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话音一落,自背后山林之中,立即飞掠而出三道黑影。
三道影子闪转之间,不过踏出几道碧波流转,便于草甸之上一掠而过,隐入对岸灌木之中。
见密探使出的这白雨跳珠之术,聂庆大喝:“极好!”
叶玉棠给这内蕴充沛的一声大喝吓了一跳,转而一笑,心道:从前听闻这位聂大侠只认武功,不认人。哪怕身为江湖名宿,未曾修习任何上乘武学,聂大侠依旧是不放在眼里的。如今看来,果真不假。
她同长孙茂笑着打趣,“你看这位聂庄主,像不像是来看轻功比赛的?”
裴沁在一旁听见,笑道,“这姑娘,讲话倒是有趣。”
说话时,柳虹澜于几个起落间过到对岸去。
裴沁问她,“郁姑娘,你如何过去?”
叶玉棠起了逗一逗她的心,“裴谷主背我过去?”
裴沁笑了,“若我携你过去,怕是两人一块儿栽进泥沼地里,还得等人来救。请长孙茂携你吧。”
话音一落,裴沁反剪双臂,贴着湖面旋出两把弯刀,在弯刀飞出之时,一倾身,踏着弯刀剪水,飞向对岸。
聂庆笑道,“仇谷主所创修罗刀法——溯流飞渡,刀人合一。如臻化境,实在妙极!”
叶玉棠听到旁人称赞师妹,一时得意,不免插嘴,“刀法是好,全赖用刀之人如臻化境,才能刀人合一。”
聂庆诧异,“听你口气,仿佛并不将仇谷主放在眼里?”
叶玉棠道,“她本是庸常之辈,只会纸上谈兵。幸亏得裴沁,才将修罗刀化腐朽为神奇。”
聂庆道,“既然能品评江湖前辈,想必也武学高士。聂某敢问,姑娘武功师出何门何派?”
这人只当她是个勾搭上长孙茂的妖冶之辈,相处半日,连她名姓、师门都懒得打听,简直是半点不将她放在眼里。
叶玉棠道,“无门无派。”
聂庆笑了,“那你如何过得此暗沼,难不成真叫人提溜你过去么?”
“我又不是物件,聂庄主何必讲话如此难听。”她回头问长孙茂,“教我两招白雨跳珠如何?”
重甄插话,“入了劫复阁,才教。”
叶玉棠嗤地一声,“小气。”
聂庆帮腔道,“聂某只是不知,诸位为何要带上这样一个拖累?”
重甄道,“说到拖累,重某更贴切些。她?她初出茅庐之时,我手下十个精锐都不及。”
叶玉棠轻笑,“不敢。阁主寡德之人,不敢轻易落入阁主手中。亡命之徒,怎么都比拿钱办事的人腿脚利索些。”
聂庆简直侧目,心道,这女子,怎么连重甄都敢呛。
重甄却不急不慢,“现在不亡命了,肯舍脸与我这寡德庸人比比腿脚么?”
叶玉棠眼睛一亮,“好哇。”
转头对长孙茂说道,“你给我两作判。”
天下第一等轻功的创始人,何等尊贵的劫复阁主,竟要与一个黄毛丫头比试轻功?聂庆简直侧目。
长孙茂点头,“好。”
话音一落,两人一齐下马来,于草甸畔一块岩石之上并立。
姑娘有些微跛足之症;男子似有些不足之症,步履虚浮,并无内力流转,很难看出这二人皆精通腾掠之术。
重甄做了个“请”的姿势,叶玉棠摇头,请他先行。重甄倒也不推却,一拂衣袖,往前纵出的不过一瞬,叶玉棠旋即跟上。
聂庆自恃目力极佳,此刻连眼都不敢眨,却只见草间墨影重重,身影不过在草甸中心的清潭上一现——
清潭淡淡起纹之时,那两道身影,已稳稳落在对岸。
聂庆惊叹道:“好快!”晃了晃头,方才回过神来问道:“谁赢了?”
长孙茂道,“阁主略胜半步。”
“此处离对岸足有一里有余,长孙公子如何看出乃是半步之差?”
“很简单。劫复阁轻功,天下无人能敌。若要不输得太难看,唯有使出‘跬步不离’。”
“跬步不离,如影随形——此乃日月阁轻功,千里追踪,离人不及跬步,正是半步。这女子,乃是日月阁弟子?她姓甚名谁,师从哪位阁主?”
“皆不是。”
“能拜入正教日月阁,难怪不将凤谷看在眼里。但抬杠阁主,不尊前辈,也实在不妥。”
长孙茂笑道,“你知道她为什么不喜重甄么?”
“为何?”
“因为他寡德。你知道她为什么赞裴沁,却道仇欢庸常?”
“因为事实如此?”
“不错。仇谷主自创修罗刀十八式,却只将这最后一式‘溯流飞渡’授予裴沁,只因仇欢将裴沁视作唯一传人。因为仇欢知道,只有裴沁,才能将修罗刀与凤谷发扬光大。”
“这话,似乎与中原五宗诸位掌教所言有悖。他们不是都说,叶玉棠,才得了谷主唯一真传。”
长孙茂接着又说,“你看不起她,只当她依附于我,此刻见她轻功虽略逊于重甄,却并非籍籍无名之辈,这才出言问她名姓。她并非不尊前辈,只是憎恶德行有亏之人。”
聂庆想起那姑娘不爱搭理自己,慢慢说道,“哪怕知道我是黑镰聂庆,对我亦不屑。”
“倘若聂庄主能明辨是非,不以正派、外道论高低贵贱,不与自诩正道之人同流合污而排挤旁人,她待庄主,亦能有礼有节。”长孙茂抱一抱拳,“她就是这样的性子,还请庄主见谅。”
聂庆赞道,“能脱身樊笼,是真英雄。”
随后又笑一笑道,“她做英雄,长孙公子却与寡德之辈沆瀣一气。”
长孙茂笑笑,没接话。
聂庆又叹道,“刚直乖张的,大抵都是薄福之人。”
长孙茂道,“所以我做小人。”
话音一落,聂庆面前雪影一现,便已轻轻落到对岸。
聂庆笑道,这二人,倒是有趣。
·
草甸那头,众人皆坐在岩边等他。
重甄循循善诱,问叶玉棠,“入劫复阁吗?入阁附赠轻功秘籍白雨跳珠。”
叶玉棠不屑,“不学。”
裴沁也打趣,“若是做劫复阁家眷,教不教啊?”
重甄道,“我们阁里,倒是有不少细作夫妻搭档。”
见长孙茂过来,柳虹澜喲地一声,打趣道:“这是被情敌绊住脚,挖苦了一顿?”
裴沁道,“他这面相,若是哪个姑娘与他有过一段情,丈夫总要吃三分醋。”
过了草甸,山路长而崎岖,翻过两座如削峭壁,下到聂庆所说的山谷中时,众人也不免有些体力不济。
一路沿灌木、蕨草丛生的幽邃山谷前行,抵达最深处时,天色已暗。抬头时,见得一条狭长天幕,中间月亮高悬,仿佛天然生着一只不善的眼,从穹隆之上,望着入谷的外来之人。丛丛荒草之中,虫鸣之声此起彼伏。
神母像便立在这只眼睛尾巴上,被月光照的惨白。
塑像最精细的小臂、指尖、发梢与眼眶皆已因雨水冲刷,藤蔓攀附而脱落倾坯,远远看去,神态甚是哀怨。从一些角度看去,甚至有一些怨毒。
裴沁与那神女对视良久,不由打了个寒噤,轻声道,“这是巴蛮的图腾?看起来好不详。”
话音一落,她浑身汗毛倒竖。
此处并非开阔处,亦不是两面通路,峡谷至此已无出路,何处来的风?
作者有话说:
快了
第39章 云姑2
柳虹澜在距神母像数尺远处蹲着, 盯着神母的裙子瞧了半天。
神母嵌在山谷里,实在看不出一丁点缝。
柳虹澜怪道,“黑镰不是说神母脚下有山道?”
叶玉棠犯嘀咕, “神母像在此,犬父像又在何处?”
长孙茂忽地说, “水里?”
叶玉棠四下一寻, 视线落到柳虹澜脚跟前。原来神母脚下有一簇水潭, 藏在山阴影下,不细看,还只当是山阴。从这个角度望过去, 隐隐觉得水潭上浮着一个白色影子。
她拾起一块石子飞过去, 溅得柳虹澜一脸的水珠。他骂骂咧咧起身来,回头想看看谁丢的石子,结果正巧撞上长孙茂的视线。一个对视之后, 他又无声无息的蹲了回去。
石子在水面蹦蹦跳跳几下,落到神母脚下。
水面波纹荡荡, 白色影子却一动不动。
叶玉棠回头道:“水下的, 应该是暗道。”
话音一落,她回过头去, 发现岸上两个男人都盯着柳虹澜看。方才三个密探都被遣去山头探路,以免狼牙龙牙骤然出现, 从山顶包抄。现下能支使的,只剩下柳虹澜。
柳虹澜大声抱怨:“郁姑娘先发现的, 我可不要抢功啊!”
长孙茂淡淡道,“她不会水。”
重甄更绝, 一脚上去, 将他整个踹进了水里。
裴沁凑近来看, 叶玉棠下意识拽着她后退三步。
裴沁啧啧摇头,“真惨,”
长孙茂道,“由着他去吧,此人水性极好。”
裴沁点点头,回头又问她,“你真不会水?”
叶玉棠笑道,“真不会。”
裴沁哦了一声。
她问,“怎么了?”
裴沁道,“跬步不离,乃是日月山庄六十四品轻功之中最上乘的一品,我看得清楚,到岸边时,你差阁主,正是半步。”
重甄笑道,“轻功高手就不能怕水了么?譬如尹宝山,轻功远在我之上,不也……”
裴沁喃喃道,“正是如此,我想到了我师姐。她的跬步不离极是高明,却也是个不同水性的。”
叶玉棠略感诧异。
她从没想过,师妹会从如此细枝末节处回想起她来,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转头看向长孙茂。
他只摇摇头。
这时裴沁突然说道:“长孙茂,你方才是不是说过,柳虹澜极通水性?”
水面方才还有气泡,此刻半点波纹也无。说话已有一阵功夫,柳虹澜却始终没有动静。
重甄道,“糟糕。”
长孙茂毫不犹豫纵入水中。
重甄吹哨唤回山上密探,众人一齐候在岸边。
片刻之后,水面波纹大震,长孙茂携着柳虹澜略吃力的出了水来。
后者已经晕过去,被平放在平坦草坡上。掐了一阵人中,没醒,一个密探当即摘下斗篷,将自己胡须蓬乱的大宽面颊,对着柳虹澜的嘴贴了上去……
片刻之后,柳虹澜狂咳起来,咳出一嘴的水,但面色发白,仍还虚弱着。
重甄问,“怎么昏过去的?”
长孙茂道,“水下有一尊巨像,乃是岸上这尊神母像十倍巨大。”
众人都去看头顶青山。山高近百丈,那神女像贴山而立,比这山仍高出一个发髻。众人站在神女面前,已觉得巨像形容可怖。倘若水下还有一尊巨像,乃是面前这尊十倍巨大。骤然入得冰凉水中,孤立无援之下,不知脚下有几千丈深,虚空悬浮在巨大黑洞上空,与一尊盘踞于千丈之下,面目不清的碧绿神像来个对视……
长孙茂又道,“水下巨像面容丑陋,犬身人头,驮着这尊神母。”
重甄道,“是犬父了。”
叶玉棠道,“他晕过去只是因为见到巨像?”
裴沁道,“恐高之人有通水性的,会格外怕水下巨物。我在岭南节时,曾听说海边捕鱼人,精通屏息之术,入近海数丈深处捕鱼,遇见海中巨兽,当场晕过去,被水冲走,尸骨无存。”
叶玉棠道,“不过将神祇修在水下,也确实怪渗人的。水下有暗道吗?”
长孙茂道,“有,暗道在犬父头帕上。”
重甄道,“所以,聂庆上次来时,这潭中正处枯水时节,露出犬父头帕,令他以为,密道只是在神母脚下。”
·
众人收束好身上零散物件,即刻入水中去。那虬髯的挟着柳虹澜先钻入水中,其余人随后,留下长孙茂与她断后。
他问她,“怕不怕?”
她摇头,“我怕什么?”却不由自主伸手将他胳膊拽得紧紧的。
一瞬间,便被他圈进怀里,一块儿倒入水里。
甚至不曾闭眼,骤然便与那牙尖嘴利、笑容诡异的青面巨像来了个对视。
叶玉棠倒抽了一口气。
大,是真的太大了……甚至此刻的窒息感都不是由因溺水带来的。
隔着水时还不曾觉得,此刻朝它漂浮过去,只觉得自己二人如水中蚍蜉,在它跟前何其渺小。
她又往脚下看去,深渊凝视着她,几乎要将她吸入无尽黑暗之中。只一眼,立刻将眼闭上,手脚并用,将自己整个儿盘到了长孙茂身上。
长孙茂突然不动了。
她明显感觉到两人在往下坠去,又不敢看,只能全身心地将自己盘得更稳了些。
腿勾着腹部与背脊,挂在胯骨上。她这剪刀腿,若在往日,能将对手甩飞出去。故此刻她没敢太用劲,不过往他身上虚虚一挂。
却不知怎的,他防备地收紧肢体,整个人都有点僵硬。
她害怕,又出不了声,贴到他耳朵边上运力传声:你他爹的……倒是游啊!
他微微偏了偏脑袋,避开吹出的几个气泡,伸左揉了揉右边耳朵。
两人又是往下坠了几尺。
叶玉棠简直要哭了,脑袋伏在他肩上。
长孙茂转过头来,额头抵着她,稍稍用力,让她抬头与自己对视,做了个口型:棠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