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麻喇姑眼底一圈厚厚的黑青色,声音哑然道:“主子这几日越发不好,老奴这脱不开身,还望娘娘莫要怪罪老奴招待不周。”
常慧连忙道:“嬷嬷言重了,自然是老祖宗身子要紧。”
苏麻喇姑说:“娘娘若是不介意,便在这等候片刻,算算时辰,再过一盏茶的时辰主子就该醒了。”
常慧点点头,说到里屋去等,顺便瞧瞧太皇太后。
苏麻喇姑领着她进去,让人搬了两把椅子供她和纯禧坐,里屋满是中草药的味道,闻多了常慧都感觉脑袋有些发晕。
皇太后应该也是没休息好,眼底黑眼圈不输苏麻喇姑,整个人也憔悴了许多,瞧见常慧只扯着嘴角牵强地笑了笑。
而太皇太后,因为病痛已经瘦弱了一大圈,紧阖着眼躺在床上无意识地疼痛呻‖吟。
这位历经四朝,亲手扶持出两代帝王的女枭雄,临了也免不了受病痛折磨,躲不过物种循环的生老病死。
第八十二章 【二更】
约莫等了有半盏茶的时辰, 太皇太后才皱着眉头有要清醒的意思。
清醒前,她先是闭着眼嗓音沉闷地咳了几声,缓缓撩动眼皮睁开眼, 不出几息, 又抬手捂着胸口剧烈地咳起来。
苏麻喇姑熟练地拿着痰盂接咳出来的污秽之物,身旁伺候的几人待忙上忙下折腾过后, 太皇太后终于暂时消停下来, 躺在床上慢慢平息呼吸。
纯禧算是太皇太后看着长大的,这些年因为常慧也没少和慈宁宫的人接触,孩子感情最为直接纯粹,也最难以收控,纯禧瞧见太皇太后这病弱的模样,当即红了眼眶,泪眼朦胧地喊了声老祖宗。
太皇太后虚弱地应了声,对着常慧和纯禧招招手, 喘着粗气眯着眼笑道:“回、回来了?来, 都站过来些。”
常慧牵着纯禧走到床边,行过请安礼之后,张张嘴又闭合上,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太皇太后握着纯禧的手, 眼底满是慈爱,慢吞吞地问:“纯禧, 草原上,好不好玩?都瞧见了些什么, 能不能给老祖宗讲讲。”
纯禧乖巧地点点头,抬手擦干净眼泪,挑了自己见到的好风景绘声绘色地讲给太皇太后听。
草原, 曾是太皇太后生长的家乡,到了如今却只能听别人口述给她听。
太皇太后眼底掺杂了太多情愫,到最后只化作一个“好”字。
“见到哲布那孩子了吗?”她这话是在问纯禧,眼睛却是看向了常慧这边。
纯禧不明白为什么老祖宗会突然提到哲布,她下意识看了额吉一眼,又老老实实地点头道:“见到了。”
太皇太后笑呵呵道:“哲布那孩子,当年来宫中那年时,走得时候非抱着哀家的腿,被他额吉追着打也要问哀家,能不能以后把纯禧许给他当福晋。哀家虽不知晓他现在心性如何,但他额吉本性贤良,教出来的孩子也不会坏到哪里去。”
说着她看向常慧,又道:“常慧丫头,皇帝早已应了哀家,等纯禧和哲布成婚之后,就给他个京中闲职,若是这哲布是个浑人,你也莫要客气,只会收拾他便是。”
太皇太后话音刚落,常慧眼眶便遏制不住地发酸,先前心里还想着要镇静,可这会儿真等情绪涌动上了头,又如何能轻易镇静下来。
太皇太后的意思就是,若是哲布特许在京中任职,那么纯禧就能跟着他居住在京城职之中。
“原本想着,等你们秋狝回来,见也见过了,便让皇帝拍板把这桩婚事给定下来,不过现如今,”太皇太后说着,神情遗憾道:“怕是我这个老婆子不争气,要让纯禧再等上三年了。”
五服之内,守孝三年,三年内都不能婚嫁。太皇太后已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
常慧耸了耸鼻尖把眼泪憋回去,握着太皇太后的手,宽慰道:“老祖宗福寿安康,纯禧还等着您瞧着她出嫁呢。”
太皇太后笑而不语,缓缓地抬起另一只手在常慧的手背上轻拍了拍。
自己的身体到底如何,她比谁都清楚。
说了这些话,没多久太皇太后就劳累地昏睡了过去,常慧命乌柳将秋狝带回来的奶酒和羊毛毯,和库房翻出来的一些珍贵药材留下,最后拉着哭成泪人的纯禧,道别后回了咸福宫。
太皇太后其实早早就将人安排好了,她借着康熙的手,给皇太后和苏麻喇姑各自留了个孩子,让二人后半生能各有所依。
至于送给常慧最好的礼物,就是插手纯禧的婚事,偷偷求康熙,变着法将纯禧留在了京中。
回到咸福宫后,常慧让乌柳打了盆冷水洗脸,又让人拿了热毛巾给纯禧送去敷敷刚哭过的眼睛。
做完这些琐事后,她立在门槛边,不禁望着外面的院子出神。
屋外刮起了秋风,乌柳拿了披风搭在她身上,忧心忡忡道了声:“主子,外面风大,您先进屋去吧。”
“乌柳。”常慧望着院子前那棵树,伸手拢了拢肩上的披风,喃喃自语道:“你说,人是不是活的太久了,有时候也并非是什么好事。”
乌柳愣了愣神,正要说些什么,常慧神色又忽然恢复正常,她倏地转过身往屋里走,只留下轻飘飘的一句:
“那颗树叶子掉了,得空了让人去扫扫吧。”
似乎是为了应声,屋外又是凉风呼啸而过,树上的叶子响动着,最后颤颤巍巍在枝头,胡璇而下。
若真是健康长寿之人,最后却要看着身边的人,一个接着一个死去。
谁又能说清这是不是另类的残忍。
……
太皇太后重病到十月中旬,身体又忽然大好了些,竟然也能吃得下,走得动路了。
常慧日日去瞧,宫里常来的几个孩子见老祖宗能下床走路,高兴得不行,可除了几个孩子以外,满屋的人没有一个笑得出声。
太医说太皇太后的五脏已然在衰竭,不论用多少灵丹妙药,最多也只能撑三个月,她如今这模样,已经是回光返照了。
太皇太后不好,康熙也跟着阴沉,在朝堂之上揪着错处连着训斥了好几次明珠之党,没人敢触他眉头,明珠也只能夹着尾巴被骂得狗血淋头。
到了后宫康熙也不消停,整天摆着张臭脸吓太医。值得一提的是,除去张雅庶妃,宫里还有个小答应在康熙去秋狝之前怀了身子,听乌柳说这位答应是关在冷宫的乌雅氏同宗,只是运道不好,在这个点怀了身子,好几个月了,康熙都没踏足后宫去瞧她一眼。
太皇太后身子面上已经好些,但常慧听打探到的消息说是,内务府已经得了令在赶制麻服了。
十一月底,庶妃张雅氏产下一女,此后不到半月,太皇太后就晕倒在地,命悬一线。
消息传出来的时候,常慧刚同张新柔回到咸福宫,这脚刚跨进门槛,又连收了回去,扭头又往慈宁宫赶。
太皇太后此次凶险,康熙为她亲制祝文,徒步走到天坛为太皇太后祈福。
康熙二十六年十二月,太皇太后在慈宁宫崩逝,享年七十岁。
宫内丧钟敲响,不出半日,皇城上上下下挂满白幡,换上丧服。
康熙大恸,罢免了朝政,割鞭服丧,扶着太皇太后的棺椁悲痛万分。
灵堂之中跪满了人,哭声此起彼伏。这次,已经是常慧第二次经历国丧了。
康熙二十七年四月,康熙送太皇太后的灵柩去往奉安殿。
同四月末,小乌雅答应产下一子,序齿十五。
至此,后宫才慢慢开始撤下白幡,太皇太后去后,苏麻喇姑伤心欲绝,自请搬去慈宁宫侧院佛堂居住为国祈福,非国运之事,绝不踏出佛堂半步。
常慧这边刚从慈宁宫探望苏麻喇姑回来,屁股刚沾到椅子,那边刘保又急匆匆地跑进来禀报消息,说是承乾宫娘娘忽然吐血晕倒了。
她这些时日一直没休息好,愣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承乾宫娘娘是谁。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常慧揉揉发疼地太阳穴问:“命人请太医了吗?”
刘保说:“请了,估摸着这会儿正在诊治呢。”
常慧无奈地站起身,说道:“让人备练辇吧,本宫瞧瞧去,再派个人去西侧殿知会新柔一声。”
皇贵妃形同副后,这副后生病,后宫妃嫔哪有干坐着的道理。
佟佳皇贵妃这回也是真病了,当年生产时本就伤了根本,之后并未好生调养,这些年也是毫不在乎自身身体,又劳累了这几个月,一松懈下来就撑不住垮了。
旧疾堆积在一起忽然爆发,病来如山倒,不出半日便开始烧得说胡话了。
常慧赶过去的时候胤禛守在榻边,不停地换着佟皇贵妃额头上的湿毛巾,表情甚为严肃。
她问了太医病情,安抚了胤禛几句就回咸福宫了,毕竟她待在那儿也帮不上什么忙。
佟皇贵妃躺了几日,胤禛就守了几日,佟皇贵妃醒了虽然不曾说什么,但皆是看在了眼里。
她虽然醒了,但身子一直不见大好,瞧着弱柳扶风病弱西子,这宫务自然也是不能再处理了。
康熙转头就将宫权交到了常慧手里,后者不想劳心费神地去处理宫中琐事,就请示过康熙之后,主动将宫权分了出去。
原本常慧想着,佟皇贵妃身子好转之后就将宫权交还她,谁知道她这病情断断续续一直持续到康熙二十八年,尔后病情加剧,逐渐生出衰亡之势。
二十八年六月,皇贵妃佟佳氏再次病重,太医院众太医已无力回天。
常慧还没等到丧钟,就先等到刘保带来的消息——景阳宫废妃乌雅氏在昨夜凌晨时,忽然暴‖毙于景阳宫中。
第八十三章 更~
自乌雅氏被贬入形同冷宫的景阳宫后, 后宫中关于她的消息就逐渐销声匿迹,加上佟皇贵妃有意打压,近几年新入宫的妃嫔, 几乎都不知晓有乌雅氏这么一个废妃。
佟皇贵妃病危, 管理后宫琐事的工作都被常慧分了出去,这一涉及到人命, 惠妃几人又连忙将皮球给踢了回来。
若是平常因为生病急症去世, 把后事办了也就罢了,偏生的听来禀报消息所言,乌雅氏吐了一滩血,两眼暴凸,肤色发青,死得不干不净。
常慧琢磨着传来负责景阳宫的嬷嬷问话,又吩咐下去暂时将消息封锁住,特别是不许传到四阿哥跟前去。
景阳宫的管事嬷嬷也是被惊着了, 在她眼皮子底下出的事, 身为管事,实在是难逃其咎,来面见常慧行礼时,腿肚子都快抖成了筛糠。
常慧抬手让她起身, 说:“你且将今日之事细细说来,那乌雅氏做过什么, 景阳宫中出入过何人,都一一赘述出来。”
管事嬷嬷说:“回, 回禀和贵妃娘娘,奴婢辰时命人给乌小主送过饭菜,但房间内一直没动静, 那婢女原是以为乌小主还在歇息,放下饭菜便走了,又过三个时辰,奴婢瞧房门内一直无动静,心下不安,便破了规矩让人破门进去瞧,谁知道这一瞧,就瞧见乌小主躺在地上没了生息,咱们景阳宫鲜少有人来,出入的都是宫里洒扫的太监和嬷嬷宫女。”
常慧又问:“乌雅氏身旁的婢女去了何处?”
乌雅氏虽已是被贬入冷宫,但她记着这身边还是跟着一位婢女的。
管事嬷嬷面色犹豫,磨了磨后槽牙,一副豁出去了的表情,“那婢女原是跟着她的,但面前不知怎么忽然失踪了,奴婢原是想上报的,但乌小主说那婢子已托了关系另寻去处,看在主仆一场,她也便应允了,让奴婢不必上报,奴婢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后来乌小主也不愿让近旁人近身,身边也就没有什么丫头了。”
常慧沉思片刻,让人去将给乌雅氏查探的太医请来,又让刘保去宫人名册中查查先前乌雅氏身边跟着的婢女。
太医说乌雅氏是中毒而死,那毒也不是什么稀世奇毒,只是用宫中用于驱蛇的雄黄粉混着老鼠药研磨成细粉,然后兑在茶水中喝下去,从而导致乌雅氏死亡。
这茶水中途到底经了几人手,在景阳宫中还真是有些说不清楚。
常慧查得烦了,把景阳宫的宫人召集起来,审问出几个颇有疑点的直接将人送去了慎刑司。
结果由慎刑司审查,那几个人都喊着说冤枉,背后家世也是清清白白,总不能没有证据稀里糊涂将人给定罪了。
还有那管事嬷嬷口中另寻主子的婢女,宫中人事册子上并未在除景阳宫以外的地方翻找到她名字,如此说来,这人竟是无故在宫中消失了。
又是一条人命,常慧连忙把难题甩给了康熙,宫里无缘无故被毒死了人,还凭空失踪了个宫女,此事康熙定然不会坐视不理。
他手段比常慧狠厉得多,一番抽丝剥茧地查下去,就查到了景阳宫一整理内务的宫女身上。
这事是暗地里办的,常慧也只知道,康熙将那宫女带走审问后,翌日梁九功就带着几人去景阳宫后院荒废的枯井之中,打捞出一具尸体。
那具尸体就是乌雅氏身边那位宫女,据刘保打听到的消息说,那宫女是被乌雅氏勒死后直接扔进了枯井之中。
刘保一探听到消息,就连忙回宫说于主子听,“奴才听说,乌雅氏进了景阳宫后性子就有些奇怪,她贴身宫女帮着她办事害人,乌雅氏怕东窗事就直接杀人灭口扔进了枯井之中,而那名整理内务的宫女同乌雅氏贴身宫女有旧恩,就替她报了这个仇。”
常慧知道刘保一向好交,谁知道这小子竟连乾清宫那边都交上了。
乌柳在一旁不住唏嘘:“这消息若是保真,那乌雅氏可真就是因果报应,天道轮回了。”
常慧伸了伸懒腰,“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都已经不重要了,过两日这事宫中就会门儿清了。”
真相是在世者所书,康熙想要什么结果,就会让旁人看到什么结果。
果然不出常慧所言,这事康熙轻飘飘地揭了过去,只说是乌雅氏身子本就病弱,喝了几两小酒,夜里又受了风寒,身子承受不住便去了。
顾忌到四阿哥,康熙让人以贵人礼制将乌雅氏敛葬,此事办得利索,连哭灵的人也没安排,就直接封棺出灵。
抬棺椁的人刚走,承乾宫那边就传来消息,说佟皇贵妃怕是撑不过这两日了。
承乾宫。
康熙立在佟皇贵妃榻前,说道:“朕已经命人拟好了旨意,册封你为皇后。”
佟皇贵妃满脸惨白,呼吸如同拉风箱那般急促,眼神坚定地望着康熙,“臣妾恳……恳请皇上,收回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