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佳贵妃估计是存了较真的心思,送了件黄玉摆件,摆件雕刻的是一簇菊花,看雕工技艺超群,就是这菊花外围花瓣有垂落之势,应当是快凋谢了。
乌柳看着摆件就臭着张脸说:“主子,这摆件奴婢放进库房去吧。”
“不必。”常慧说着用指腹蹭了蹭雕刻得极为真实的菊叶,笑道:“瞧着还挺好看,就摆在书房的架子上吧。”
她可不是伤古怀秋之人,向来不以花喻自己,就算佟佳贵妃送来个枝头光秃秃的摆件,她也能毫无杂念地收下。
不论怎么说,这也是玉,还有那雕刻手艺,精湛着呢。
看了会贺礼她就没了兴致,让乌柳去入库成册,自己则是去书房画画。
昨日册封典礼结束后,她便依着脑海中保留的画面画了幅图,这才画了小半,还得勾线着色。画画是件慢工出细活的事,画这种繁琐复杂的长图,常慧最快都能画两个星期。
书架柜子下面都快摆满了她画的画,再过几年,估计还得专门收拾个房间存放画。
等她慢吞吞勾完一部分线条,乌柳就如同鬼魅般立在珠帘后说道:“主子,秀小主有事想要见您。”
常慧搁下笔仔细瞧瞧话,说道:“唤她先坐着歇歇,我净过手就出来。”
第六十章 更~
秀常在身子已足六个月, 因为是双胎,她肚子瞧着跟怀孕八个月的孕妇一般无二。
她个子在宫中算是娇小,穿着宽松的衣裳坐在垫了软垫的椅子上, 没多久就坠得慌, 只能靠着椅子借力。
常慧制止她起身行礼的动作,让乌柳又去拿了只软垫垫在她身后, 问道:“你这身子瞧着愈发重了, 太医怎么说?一切可还安好?”
秀常在轻柔地抚摸着肚子,说:“太医说建议嫔妾多走动,可这身子实在是沉,走几步就乏了。”
常慧严肃道:“那些个安胎药,你少用些,平日里用膳控制下量,实在是饿去小厨房让人弄着吃食,光吃甜腻腻的糕点哪成。”
秀常在点点头道:“嫔妾知晓了。”
常慧捧着茶直接切入正题:“今日来可是有事?”
秀常在脸颊红了红, 有些不好意思道:“娘娘晋封, 嫔妾这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只有从家中带的几册诊本,也算是为娘娘道贺了。”
说着她让贴身宫女捧着盒子上前来,盒子中装着几册书, 瞧着书页虽有些泛黄,但整体来讲保存还算完整。
常慧看了眼, 玩笑道:“我也看不懂这些个生涩文字,这等珍本放我这儿也是浪费。”
秀常慧仔细一琢磨, 似乎也有几分道理,蹙着眉头泛起了难,她刺绣不精湛, 即使给娘娘绣些东西也上不得台面,还不如这些珍本。
人家真心送礼,常慧也不好推辞,便随手取了一本算作收了礼,剩下的让秀常在带回去自己珍藏。
秀常在也明白她不缺这些好东西,自己心意到了就行。
她待了会儿就回去了,刚走没多久张新柔又拿着贺礼来了。
相比起秀常在的拘谨,她和常慧相处这么久,行事便大方自在得多。
常慧拿着新柔做的衣裳抖开,在身边比划比划,嘴上嗔道:“你也别老是给我做这些衣裳,针拿久了又是伤眼睛又是伤手的。”
张新柔不甚在意道:“我这也没什么事情可做,闲着也是闲着。”
她现在虽然已经是贵人,可这年纪在宫里也算得上是“老人”,膝下无子嗣,康熙基本不会翻她牌子侍寝,目前的生活和提前养老也没甚区别了。
常慧问:“不是还有小橘吗?”
张新柔满脸愁容地叹口气:“它现在快成胖成小猪了,整日就懒洋洋地躺着不动弹。”
想想小橘的体型,常慧脑袋里便冒出个橘色大冬瓜,十橘九胖,这话确实说得不假。
她想想道:“这猫太胖了也不好,改日让营造司做些玩具让它运动运动,正好也能让你解解闷。”
常慧虽然没养过猫,但上辈子也看自己同事养过,那句老话说得好,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反正这古代也有猫薄荷,少弄些在玩具上就能吸引小橘运动。
张新柔笑着说:“那感情好,不然我日日瞧着小橘一天比一天圆润,这头都要大了。”
常慧想到刚收养小橘时,那会儿刚断奶,蜷缩起来只有她巴掌那么大点,还真是岁月不饶猫。
等新柔回去后,她去书房画了猫咪用的跑轮和猫爬架,至于逗猫棒什么的,猫狗房就有,也不需要折腾做新的。
宫里日子一忙起来就宛若白驹过隙,转瞬即逝。
刘御医自请辞官的消息一直过了好几日才传到常慧跟前,这消息是刘保探听到的,说是那日来咸福宫请过平安脉后就走了。
常慧看过那些纸条就想得多些,先不说这个时代的保守程度,就拿康熙的性子来说,眼底容不下沙砾,这刘御医是不是真的自己请辞还有待考证。
就算真是他自请辞官,可康熙这般轻飘飘放走个医术好的太医,说来也有点牵强。
说到底,还是因为她才导致对方辞官,心底总有种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感觉。
常慧坐在书房轻叹几声,放下怀中的汤婆子,让乌柳替自己拿来小锄头,去后院中除除杂草翻翻空地。
再过些时日天气就该回暖了,常慧在后院那块空地埋了些蒜,蒜比较耐寒,等开了春就该发幼苗了,剩下的田地等天气暖和些再捣腾。
她每次心情浮躁时,就会找些事情做,借此来转移注意力。
人这一辈子不就是这样,生不由人,行不由己,事事不由心。
“额吉!”纯禧欢欢喜喜地跑进后院,一人一狗都在常慧身后打转。
常慧放下锄头,接过乌柳手中的锦帕擦擦手后,才伸手将纯禧抱起来,扯着嘴角笑道:“何事这么高兴。”
纯禧现在抱起来也得费些劲了。她脑后的两条麻花辫还是常慧给编的,跑起来一甩一甩的,既活泼又可爱。
纯禧晃晃手上的东西,满脸骄傲道:“额吉您瞧!纯禧会打络子了!”
常慧把她放下来,接过络子观察,不知道该作何形容,纯禧打的这络子拧做一团,勉强还能看出是个什么花形结。
她故作惊奇道:“咱们纯禧这是打的花吗?”
纯禧咧咧嘴,牙齿白的晃眼,“额吉,纯禧打的是锦鲤。”
常慧:“……”
也不能说不太像,只能说这二者之间没有半毛钱关系。
她昧着良心夸赞了纯禧一番,然后又目送着纯禧和奶糕风风火火跑出去。
这孩子,她原本是想养得活泼点,性格大方也不至于日后让人欺负了去,谁知道这活泼过了头,整日这里跑跑那里跳跳,刺绣女工不爱,就爱骑射舞鞭。
希望日后恭亲王和庶福晋不会找她算账。思绪转过,常慧摇摇头,重新拾捡起锄头翻地。
这次选秀进的新人中,除了秀常在怀有身孕以外,还有位戴佳常在也被诊出有孕,也是足足三月才诊出,腹中胎儿早已坐稳。
常慧对她关注颇少,主要是秀答应这胎,太医说多胞胎会比平常胎儿的产期早,这胎儿刚足七月,她就去慈宁宫求了接生嬷嬷在咸福宫东侧殿时时候着。
秀常在这胎虽然看着骇人,但胜在养护得当,也算是健康,这是康熙的子女中头回双胎,他也投入了不少关注度。
原本一切都算顺当,谁知晓这春闱过后,还没等到太医预产期,秀常在就突然破了羊水要生了。
这日正值戌正时分,常慧这厢都打算睡下了,就听见乌柳在外头轻声唤着说秀常在要生了。
她瞌睡瞬间没了,连忙穿上外衫去东侧殿,皱着眉头问道:“太医不是说离预产期还有半月吗,这怎么会提前发动了?让人去请太医了没?稳婆呢?”
乌柳回道:“刘保已经命人去请太医了,慈宁宫和乾清宫也有人去汇报,稳婆也都跟着进产房了。”
常慧走到东侧殿门口,撞上同样行色匆匆的新柔,两人顾不上交谈,并肩进了东侧殿。
秀常在宫里人都是头一回历经这事,行事慌慌张张,常慧让乌柳去帮着指挥,自己则是叫来秀常在跟前侍候的人询问。
秀常在跟前侍候的宫女都摇摇头表示不知道,夜里洗漱过后秀常在就把人遣出去,自己单独在卧房呆着,她们在外面候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听见里间传来的痛呼声,进去一看才知道主子这是羊水破了。
常慧深蹙着眉头问:“秀常在夜里可吃过什么、喝过什么?”
那为首的宫女道:“主子用了盅鸡汤,都是奴婢亲自经手,绝对不会有问题。”
常慧说:“东西先别动,待太医来后查验。”
话音刚落,里间便传来声惨叫,她站起身又坐下,这着急也没什么用,只能耐心等。
过了约莫两刻钟,康熙和其余妃嫔陆陆续续赶来,众人坐在产房外心思各异。
秀常在叫到最后都没了力气,产房的嬷嬷端着几盆血水出来,常慧感觉自己臀部都快坐得发麻了,产房内才传来婴儿啼哭声。
她丝毫没松气,产房内只有一道婴儿的啼哭,可秀常在怀得是双胎,还有一个呢?
不等她多疑惑,接生嬷嬷便焦急地出来汇报,这第二胎是逆产,先出的脚,在里面憋了这些时间,这会儿气息都有些弱了。
秀常在这胎是龙凤胎,憋在后头是阿哥,若是没保住,凤生龙死,依照古人的忌讳是为不详。
常慧不管它吉祥不吉祥,只顾着问嬷嬷:“秀常在如何?”
“这……”那嬷嬷愣了下,孩子生出来她就忙着出来禀报了,都还没顾得上产妇。
常慧深吸口气憋着气,怒道:“秀常在如何你们便不管不问了?还不赶紧命人去瞧瞧!”
“是是是!”接生嬷嬷连连应道,手忙脚乱地往产房去,等进了产房,看见秀常在惨白着脸躺在榻上,双眸紧闭,整个人像是从水中捞出来一般。
她连忙问其余几位嬷嬷:“秀小主如何?”
其中一位嬷嬷回道:“小主力竭昏睡过去了,我方才查探过,没有大出血的情况。”
那嬷嬷想到和贵妃娘娘的话,心底有些不放心,又小心翼翼掀开被褥查探,这一瞧,她吓得闲着一屁股墩坐倒在地上,松开被褥角神色慌张道:“血、血崩了!”
其余几位嬷嬷神色凝住,连忙掀开被子按压穴位止血,又去拿了提前熬的止血药汤来给秀常在喂下去。
接生嬷嬷的呼声屋外都听见了,自从孝诚皇后之后,康熙就听不得血崩二字,赶紧让梁九功去取了老参切成片着人送进去让秀常在含着吊气。
他沉着脸对等待许久的众妃嫔道:“都先回去吧。”说完他自己也走了,只留下妇科圣手与孙院使诊治秀常在和阿哥。
说是妇科圣手,但古人男女大防刻在骨子里,并且没有输血这类技术,遇到这种情况也只能开些止血药汤,按压穴位什么的。
这止血药汤下去根本不管用,用尽了法子也止不住血,秀常在被折腾醒了,虚弱地张着干到起皮的嘴唇,低声呢喃了两句话。
她想见常慧和新柔。
常慧和新柔想也不想便进了产房,刚走到榻边,秀常在便牵强地笑了笑,说:“娘娘,能不能、让、让她们都出去。”
常慧看着她身下被血浸红的褥子,忍着轻微的眩晕感吩咐嬷嬷们都退下去。
秀常在动动喉咙,用着气音道:“娘娘,张姐姐,嫔妾能不能、再麻烦您们一件事。”
常慧语气干涩道:“何事,你说。”
秀常在眼底带着祈求:“孩子若是活了下去,能不能、能不能由张姐姐帮嫔妾照顾他们…”
常慧偏头看了新柔一眼,对方红着眼眶点点头,偏头不忍心看,这也算是应下了。
秀常在见二人都点头应下,满足地笑了笑,缓缓道:“嫔妾卧房床底下有两只箱子,一只是、留给张姐姐,一只留给娘娘,嫔妾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您们莫要嫌弃。”
她说这段话时相比之前气力更足些,可放在现在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常慧伸手替她掖掖被子,温声道:“先别说话了,我去让太医进来再给你瞧瞧。”
“不必麻烦。”秀常在艰难地抬起手碰了碰常慧的手,眼泪不受控制地顺着眼角往下滑落,她苦笑道:“嫔妾本不愿入宫,侍寝第二日是、是嫔妾故意摔断了腿,地龙翻身那回,嫔妾就想着其实,就这么死了也挺好,可是娘娘回头、回头救了嫔妾。”
常慧摸摸她有些发凉的手心,摇摇头道:“别说了,我去叫太医。”
秀常在摇摇头,扯了扯嘴角继续说:“孩子,来得太突然了,嫔妾原本不、不想要,可我心软了,想着把、孩子生下来,以后便什么、也不盼,安安生生过日子。”
她眼泪掉得更厉害了,“可是……他没有参加春闱,我才知晓,他自我进宫起…便一病不起,待人安葬后,阿玛也不敢…托人告诉、我……”
秀常在说到最后已是气若游丝,方才那不过是回光返照。
常慧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不停拿着锦帕替她擦眼泪。
秀常在慢腾腾喘口气,抿唇笑道:“娘娘,您、人真、真好,您和张姐姐的、恩情,嫔妾唯有……来、来世再报…”
语罢,她手腕无力地松开,随着眼皮一道缓缓下垂,在最后,她嘴唇微微启合,常慧凑近低头附耳,才听清那句只说了一半的话。
“宫门一、入深似海……”
从此,萧郎是路人。
第六十一章 更~
秀常在死了, 死在了产房之中,除去常在的身份,她其实也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 眉眼间有着怎么也遮盖不住的青涩和愁容。
常慧让人打了温水替她清洗, 七阿哥性命暂时保住了,但哭起来声儿还不及小猫儿叫声大, 只能先温养着。
等一切收拾完, 天边已经微微吐白,常慧由乌柳扶着走出东侧殿,刚越过门槛没两步,她就弓着腰扶墙干呕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