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怨恨赵煊曾对丁清的欺骗与赵长宇折磨她时的不作为, 他想要替丁清做点什么, 做点她不屑做却应该做的事。
这都是周笙白的难以启齿。
是他心里嫉妒、偏执、阴暗的一面。
所以周笙白没有开口告诉丁清,而是将她的手直接放在了天石镜上, 他道:“人们口中的神石,实际上是苍穹之上以石为本体的万物之首所留下来的一面镜子, 传言这面镜子可见过去、现在、未来。”
实际上,它只可见过去与现在, 所有人的未来在这面天石镜上, 都是一片混沌的。
“只要你将手放在神石上, 心中默念一个人的名字,脑海默想他的样貌, 便可看见他的过去。”周笙白替丁清解释天石镜的用法,至于她想知道的, 就在周笙白的过去里。
她能在天石镜中看见他是如何私闯鄞都城的城主府,在赵煊身败名裂时给他最后一击。
她能看到他对赵煊说的那些令对方无颜苟活的话,而赵煊在听见那些话后,仍在狡辩自己的所作所为。
她也终将会看见, 周笙白在面对可笑的赵煊时, 下达的最后通牒, 也是对赵家的威胁。
赵煊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他自己死,可书信一封,陈情自己的遭遇,也算保全脸面。
要么,他来动手,但赵煊死后,他会剥皮剔骨,将他挂在鄞都城的城墙上,颈挂认罪书,被乌鸦啄食干净为止。
“你自己动手,还是我来帮你?”当时周笙白如此问他。
赵煊选择了自缢,他自缢前,并未洋洋洒洒写下一纸陈情,他本就不无辜,也装不出纯洁心善。
古书有云,万物之首忌食荤腥,讳损地灵。
他虽然算不上万物之首,可也不能杀人,一旦他杀了人,那他养满窥天山巅的笙白花悉数作废,他坚持了近十年的吃恶鬼、救凡人功亏一篑,他本想体面前往的苍穹之上另一个可叫他安稳生活的世界不会再对他打开。
周笙白当时是下了豪赌的。
在他于山洞里,身上的黑羽未完全褪去,却被丁清莹莹双目吸引,又被她偷得一个吻起。在他毫不犹豫,去了鄞都城那家首饰店,将她之前看中的黄玉簪买下起,他便是在豪赌自己与丁清的未来。
丁清长在他的未来里了,不用看天石镜也知道,周笙白的余生皆是她。
所以他不管不顾,放任一切,哪怕是要他杀人他也不会眨眼。
可赵煊不敢让他杀,赵城主胆小,留得周笙白十指干净,未染上凡人的鲜血。
丁清将手放在天石镜上,当漆黑的神石荡起一圈涟漪,其中逐渐倒映着周笙白的脸时,周笙白背过身去。
他能坦然接受丁清看见另一个咄咄逼人的他,但他不能看见丁清在得知赵煊真正的死因时的表情,哪怕她没有任何表情,他都不能接受。
酸涩从心头蔓延,就像是一坛陈年老醋掀了盖,翻了罐身,浓稠丑陋名为嫉妒的腥酸浆液粘腻地爬在了他的心口,几乎将他淹没。
丁清沉默了会儿,她用另一只手攥住周笙白的袖摆,缓慢闭上双眼,去看她想看见的过去,搜寻他过去的记忆。
丁清像是突然通晓了天石镜的用法,她排除了其他,只想知道他此生至现在,所有快乐的回忆。
从他的幼年起,周笙白就没怎么笑过。
在他的眼中,周离虞与翎云是一对不恩爱的夫妻,周离虞一年见不到翎云几回,即便她对周笙白不错,可她整日沉默寡言拉着一张脸,始终让心思敏感的周笙白觉得,她是不喜欢他的。
他幼年时最快乐的事,居然是下雨天里周离虞将他哄睡着后,奔向路过附近的翎云过夜,而他装睡醒来,见屋外下雨,想着周离虞什么时候回来,趴在窗前偷偷朝外看回家的小路,却见一只枯叶蝶为了避雨,莽撞地撞上了他的鼻尖。
他看了一夜的蝶,那蝶像是一片干枯将要腐烂的树叶,可当雨过天晴,它展翅于他手心盘旋时,张开的双翼于晨光下泛着淡蓝色的光,像极了死后重生。
枯叶蝶飞走了,周离虞一夜未归,但周笙白心情不错,笑了几回。
从那之后,是大片的空白。
他再没遇见过值得高兴的事情,当年在闭苍山庄躲着,上官家的小孩儿一窝蜂地涌上来要和他做朋友的画面,也是模模糊糊,几不可见,谈不上多高兴。
他的幸福感是以跨多年计算的。
他虽在笑,可那不是真正的笑,他的笑容未达眼底,讽刺更多,不屑更多。
再后来,丁清看见了自己。
那是她第一次被周笙白抱在怀中,飞于无量深林的上空,他将她丢了下去,再在她即将摔到林间之前再度抓住,就像是一只幼鹰吃饱了食,意外抓到了只肥硕的田鼠,他在玩儿她。
他想看丁清是否惧怕,丁清毫无惧意后,他玩儿得不亦乐乎。
下一幕,是他于窥天山漆黑的洞府里,双目清晰地看见她浑身湿淋淋,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时,露出的一双白皙小足。
他摸她脚时没笑,但心里是高兴的。
从那之后,周笙白的高兴变得频繁了起来,每一次都与丁清有关。
而丁清的脸,在他的记忆里越来越清晰,他这双眼里,关于高兴所能看见的事物也越来越少。他眼中的世界,似乎摒除了其余人,唯有丁清不怕死凑上来的笑脸。
再多的人群中,他都能一眼分辨出哪个是她,哪怕她穿着最不起眼的衣服,被许多高大的男人拦住身影,可周笙白就是能找到她,笔直地朝她走来。
那日,她替他买了发扣、衣裳。
那晚,周笙白像只炫耀的孔雀,迫不及待将丁清买来的东西换上,拿着发扣与梳子让她梳发。
天黑沐浴后,不用穿繁缛的衣裳,也不用将头发梳得那样整洁好看。
他满心的兴奋不曾言说,也没露出多少笑脸,可却通通印在他躁动难安,辗转反侧的心上。
不知从何时起,丁清成了他高兴的原因。
不知从何时起,周笙白的一切情绪都被她牵引。
丁清将手掌收回时,她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掌心,那里似乎还残留余温,皆是被周笙白一颗乱跳的心脏熨烫得发热的回忆。
红云烧至鬓角,丁清舔了舔唇,她大概知道,周笙白对她应是数不清的喜欢了。
这像是在偷窥一个从无感情经历的少年心动,而少年长着青年的相貌,内心翻滚涌动的感情,比任何年少的人都要冲动、更多。
有些羞涩。
丁清垂眸,扭捏地扯了扯周笙白的袖子,就连呼吸都是滚烫的。
周笙白像是陷入了关于赵煊的那段回忆,被丁清轻轻一扯思绪回归,他侧过身,只能看见小疯子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周笙白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你看见了?”他问。
丁清点头嗯了声,耳尖烧红。
周笙白曾对她说过爱,丁清亦然,爱无形状可言,人说只能体会,不能看见,可也不全然是看不见的。从所有关乎周笙白高兴的回忆中,丁清几乎充满了他的一切兴奋便能看出来,他爱她爱惨了。
周笙白问:“现在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了?”
丁清继续点头:“老大真好。”
方才还有些踌躇的人现下忽而怔愣起来,小疯子说他好?一个威逼利诱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去自缢的人,也能称好?
丁清慢慢朝他靠近,抱着他的胳膊道:“我也很爱很爱你的,老大,其实从我见到你的那时起,我的眼里就只有你了。”
虽说,那时眼里有他,是被他的强大所折服,而非因为喜欢。
可丁清仍然想让周笙白知道,他在这段感情里,并未受到任何不公,他们的眼里皆是只有彼此,在这点上是公平的。
“……”周笙白很心动,可也很疑惑。
“你……看见了什么?”即便他知道小疯子性格异于常人,但也不至于在瞧见他逼着赵煊自缢后,会出现这种含羞带臊的情绪。娇滴滴的,软绵绵的,扭捏委婉,叫人想去调侃她,又因时下无从下手。
丁清道:“我没去看赵煊是如何死的。”
她抬起头,鹿眼弯成了月牙状,那双眼里倒映着他,满是倾慕。
“在你解释这座神石的用处后,我就知道赵煊的死势必与你有关,可那又如何?他本就该死。”丁清知晓,若与周笙白无关,周笙白不会让她自己去他的记忆里找关于赵煊为何会死的那段过去。
但她真的对赵煊无感了,随口一句问出的话,让周笙白这样在意,丁清反而更不想去看。
她的脑海里做过最恶劣的设想,好比是周笙白动手杀了对方,那她会因此责怪周笙白多事吗?又会因此怜悯赵煊短命吗?
答案是不会。
丁清对于自己不在意的人,分不出一点儿同情心,反而她所在意之人,做什么她都会无条件支持、认同、跟随。
这是她的本性。
既然知道是周笙白给了赵煊痛快赴死的勇气,那她便没必要深究。
比起赵煊,丁清更在意周笙白的情绪。
没什么能败坏她老大的心情。
“那你看见了什么?”周笙白问她。
丁清故作玄虚,朝周笙白勾了勾手指,周笙白俯身靠近她,却突然被她抓住了衣襟,小疯子踮起脚,在他唇上落下仓促一吻。
“秘密。”她如此道。
“是就连我也不能说的秘密?”周笙白被这个吻搅乱了心绪,先前的一切疑虑通通被抛开,化成了柔情蜜意。
丁清点头,表示此事慎重。
周笙白却笑:“清清,我对你,没有任何秘密,你在我的过去里看见的一切,我都可以亲口告诉你。”
若那样眼底、心里都只有一个人的喜欢,都能被丁清当做秘密,只能说是周笙白表现的还不够,他可以更多地表达自己对她的感情,每日都说,每日都做,充分表达他每时每刻都在渴求她。
鄞都城城主府发生的一切,在周笙白与丁清这里,不过是一记小小插曲,谁也没放在心上。
晚霞落在天池上,照耀着池中宝石,波光粼粼的将整片天空都倒映其中,就像是湖面与天融为了一体,他们就置身于五彩斑斓的苍穹。
周笙白牵着丁清的手离开天池旁,顺手捡起池边干枯的树叶,写下化形符,周笙白将树叶放在了丁清的掌心。
“其实当我真正注意你时,我觉得你就像它。”周笙白突然道。
丁清看向掌心的枯叶,上面还有一个像是虫子啃咬出来即将被腐蚀的小洞,她心想,一个死人,的确像是一片干枯的叶子。
就在一个眨眼的瞬间,干枯的树叶于她掌心动了动,树叶展开,悄然化作一只拥有莹莹光辉蓝色绒背的蝴蝶,蝴蝶的翅膀合上像是一片叶子,展开又仿佛装下了整片蔚蓝天空,白日坠星。
丁清见过这只蝴蝶,在周笙白的过去,在那座孤独的山间小屋,暴雨倾城的夜。
“初见不起眼,实际上却是个宝贝,美得让人挪不开目光。”周笙白说着,他的指尖轻轻点在了那只蝴蝶的背上,枯叶蝶扑扇着翅膀朝西方晚霞飞去。
与此同时,清风扬起了丁清的裙摆,天池边的枯叶纷纷化形,一片片枯黄的落叶化成了蓝背蝴蝶,它们颤动着双翼,像是天池里的宝石成活,一齐飞向色彩浓艳的夕阳。
丁清没有惊讶于那只蝴蝶,却惊讶成千上万只枯叶蝶翩翩起舞,如同枯死的黄叶再度拥有性命,活成了璀璨夺目的样子。
死,也是生。
“好美。”丁清望向已经飞远的蝴蝶,它们成了一粒粒蓝点,背负着晚霞的光辉,飞往属于他们的世界,灿烂一时,耀眼一时。
周笙白的目光自始至终都在丁清的身上,他也道:“真的好美。”
诚如小疯子给他的感觉,一个死了的人,活得比谁都用力,其所能绽放的能量,也比谁都强大。
周笙白真心觉得,他对丁清心动是必然的,他自信地认为,这世上不会有人不喜欢丁清。丁清与他不同,她做过再多偷盗、谎言的小恶,性格里都坚守着凛然不破的原则。
周笙白不是,他看似正直的一生,其实经不起一星半点的磋磨,他的底线轻易可破。
是丁清追上他,却是他窥见了她。
“它们飞去哪儿?”丁清问。
周笙白道:“我们将要去的地方。”
中堂无量深林里的半月泉、北堂的风萧坳与鄞都城后的天石镜,接下来他们沿着西堂再往南堂而去,要经过的,应是被雪姻融化淌过无数尸体的冰川。
丁清转身面对着他,张开双臂要抱。
周笙白却朝她笑了笑,而后背过去蹲下,显然是要背她。
丁清微微一怔,她还从没被周笙白背过,之前他们飞翔过每一处时,她都是缩在对方怀里的。
“让你看看夕阳。”周笙白略微侧过脸,从这个角度,丁清可以看见他唇角挂着的浅笑。
她也没有犹豫,直接扑在了周笙白的背上,下一刻整个人都被突然伸展出来的双翼巅得悬空片刻,再次扑上时,已经是趴在了一片柔软的黑羽之上。
周笙白飞向天空,没有他的双臂,丁清只能双手勾住他的肩膀,可双翼巨大阻碍了她的行动,周笙白的声音顺着风声传来:“抓住它。”
“什么?”丁清垂眸看向眼前的羽翼,如此近距离地观察,丁清才发现,它们并非是从周笙白的身体里长出来的。
它们没有破开他的衣服,神奇地穿过他的衣裳,那片长出双翼的玄衣贴着肉,生出了细细的黑绒,而后才是羽翼。
丁清以前从未趴在他的背上细瞧过,现下觉得分外神奇。
她突然想起,周笙白说他若彻底变成鸟,其实是会化出四翼,他的双臂,才是与翎云一般可化作双翼的骨,那被丁清压住的这一对又是什么?
丁清的掌心轻轻贴在上面,触碰到的羽毛柔顺温软,这样的羽毛,却能挡得住北堂的剑,甚至将剑折断也毫发无损。
“抓住它,抱紧我。”周笙白越飞越高。
丁清应言,抓住了周笙白的羽毛,她趴在对方的背上,此时才发现他们飞得究竟有多高。就像是要将全世界都踩在脚下,直飞入苍穹,被夕阳照出色彩的云层就在丁清的身边,她触手可及。
温柔中带着阳光温度的风略过她的发丝、指尖,那些斑斓的枯叶蝶就飞在他们身下,随着化形符的作用消失,渐渐一片片剥离,轻飘飘地落入山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