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担心。”他抬起头,带着浅浅微笑的淡红嘴唇在此刻苍白过度的脸孔底色上,呈现出一种凄艳又奇异的矛盾美丽,“你不用回到你不喜欢的地方。潮灵会带你去一片很漂亮也很安静的海域,在我回来之前,她也会一直跟随在你身边,没有谁会来打扰你。”
她再次点头,感受到他抚摸过自己脸颊的手指完全是冰凉的,像是失去了所有体温,怎么都捂不热。
“柏妮丝。”他忽然轻轻地,没来由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也没有再说别的,可柏妮丝却理解了他的意思。
她还记得蒂亚戈曾经说过的话,说他喜欢的那种感觉。
于是,她抿抿唇,踮起脚尖主动用嘴唇碰了碰他的,像是吻在了冰雪上,满是清新寒凉的气息蔓延开:“我会等你的。”
第64章 、Part sixty
“既然在法则外, 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那为什么不试试看用法则内的解决方式呢?”
“洗耳恭听。”
“我们来打个赌。
当日全食与月盈祭碰巧为同一天,在世界献祭于你我的庆典上, 永恒之烛会就此熄灭。
那意味着耶梦加得的失衡状态已经严重到让我无法独自应对,各个世界之间也开始逐渐产生融合的时候。您需要选择一个既来自世间, 又能够继承您全部意志与力量的载体, 以入世来维持万物的存续,避免法则的彻底毁灭。”
“这听起来可不像是赌约, 更像是您已经看到的真实未来。”
“赌约就是, 那个和您一起见证了永恒之烛熄灭的生灵,您会爱上她。”
“我以为, 您应该和我一样, 都认为这种感情其实并没有任何意义,既不可理解,也没有必要去理解。”
“确实如此,但这是对您的本我意识而言的。在您的载体成年以前, 您的本我意识并不会苏醒, 而他将会和世间生灵一样,经历所有的喜怒哀乐,体会到他们最深刻也最执迷不悟的感受。
而您也会由此拥有一双能看到他们眼中世界模样的眼睛, 感受到每一个生灵的心中所想,成为区别于我和耶梦加得的另一种存在。”
“我会因此而变得与你们不同吗?”
“是这样。”
他说, “如您所见, 耶梦加得代表着存在。换个简单易懂的方式来说, 也可以被称作为旧纪神的躯体,是祂陨灭后化作的一切,包括概念与非概念, 实体与非实体,也是他们最原始的模样。
而我是旧纪神的眼睛,是全视之眼,是真实的具象化。
但耶梦加得无法控制和改变自身,而我对于这个世界而言,更像是一个观察者与引导者。我所能改变的,是宏观层面上的,是当下一切发展的方向。
而您,来自于旧纪神决定以陨灭自身而创造一切时的想法,也是祂由此产生的那颗心。
您是生命延续与意识存在的本源,是海洋之心,也是万物之心。依赖着您的从来不仅仅只是海族,世间一切生灵能够生生不息,周而复始的源头是您,他们所有自发衍生而成的愤怒与平静、喜悦与悲伤、痛苦与幸福、自私与无私也同样来自于您。
从一开始,您的道路注定与我们不同。”
“可如您所说,当我选择的载体成年以后,属于我自身的本我意识将会苏醒。那以前的种种经历与感受,包括爱,对我而言也理应不会再有任何意义了不是吗?”
“所以我们打赌的内容就是,您不仅不会就此忘记她,还会因为保留了这种感情而成为唯一有‘心’的神。
到那时,您不会再像现在这样,只对世界停留在旁观的层面上,而是能够干涉并影响到每一个具体生灵的身上,”
“您看起来很有信心,这个说法听上去也很有意思。那么,我能请问,和我一起见证了永恒之烛熄灭的生灵,她是谁吗?”
“您已经知道她是谁了。”
“我见过吗?”
“当然。在很久很久之前,在您作为旧纪神的心诞生的那一刻,在这无数个世界成型之前,您就已经在等待着她了。”
“等待着这个春天来的孩子。”
……
柏妮丝发现,自己还是迷路了,但周围的场景又让她莫名觉得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见到过。
到处飘扬着的都是属于光明教廷的旗帜,线条凌厉的全视之眼与审判圣剑,让人光是看着就心生敬畏。
密集来往在周围的都是人类,巫师,甚至还有精灵。但他们的身影又无一例外都是非常模糊的,不管柏妮丝怎么努力都只能看到一个个如幽灵般单薄的轮廓在漂浮,耳边充斥着辨认不清的低语与笑声。
这一切就像是幅被丢在记忆深处,已经尘封太久的老旧画卷。等再度被翻出来时,时光早已让它色彩尽褪,只留下许多斑驳模糊的影子还固执地停留着,期待重新焕发生机的那一天。
她站在原地,开始茫然而迟钝地思考自己究竟在哪里,直到一阵雷鸣般的铁骑奔腾声从街道尽头传来,带起满目飞扬四溢的尘埃。高高在上的光明教廷旗帜舞动着划破头顶的沉沉夜空,跟随其后的是一整支全副武装的教廷猎魔役,还有一个棺材似的牢笼,顶部雕绘着巨大的全视之眼徽记。
大街上的人都在慌忙退避开,柏妮丝则本能地转身就逃,为着一些她自己都不太清楚的原因。
很快,天色更暗沉了,那些残留在西方天幕上的落日余晖正一点点被浓郁起来的深蓝驱逐出视线。仅剩的光焰奄奄一息地搁浅在那座气势恢宏的教廷圣殿背后,为那片纯净的洁白刷上层绮丽的玫瑰色。
柏妮丝已经记不起来自己究竟是怎么走过去,又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了。只知道在她愣神的时候,突然不知被谁给推搡了一下,紧接着传来的便是一个熟悉到让她厌恶的声音炸开在她头顶:“往前走啊废物!现在还不是你自觉站在这里给那群神术师当诱饵的时候。”
柏妮丝回头,看到了那张让她无比厌恶的脸孔,属于曾经乌苏拉手下最好战,也本该是最有可能继承海巫魔力的恶魔,赫克托。
紧接着,她发现不仅是他,周围还有好几个她熟悉又痛恨的海族,都是乌苏拉的手下。
他们抓住柏妮丝,将她朝面前那座洁白圣殿里拖进去,一路躲闪过那些四处巡视的神术师与披甲佩剑的王宫骑士,看到这里似乎是正在举行一场盛大的祭典。
“永恒之烛的位置找到了吗?”她听到他们这么说。
“就在圣殿中心的位置。不过今天好像不仅是月盈祭,同时也是这些陆地生物献祭给光明神的庆典,碍事的人会很多,得小心点……”
听到这些对话后,柏妮丝一下子回想起来,这是她曾经的记忆,也是她第一次被乌苏拉派去陆地上,配合其他恶魔盗取永恒之烛的时候。
当然,从赫克托他们的态度中,柏妮丝也能轻易看出来,她所需要做的所谓配合,其实根本就是在他们认为有必要的时候,直接将她作为饵料丢给那些神术师来暂时转移对方的注意力,以换取他们能够迅速脱身的机会而已。
因此,当他们被教廷里几乎无处不在的神术师与骑士们发现后,柏妮丝连想都没想就趁乱挣脱了赫克托的钳制,同时迅速转身朝外跑去。
眼前的场景开始变得混乱,光与影子彼此黏合着,朦胧发亮地覆盖在她眼前,到处都是来围追堵截她的扭曲人形。
柏妮丝看到自己在情急之下抓住了一个并没有多少反抗能力的修女,用魔力让她陷入沉睡,又互换上了她们身上的衣服,并将她藏好在一座天使雕像的背后。
她已经不记得来时的路,而从周围充斥着的那些类似呢喃般的含糊低语声中,柏妮丝意识到现在整个教廷圣殿都被封锁住了出入口。她出不去,只能选择躲藏。
可是……该往哪里走呢?
整个教廷圣殿这么大,不管柏妮丝往哪里看都没有尽头似的。她无意识地朝前,本能向着人少的地方一路躲躲藏藏地逃过去,试图找到一处能让她短暂得到松懈的无人之地。
终于,在记不清已经拐过多少转角,上下过几层楼梯,又惊险无比地避绕开几次差点迎面和她撞上的神职人员后,柏妮丝终于来到了一处抬头能看得见夜空的室外花园。
眼前这条盛开着无尽繁花的洁白小路似乎正通往着矗立在花园中央的那幢高耸建筑,空气里没有任何人类的气味,只有浓烈到甜腻的花朵芬芳。
柏妮丝慌不择路地沿着小路跑过去,外面无数为祭典而准备的魔法烟火正在不断升空绽放,将整个王国都映照成一片光与色彩的海洋。在不断交替轮换着的凋零与新生间,死去的烟火化作斑斓的流星雨坠落向地面,将面前建筑与大门的完整模样绘亮在她眼里。
巨大的全视之眼俯瞰着她,犹如俯瞰着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那样,周围簇拥着的都是天使、人鱼、还有龙与精灵。
但是在更高的地方……
柏妮丝仰起头,借着烟花的亮光看到在整个图腾之外,还有一双手正在托举着这一切,由海浪线条凝聚成的简练人形几乎占据了整个大门。
不知道为什么,柏妮丝看着那个第一眼望去时其实并不怎么显眼的人形,莫名感觉到有些畏惧,像是来自本能那样的不受控制。
推开面前的沉重大门,她看到里面漆黑一片,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借着大门打开的窄缝,柏妮丝很快钻进去,重新将大门合拢。
这里很安静,明明和外面只有一墙之隔,但她却听到任何来自外界的声音,仿佛整个空间里活着的就只有她一个了。
好奇怪,这里难道连窗户也没有吗?她刚刚明明看到的。
柏妮丝这么想着,正小心翼翼地朝前摸索挪动,指尖忽然触碰到一片冷硬的光滑冰凉。
她迅速收回手,茫然而戒备地在黑暗中睁大眼睛,有些惊吓地自言自语到:“这是什么?”
“别担心,只是书架。”
一个清冽温柔的嗓音突兀地在黑暗中响起,紧接着,一团柔和明亮的光辉倏地出现,映亮了那个不知何时站在楼梯上的颀长身影,也将周围的一切都照得清晰无比。
柏妮丝吓了一跳,刚想转身就跑,却发现原本应该就在自己身后不远处的大门居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面塞满各类书籍的墙。
“啊,抱歉,这地方是这样的,出入口会随时变化。”说着,那个声音的主人侧了侧身,整张脸被完全遮掩在兜帽的阴影中,哪怕他手里正端着一支烛火也无法照亮分毫,“我好像听到外面有很多人,像是正在找什么东西。”
他的语气淡淡的,可说出来的话却让柏妮丝冷汗直冒:“你也是来这里找东西的吗?”
这是……把自己认成光明教廷的人了?
柏妮丝低头看一眼自己身上的神职人员衣装,立刻将脸上的惊慌情绪勉强平复下去,硬着头皮用一种虚伪又恭敬的态度回答:“是的,尊敬的……阁下。”
她不清楚眼前这个人——或者说类人生物究竟是什么,但紧绷的理智告诉她,绝对不能被对方认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不过看起来这里一切都安然无恙,实在太好了。所以,我想我还是去别的地方再找……”
“这里的出入口是不固定的。”他看起来并没有怀疑柏妮丝的话,只轻轻点头后回答道,“你得耐心等一下。”
“这样啊……”
“要来坐会儿吗?”
他边说边朝楼梯尽头的楼层走去,光澜从他脚边绕过,如静谧河流般层层流淌而下。少年逆光而立的身形,看起来比任何神像卷轴中的图画都要来得栩栩如生,却又遥不可及。
柏妮丝已经记不清自己是为什么,又是怎么跟随着对方走上去的。但当她回过神时,她已经和少年面对面地坐在书桌边了。
烛火被放置在他们中间,安静灿烂地燃烧着,橙红色的火苗仿佛凝固般,连一丝哪怕最细微的抖动都没有。
而且即使隔着如此近的距离,柏妮丝却发现她仍然看不清少年的脸。这让她觉得无法理解,随之而来的是隐隐躁动不安的恐惧,还有莫名对刚才在大门前所看到的那个托举着全视之眼与世间万物的人形的莫名联想。
“你看起来像是刚加入教廷的,是吗?”他问。
“是这样……”
“怪不得我好像没见过你。那么,能允许我知道你的名字吗?”
将自己的真实姓名随意告诉一个不认识的陌生生灵是一件很不明智的事,柏妮丝很清楚这一点。
可当她张张嘴,编造好的谎言都已经涌入嘴边,目光却落在对方那张掩埋于阴影之下,完全看不清模样的脸,一下子就停顿住,怎么都说不出口。
她好像,很难在对方面前撒谎。
这种无法做到并非出自她的本意,而是来源于另一种未知力量的干扰。
最终,柏妮丝只能讪讪回答:“问别人的名字前,应该先说自己的。”
“是吗?”他微微抬了下头,声音依旧温柔有礼,“原谅我不太清楚这里的习俗。”
“这里”的习俗?
难道他并不属于这里吗?
“不过很遗憾,我没法回应你的要求。”
“为什么?”
“我并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柏妮丝不可思议地重复,看起来满脸茫然。
“你好像很惊讶。”他若有所思地说着,“不过确实是这样,我没有名字。毕竟名字只是世间生灵用来彼此称呼以及辨认的字符,并没有太多其他的意义。”
“……你,你不是世间生灵吗?”柏妮丝忍不住问,同时再次仔细打量着对方,浅绿色的眸子里映着满目烛光,明亮清澈。
这句话好像提醒了他什么。短暂的沉默后,他忽然用一种带着点笑意的语气回答:“是啊,很快就会是了。”
话音刚落,那朵原本毫无颤动的烛火忽然轻微地闪烁了一下。
柏妮丝觉得有点恍惚,就在烛光摇曳的瞬间,她似乎看到了少年的脸孔,但又好像没有,只听到他继续说:“也许到了那个时候,我就能回应你的要求,告诉你我的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