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谷人尚未至,中光先朝醽醁食肆走了过来。谁知过了食肆,他脚步仍未停下,而是走进一条不过两人宽、更狭长的窄巷。
那条巷道左右是两所民居的院子,院墙修的极高,院中种的榆树、皂角从高墙探出头,将巷落顶上挡了个严严实实,从外面看去,只觉得越往里头,越是黑漆漆的。
江彤从铁器铺门板后头探头探脑看去,心道:好哇,竟敢约师兄私会暗巷,还要避开众人!
她倒要看看,是哪个小妞这么不要脸。
免那掌柜的说道,她在柜台丢了几文钱,跑出铺子后,蹑手蹑脚走进那条黑咕隆咚的巷子。
那巷子惯常藏污纳垢,想必什么癞子浪子猫儿狗儿的都来这屙屎濑尿。江彤走入不过四五步,便被一股子捂了几个月的腥臊味恶心得阵阵干呕,一张嘴,甚至觉得嘴里也染上点子苦咸味,像是将这空气里的屎尿屁都吃进去似的。
江彤爱干净惯了,受不得这种脏,小眉头拧得紧紧,顿住脚步,正想将嘴里的唾沫都吐出来。
不及张嘴,但只觉得腰间一紧,整一个天旋地转,给人到拎葱似的拎了起来,忽地便拔高了一尺有余。
她想尖叫,谁知嘴也被当机立断的捂住,叫也叫不出。
旋即,她发现自己坐到了一棵树上。
她偏过头,对上一双熟悉的、女孩子的漂亮眼睛。
郁灵昭!江彤瞪她一眼。
郁姑娘做了个嘘的动作,摇摇头,指了指下面。
片刻功夫,便听得一个陌生阴郁男声、试探地在问:“谁在那儿?”
叶玉棠松开制住江彤的手,将刚才爬入别人院子里时临时抱来的家猫,从怀里,慢慢送上院墙。
院墙太高,猫儿左右也下不去,走了几步,撞下去几块碎石子。
男子又问了句:“谁?”
猫儿轻轻“喵,喵”了两声。
墙内妇人闻声赶来,在荷塘那头着急地轻唤道:“桃儿,别怕,过来,跳过来。”
墙外另一个熟悉男声说道,“原来是只猫。”
此人正是江中光。听他语调,显是松了口气。
另一人说,“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倒是警惕得很。
江中光道,“不必了。我今天找你来,就是想告诉你,别再来找我了!”
那男子沉默一阵。
紧跟着轻蔑的哼笑了一下,说,“我倒无所谓,你别后悔就成。”
说罢转头便往巷子深处走去。
江中光很是受挫:“你……”
站在原处,似乎在犹疑着是否要跟上去。
叶玉棠眯起眼睛,等待他下一步动作。
紧跟着,他脚步一抬,追了上去。
江彤将这段话听在耳朵里,心里总结:师兄竟然背地里跟一个男人时常往来,这显然不是第一次。看起来这两人爱恨纠葛了不短的时间,今天,中光师兄是要抽刀断情丝,是来分手的!
真的,好无情!而且,好变态!
她得了这种八卦,正想同人交换心得,不留神间,一转头,身旁那人却已不知去向。
叶玉棠在墙头蹑足疾追,微微屈身,隐在树枝丫背后,无声无息,似一只机敏野猫。
直至追到巷陌尽头一片芦苇滩涂,那男子在岸边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笑道,“我们谈交易,本就你情我愿。如今你反悔,我也不强逼于你,你还追来做什么?”
此人一转头,立在光下,瞧见他左眉毛上的绿眼蛇纹面,叶玉棠忽然认出来了。
这人叫马氓,曾是蛇母娘子的四徒之一。蛇母四徒,即是狼牙、龙牙、麟牙、马氓。
当然,这四人从前也被长孙茂叫做狗牙、鸡嘴、鸭舌和马屁,这反倒挺好记的。
前三人皆术业有专攻,马氓什么都会,却也是最没出息的一个。若说什么比较擅长,大概便是金蚕蛊。
她忽然想到,昨晚那个黑袍客来找长孙茂时,说“捉了他的金蚕”,叫长孙茂去审。
马氓好好的就在这,昨晚他们捉住的,是谁?
江中光接着说,“那你给我下的金蚕蛊,怎么解?”
马氓道,“那我叫你这次出行前,从你们宗主那儿偷的《玉龙笛谱》,你偷来了吗?”
江中光沉默一阵,道,“没有。”
马氓哈哈大笑,“那我这金蚕蛊,无解。”
话音一落,他一卷长袍,躬身纵入泥沼地中。只见泥地中隆出个刺猬大小的泥包,泥包往前飞速拱动,眨眼便消失在极远处的密林间。
江中光捏紧拳头,拳上青筋迸出。
紧跟着一拳抡空,似又泄了气。在岸上呆立了许久,这才耷拉着脑袋往回走去。
这次他没有走原路,而是绕道,直去太乙镇最热闹所在。
思及江彤尚还在树上,叶玉棠跟了半程,确认他不是要去见别的什么人,便折返回去那处巷落。
因怕记错路,故而回去时,她仍是走的高墙。走到那株榆树附近,远远一看,树枝桠上哪里还有人?
恐江彤坠了别人家池塘,她蹲在墙头,俯身往那院中莲池看去,轻轻唤了声:“江彤——”
谁知院子里无人应声,墙外头倒是有个声音在说,“下来。”
她一怔,偏过脑袋去,看到墙外头树下面站着的,好巧不巧,乃是长孙茂。
他今天穿了件青灰色衣服,看起来精神倒不错。
她摸摸脑袋,问,“江彤呢?”
“在树上哭了挺久,刚才将她带走。你先下来再说话。”
想他来得比约定得早,莫不是昨夜审了一宿到现在,换身衣服直接就来了?
她翻身下墙,落到他跟前,拍拍掌上和衣服上的灰,又问,“昨晚捉的人,是马氓吗?”
“不是。”
“这人挺难抓的?”
“倒不难,难的是,不知道他是几个人来的。”他偏头,闲聊似的问,“你认识马氓?”
她嗨地一笑,“金蚕野道,臭名昭著,谁不认识?”
说话间,已来到食肆门口。食肆正是最热闹得时候,近乎满座,外头还有人在排队等。
布帘半卷着,挡不住长孙茂高寻常人半个脑袋。他一掀布帘,进了食肆,叶玉棠紧随其后。
两一前一后,刚进食肆,便跟裴沁打了个照面。
裴沁先是一愣,旋即一笑,笑着将她自上而下打量了三次,又扭头去打量长孙茂,脸上表情精彩得很。
她端着碗馎饦,在长桌最边上坐下来,笑着说,“听说你给人做龙头,我还吃了不小一惊。现在看来,是我大惊小怪了,原是个漂亮小姑娘。”
裴沁眼也不抬的喝了口热汤,接着又问,“你想教这丫头些什么功夫?”
长孙茂浑不在意,笑着说,“她想学惊鸿剑。”
旋即穿过人群,对竹帘背后,正在灶上忙活的店老板说,“掌柜,两壶热梨花。”
裴沁忽然呛了口汤,“学惊鸿剑?跟你?”
裴雪娇坐在她一侧,闻言道,“为什么不能教?虽说惊鸿剑只传女弟子,但是长在雪邦,多少都有耳闻,像谢琎中阳他们,也多少懂得一些路数。”
裴沁摇摇头,道,“我想起一笑话,你们都不知道。”
众人好奇得不行,连外头站着等的人都探脑袋来,问:“裴谷主,你想起什么笑话?”
裴沁咯咯笑起来,挑了几口馎饦,吐了口热气,说,“我和我师姐头回遇到他,是在扬州。当时他说他学了点皮毛功夫,想要我师姐赐教。我师姐看他长这样风度不凡,以为他的‘皮毛功夫’是自谦,就上了。结果呢,两人就打了一招。我师姐是万万没想到,他这‘皮毛功夫’,乃是如假包换,半点不假。我师姐不解,问他,‘你既姓长孙,想必母家便是雪邦的。雪邦功夫正统且上乘,你怎么不学?’哪知,长孙茂回答我师姐说,‘雪邦弟子一个比一个娘,那种地方,不适合我这种七尺奇男子。’”
裴沁话音一落,在座众晚辈都哄笑起来。
醽醁酒肆中,热气腾腾,笑声阵阵,一时热闹非凡。
哄笑声之中,长孙茂回头来,自顾自地问叶玉棠,“你想吃点什么?”
这家的馎饦汤,有好几种口味都很不错,一时之间令她有点难以决断。
随便挑了一种,回答说,“来碗馎饦菊花鸡汤吧。”
作者有话说:
馎饦,面片儿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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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师叔6
凤谷众人今日出师不利,起先食肆本有些死气沉沉。裴沁一席话出口,众人乐了一阵,一时阴云尽扫。食肆中女孩子本就多,笑着笑着,说起今天论剑时好玩的事,从一个笑话里又引申出别的笑话,一时间其乐融融。
热闹的当口,布帘上悬挂的铃舌一响,又有客来。
店主从后头探头出来,发现来客是两个胡人。两人一进门,往侧一让,让出一个阴柔瘦削的男子,此人身量高伟,衣饰华美,三撇胡须也精心修饰过,正是小明王。
他一进门,中气十足问了句,“你们这儿什么最好吃?”
话音一落,食肆中安静下来,几近针落可闻。
店老板没接话,道,“众人口味不同。”
骨力啜动了动胡子,道,“就没个招牌?”
店中无人接话,只裴沁轻笑一声。
骨力啜闻声看过去,眼都直了,胡须下头的两侧嘴角不自觉的扬起,“你是……”
话未出口,后头有人拍了他一下,说道,“这儿菊花鸡汤不错。”
紧跟着一个那女子从他背后走出来,高声说道:“四碗汤饼,菊花鸡汤的浇头。”
那女子话音一落,只觉得满屋子人都在打量她。她视线扫过,在长孙茂身上略停了停,又落在他一旁的姑娘身上,却并未做长久停留,紧接着,同抬眼看她的裴沁对视上了。
那女子一笑。
裴沁却没笑,直截了当问道,“你说你是武曲?”
“是我。”
裴沁自始至终都在打量她。
起初光看她装束气质,竟真有六七分像她师姐,不免怔了怔。
故而略顿了一下,方才追问:“既是我师姐,为什么不来找我?”
“既是我师妹……”
不等那女子拿话呛自己,裴沁直截了当抢白:“那日在玉虚峰三清境灵虚洞内,你同我说过一句什么话?”
那女子回答:“那日你我困在玉虚洞之内,你捉来几只肥虫子烤了,逼我吃。我说,我叶玉棠就是死,也不会吃一口这劳什子玩意。”
叶玉棠:“……”
裴沁接着问,“我师爹是谁?”
那女子快口答道:“尹宝山。”
叶玉棠闻言陷入沉思。
仇欢与尹宝山的爱恨情仇,算得是一桩秘梓,也是一件丑闻。这桩旧事,除开最早一批入凤谷的弟子,也就是有终南老一辈人知道。
这女子既然知道,可能会是谁?
裴沁接着问,“我师姐,平生最讨厌的人谁?”
那女子微抬下颌,指向角落里,说了句,“长孙茂。”
裴沁提了口气,缓缓叫道,“长孙茂,是这样吗?”
众人紧跟着朝那个角落看去,发现当事者本人的长孙茂,此刻正旁若无人喝着热汤,仿佛没听见有人在讨论自己。
那女子略有些倨傲的看向长孙茂,似乎想看看他怎么回答。
长孙茂垂着眼,筷子搅动热气腾腾的明黄鸡汤碗,仿佛食欲不振的样子。
他搁下筷子,冷不丁地轻轻唤了句,“棠儿……”
这一声叫的叶玉棠心头一惊,恰好一口热汤入口,忽地呛咳了起来,慌忙拿袖口一拭,装作若无其事看向外头。
他认出我了?怎么会?
心头飞快的思索:什么时候的事?
只听得那女子略挑了挑眉,答道,“嗯?”
闻言,叶玉棠松了口气。原来长孙茂是在试探她,不是试探我。
但她又觉得窝火,心道:你倒是答应什么?
裴沁听得她这么回答,脸上表情一松,冷冷一笑,“你不是我师姐。”
那女子表情微变,不可置信盯紧裴沁。
叶玉棠酒盏早已见空。
长孙茂见状,若无其事将自己盛满热酒的酒盏往她面前推了一点,接着刚才那句“棠儿”,说了下去,“……怎么会讨厌我呢?”
众人绝倒。
说话不带这么大喘气的吧前辈?!
裴沁微眯起眼睛打量她,心头思量起来,追问道:“那么你是谁?”
那女子眼神在长孙茂与裴沁之间游移,不知这两人私底下究竟达成了何种默契,此刻竟联合起来对付她。
不过她旋即莞尔一笑,道,“你既然不想认我,何必先前连珠炮似的发问?”
当初武曲陨落,有人听闻她是深中蛊毒不治,几近与活死人无疑。八年间尸身下落不明,正好佐证了这一点。不少人都揣测,是有人将她病体藏了起来,只等有朝一日寻到《千金要方》残卷,便能万蛊尽去,令她完好归来。
八年间,不知出了多少重金垂悬,只求一“武曲再世”。这些垂悬之人,或为猎奇,或为赌金,或为一己私利……但不论是何种目的,都想亲眼见证一下,这百年间的天下第一人,究竟有没有在遭了蛇母娘子号称能遇神杀神的“万蛊奇毒”毒手之后,仍能逃出生天。
至如今,但凡是个大点儿的店,门前皆贴有一张武曲垂悬招纸;但凡是个赌场,门口若少了一张金额拿得出手的武曲垂悬,怕是都不好意思在这一行混。
除去万金垂悬,连凤谷四大长老也曾言明,只要叶玉棠回来,她这罗刹刀的唯一传人,便是当仁不让的一谷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