一口气,将破阵的手势推出。
只见六角阵法在雪籽中逐渐扩大,狂风卷起地面的白雪,一粒粒冰渣朝道路两侧飞旋,六角阵法在触碰到客栈外的阵法时发出了一声——噹!
犹如钟响。
这一声迫使上官晴瑛与上官滟同时捂住耳朵,而站在客栈前的北堂弟子纷纷倒地。
丁清再比阵,再推出,连续几次。
只闻阵法被破前,噹噹声不断。
丁清被这阵法震得五脏六腑具裂,稳住身形的双足脚踝传来剧痛,她猛地喷出一口血,知晓若里面的人再不出来,她撑不了多久四肢便要被这股力量冲断了。
鲜血如雾般洒在了雪地里,丁清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那扇亮灯的窗棂,直至窗棂从里被人破开,连带着窗户周边的围墙都裂开一道道裂痕,砖瓦噼里啪啦落在街道上。
众人中传出一声惊呼,黑影窜入月色中,丁清这才收手,整个人虚弱地倒在地上。
“丁、丁姑娘!你没事吧……”上官晴瑛见丁清吐血后摔倒,想起身去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