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玉棠沉默一阵,道,“你如何得知?”
沙门道,“尊师今早同去了,走之前是这么说的。”
叶玉棠问道:“寻戒?”
见俗客对师长不尊,沙门忙阿弥陀佛了一声,纠正道,“寻戒大师正是小僧尊师。尊师一早吩咐过,若是有人贸然前去打扰明戒师叔,必会以为是小僧透露行踪,回来必会责罚小僧。”
叶玉棠:“……”
沙门接着说:“况且明戒师叔素来不喜见生人,你突兀前去,怕是不妥。”
叶玉棠说:“知道了。我不叫人发现,你不必担心。”
说罢却头也不回朝烟云客栈背后栈道走去。
沙门在后头喊:“施主,施主!”
谢琎立在中间,实在不知该安抚哪一头,一时进退两难。
思索片刻,便快步朝栈道方向追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太乙镇一日游,先把人给认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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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武曲4
青龙寺住持大师那般谨守佛诲,本已明戒,偏偏叫他“寻戒”;
长孙茂那样清规戒律一概不守的酒肉沙门,却叫“明戒”。
师父一世英明,若说犯糊涂,她觉得有过两次。
第一次是收长孙茂作弟子;
第二次是给他起法名的时候。
这番上楼观台,她打算看看师妹,顺路在看看长孙茂。若他二人过得好,待她惩戒完烟云客栈那假“武曲”之后,便去驿站租匹马,回少室山,去守着师父曾守护半辈子的琉璃寺。
她走了一段路,嫌栈道长,走得慢,走到山中人迹罕至之处,正想蹿上房去;听得脚步,一回头,发现是背了两把剑的谢琎,便克制住起落轻功。
“你来做什么?”
谢琎跟在她屁股后头,默默地问了句:“你是不是对长孙前辈有意思?”
“……”
“一个姑娘家,走这么远的山路,光看美人多没意思啊,”谢琎道:“何况,仰慕前辈,不丢人。”
谢琎经常听说这么句话:谢之文易得,长孙茂难求。
甫一听来,颇不服气。谢琎觉得,他本人,其实也挺难得的。
不过自他第一次在雪邦外头的七岁崖见到长孙茂,怎么说,觉得,还挺服气。
叶玉棠看他两眼,哧地一笑,没说话。
心道,你若不跟来,这段的山路,我眨眼就到了。
何况仰慕长孙茂,这话说出口,真的挺丢人的。
两人话不投机,一路沉默上山。走出两里路,越觉得树木丰茂、密林集集;隐约听得水声淙淙,约莫是汇入太乙河的一泓山溪就在近处。
走到这里,叶玉棠停下脚步,仰头看了看。
山中云雾大,看不真切。但听声而辨,山溪便是从上头流下来。溪流过处,自云雾中露出些许朱梁流瓦,想必是歇心观。道观离此地不过七八丈,但若沿栈道而上,便又是一里地。
叶玉棠驻足去听,隐隐听得歇心观之中传出一阵经忏之声。
楼观台宫观众多,此地偏僻,歇心观又是个芝麻大的小观。祁慎打着清茗对谈的由头,每年都请这二位江湖人来这冷僻道观,就为在这斗室中布个坛场?
她越想越觉得奇怪,“拜神仙?”
谢琎也侧耳去听,听了一阵,说:“这叫拜斗。”
“你倒是内行。”
“略知二三。”
“拜的什么神仙?”
“……”谢琎作罢,不再纠正她,只说,“应该是在祭奠什么人。再走片刻就到,上去看看?”
“不走了。”
“啊?”
“帮我拿好棍子,我爬上去听听他们在听什么经。”
谢琎冷不丁接过她手头棍子,便见姑娘随手卷了卷过分长的袖口,轻轻攀住一支垂下来的细长松枝,无声无息便纵出两三丈;身法轻盈无比,宛如一片疾云,所及之处,细小枝桠不过轻轻颤一颤,连枝上晨露都不曾掉落一滴,纵使细风拂过,也不及她这般了无痕迹。
不过三个灵活起落,眨眼间,她已伏在歇心观墙边,简直轻松之极。
此人四肢纤细,又着了一身墨蓝的衣服,远远看去,就像只游墙的壁虎。
嚯!好上乘的轻功。
谢琎看的目瞪口呆。
尚不及出口,她已然竖起食指,示意他闭嘴。
他立马点点头,惊叹之余,不免心中疑惑:打架要下盘,飞檐走壁就不要下盘了?
叶玉棠上到宫观墙沿,屏息去听。
耳朵刚贴到墙上,便听得一个女子一声叹息,“若我师姐没死,今年也该二十八岁,承大师衣钵法器也是自然而然的事。”
接着又说,“说句不中听的,哪怕是弘法大师坐化,如今尚且有碎身舍利可寻。我师姐没了,连具尸首都不曾寻到。”
叶玉棠又好气又好笑。
心道:你挂念师姐,师姐都知道了。可是,师妹啊,不是自己师父就不心疼了不是?
但她转念又想,若是有人告诉她:你娘仇欢和你师父弘法同时仙逝了。
那她必然还是更心疼师父。
祁慎听不下去,打断她说:“弘法大师明晓佛学,武功深湛,心系苍生,吾辈仰之弥高。”
裴沁不耐烦:“是,是是,祁真人说的是!所以我这种俗人,不似你道心似铁,我师父、你师姐亲手托付给你的亲师侄没了,她八年忌日当头,你还有心请我等喝茶。我等活该毕生了无仙缘,老死在这东方秽土。”
祁慎一阵沉默,约莫是懒得同她计较。
“哪怕是一具尸身,我只想见一见我师姐,亲手替她洗干净身子亲手下葬。长孙茂,这么多年,连你也不知吗……”裴沁想起什么,忽地大喊:“长孙茂?”
祁慎哦了一声,说,“刚才他听到响动,便出门去了。”
叶玉棠心里正想:哪有什么响动?
尚未回神,便听得下头谢琎一声低呼:“长孙前辈——”
谢琎话音一落,噗通一声,一个墨蓝色不明物一路披荆斩棘,从山上笔笔直地栽进下头溪水里。
裴沁探出头来,往下看,便看到这样一幕:
一个雪邦俊俏少年,抱着一只金光闪闪的棍子,立在下头栈道上,冲密林后的溪水大喊:“郁姑娘,你还好吗,说句话呀?”
长孙茂刚从宫观里溜达出门,走到半路,听得这声巨响,旋即驻足一瞥,没吱声,光是看。
水中一个墨黑的物什,一路飘啊飘啊,自己飘上岸。上岸之后动了几下,忽然有了形状,自己走起来了。
裴沁恍然大悟:原来是个湿漉漉的黑衣服小姑娘,刚才在游水。
她心里笑道:现在的小年轻啊,谈个恋爱,可真有雅兴啊,有趣。一个内敛乖巧,一个野性张扬,又都是好样貌,实在般配非常。
心下一喜欢,便远远问道:“这两位后生,你们都叫什么名字,从的哪位师长门下?”
话音一落,少年人先答道:“在下谢琎,是乃雪邦月影宗门下第十代亲传弟子。”
听得月影宗这三个字,裴沁哦一声,又问:“这位女侠呢?”
她却没立刻就答,灰溜溜湿漉漉的,从草丛里爬上栈道。
爬上来时,长孙茂刚好立在她头顶栈道上,低头瞥了一眼,思忖片刻,停脚,后退一步。
刚好让了她一个位置,容她手脚并用,方方便便的爬上来……时,不至于湿了他的衣服。
她吸了吸鼻子,一把接过谢琎手中法杖,撑在手中,站直之后,刚要说话,便狠狠打了个喷嚏。
谢琎捋起袖子,细心非常的替她擦了擦脸。
裴沁看的一笑,接着又问:“姑娘,你从哪位师长门下,叫什么名字呀?”
叶玉棠抹了把脸,答道:“在下玉梨……郁灵昭,挂单来论剑的。”
“请的什么龙头?”
叶玉棠没说话。
谢琎见她不理人,便替她答道:“尚未请龙头,不过有请过烟云客栈的武曲前辈来试过功夫。”
裴沁笑道:“武曲?谁说她是武曲?”
谢琎道:“她自己说的,说是武曲再世。”
“她说你就信?”
“可她有达摩法杖。”
“八年里,自称我师姐再世的,这都是第几十个了?那些个三瓜两枣的功夫,给我师姐提鞋都不配。这一个‘武曲’还做起龙头来了,在镇上么?我倒是要去会会,看她尊的是哪一家的达摩。” 她笑得不行,垂头问,“长孙茂,你去么?”
长孙茂说:“可以。”
裴沁接着问:“你挂单在哪宗门下?”
叶玉棠道,“青龙寺寻戒大师门下。”
裴沁笑道,“哦,既如此,那倒巧了,你们二人,虽不同门,倒都该叫这位长孙前辈一声……师叔。”
长孙茂母亲与江余氓是表兄妹,雪邦弟子自然可称他作师叔。
弘法从前在青龙寺时,寻戒曾是他座下佛法甚湛的大弟子;去琉璃寺后,长孙茂又入了沙门,得了明戒的法名,是寻戒师弟,那么郁灵昭确实也该叫他一声师叔。
“正是,”谢琎答得爽快,一转头,对面前人道一声:“长孙师叔。”
长孙茂转头来看她。
她没吭声。
只抬头看他一眼,打算给自己做一做辈分骤降的心理建设。
看去时,晨光落到这张略显冷淡的脸上。
白玉冠发,气质也浑然璞玉。身量本不低,只是紫红襕袍外头披的大氅过分宽大了些,此刻倒显得有点弱不胜衣。
整张脸苍白淡漠,比头顶玉簪更少几分血色。
她看在眼里,霎时万般错愕涌上心间。
这他大爷的……居然是长孙茂?
她又抬头打量了他几眼,越看越觉得疑惑:她那圆头圆脑的师弟,跟面前这个一脸刻薄相的冷面人,似乎没有半文钱关系?
但若单论五官,又确确实实是他无疑。
山林间沉寂过了头,谢琎等不及,拿手肘撞她一下,低声说,“一声师叔,这么难叫么?”
叶玉棠心道:还真挺难的。
长孙茂忽地发问,“刚才在山上伏壁偷听的,就是你?”
她也不否认,“是。”
他接着问,“想打听点什么。”
她说,“听说裴谷主和祁真人在此,便想来看美人。”
裴沁笑了几声,打趣道,“自己就是美人,还看什么美人?何况,美人哪有公子好看啊。”
谢琎心思灵活,心想,若一味坚持说是来看美人,谷主与长孙前辈必不会信,倒不如大大方方承认是来看前辈。
人总是对仰慕自己的人宽容那么一点。哪怕前辈真如传闻中所说脾气那么坏,听得这种溢美之词,定也不至于过分苛责。
于是他便说:“我二人仰慕长孙前辈已久。我身为雪邦宗门弟子,自然时常可见一见前辈,但郁姑娘不曾得见。可惜前辈素来萍踪浪迹、远游无定,不曾有机会一睹尊容。今日一早听闻裴谷主、祁真人相约在此,便想带她来碰碰运气。”
叶玉棠:“……”有病。
长孙茂接着问,“那敢问,睹够了吗?可还满意。”
谢琎吹牛拍马根本不打草稿,“未见之前,本以为像长孙前辈此等江湖名宿,是乃土木形骸。见过之后,方知是龙章凤姿,天质自然——”
叶玉棠越听越烦躁,渐渐不耐烦起来。听到一半,抹掉脸上水汽,索性掉头便走。
谢琎慌得大喊:“郁姑娘——”
一面又碍着诸位前辈在此,不敢不告而别。
裴沁笑道:“追去吧你!”
谢琎得令,忙提脚去追。
一紫一黑两个影子越跑越快,一眨眼便跑没了影。
山中云开雾散,日晒当头,坛场一派庄严,经忏声复又响起。裴沁打了个哈欠,又悼念起她那英年早逝的师姐。
长孙茂抬眼看了眼歇心观,这才沿栈道原路返回。
•
谢琎费了可大劲方才追上她。
他怎么都想不通,一个瘸了腿的姑娘,跑起来,怎么比车轱辘还转的快?
不仅跑得快,脾气还大。
“你不告而别,留我在一众前辈跟前,怎么交代?”
“交代个屁。”
“好歹一个姑娘,别成天屁啊屁啊的。说说看,你生的什么气?”
叶玉棠气不打一出来,转头问:“你暗恋长孙茂就行了,拉上我做什么?”
“我哪有暗恋……”谢琎哭笑不得,“更何况,暗恋长孙前辈又不丢人,太乙镇上,江湖女子之中,随手就能抓出一打。”
“他有什么可恋的?”
这话倒把谢琎问住了,难免反问:“他有什么不可恋的?”
叶玉棠简直莫名其妙, “武功不好好练,做人也没个正形;拈花惹草,招猫逗狗,倒是在行得很。别人赠他个天下第一,问他是什么第一,原来是厚脸皮天下第一,嘴臭天下第一,还洋洋得意,就他?”
一席话讲完,她掉头便走,忽地就没了影。
谢琎立在原地,将这话翻来覆去嚼了好几遍,越发觉得满头雾水。
这姑娘莫不是有什么臆症,怎么从她嘴里说出来的长孙茂,跟世人认识的不是同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挂单本意:行脚僧到寺庙投宿,将自己僧衣挂在名单之下,故称挂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