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道,“我以为天下武功相生相克,要破这门功夫,必得使另一门功夫。讲来讲去,怎么都是一回事?”
她嗤一声笑了,“相生相克……你当下棋呢,马走日象走田,车走直线炮越山,两人见面,大叫两声‘杀’,还打什么打?”
他偏头一想,“倒也是。”想想又问,“棠儿既然如此有自信,为何现下不下去打?”
叶玉棠道,“得等擂主以及在座所有人都露了手,方才好给你说说如何赢。免得后头有人来路不明,未完全施展身手,我倒没把握叫你立于不败之地。”
他点点头,“原来如此。我们只需等到无人再敢应战之后,胜者与擂主过了招,再去挑战即可。”
她点点头。
说话间,台下又战了一场。下盘虚的败了,上来个下盘还挺稳的公子哥。
叶玉棠分神一看,心道:“唷,这个怎么还分心护着脸呢。”
长孙茂也探头一看,道,“……这人我认识。”
她瞧着他脸色不大好,多问了句,“你同他有过节?”
“卫小侯爷,长安头号风头人物。”
“比你还有风头?”
“长安全才,能文能武,身边从不缺女伴。”
“学了几年洞庭刀法。”
他一脸不屑道,“八年。”往下一瞧,瞧见一紫衫女孩,又恍然道,“哦,原是近来得威远候孙女芳心。”
叶玉棠道,“你若打他,虚招往脸去,实招直往下头去。”
“我倒是想,”他一笑,又如实说道,“我……打不过他。”
这小子,往日在京中想必被此人折了不少面子。
她心头不快,瞧了会儿,嗤笑道,“洞庭刀潇洒明快,形意流畅。我看他使刀,重形不重意,必是为着讨女孩子欢心才学的……徒有花架子,想必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小白脸。”
长孙茂听她这么讲,一笑,想必心里有点开心。
不过哪怕花架子,到底也有虚虚实实八年功夫打底。此人一出手,在座众人皆知他厉害,一时无人敢上前应战,倒是正好。
她道,“既如此,那咱就开门红。走,师姐带你揍他去。”
长孙茂:“……”
犹豫之间,卫小侯爷见无人来战,志得意满,直向擂主宣战。
擂主拎着八截棍,跳到擂台另一头,和白衣卫小侯爷相对而立。一胖一瘦,一矮一高,一凶悍,一优雅,场面很是好看。
四下呼喝声起,场子一下就热和起来。
叶玉棠也跟着激动了一阵,但究竟也没让她激动太久。
擂主自称“追魂手”,擅外家功夫,使八极棍,变化虽少,每一式却也都在他能力范畴之内。强在发力刚猛迅速,寻常人挨不了他几棍子;若论毛病,一时半会还数不清。
叶玉棠略略向长孙茂提了几点,“八截棍刚柔并济,既能柔克刚,又能刚克柔。若他棍法使得纯熟完美,倒也算的是个敌手。”
长孙茂仔细听着,“他使得不是够好了吗?”
叶玉棠摇头,“‘唯快不破’,殊不知要先‘慢而无错’,尔后才能求熟能生巧。太多人笃信快,快是快了,却错漏百出。不过胜在他个头矮,倒比常人稳,加上外劲也还不错,极有可能铰了你的齐眉棍去。这时你不需急,切莫双手上劲,只需左手虚虚顽抗,让他以为你不想失了法杖便是。”
长孙茂道,“右手呢?”
叶玉棠道,“你还记得前些时日我教你的左右穿花手么?”
他道,“先出右拳。不过我前前后后才练了不过月余……”
她道,“旦夕之间,考的就是你的急变之力。他专注于缴你的兵器,你便虚与委蛇。两人皆急时,你出掌不论厉害与否,都是乱掌。”
他道,“乱拳打死老师傅。”
她点头,“所以,不怕丢人,但求冷静沉稳。”
她便又去看卫小侯爷。
此人也有他的长处,八年磨砺,应对灵活。可惜徒有刀形,却无刀魂。没出一招,似乎都很在意自己这招出的好不好看,同时还要时刻警惕那八截棍子,唯恐一着不慎,其中一截就怼到自己俊脸上来……真是,只恨美人在台下全身贯注的看着,否则他必会忍不住大叫一声:“不要打脸!”
擂主毛病虽多,到底经验还是足的。过了百招之后,虽然不知道有什么好过的,擂主终于看出他不能打脸的毛病,一截棍子照脸去,趁他挡脸时,倒转三截棍子照着他肚子就去了。
卫小侯爷惨叫一声,飞下擂台。
台下紫衫女子扑了上去,凄凄哀叫,“卫哥哥——”,
叶玉棠口中茶水噗地笑喷出来。
……这可真是令人忍俊不禁。
长孙茂道,“哎呀,这招被人用了去。”
她笑道,“好在暂不用再敌他。”
台下大呼:好,好,好!
擂主肚子一起一伏的出气,两个鼻孔大得仿佛塞了粒漆黑仙丹,手里八截棍甩出了花,必是赢得十分解气,脸上红光满面,大声嚷:“还有人吗?”
于是叶玉棠携着长孙茂稳稳落在论剑台上。
擂主打量她,道,“姑娘看起来像是个老江湖了,敢问师承何门?”
她道,“不是我,是我师弟。”
话音一落,她一个翻身跳下论剑台,独留长孙茂在上头。
周遭不少王孙子弟,瞅着他眼熟,但都没法将这光头同往日任何一个熟脸对上号,一时周遭低语四起。
那擂主供一拱手,道,“追魂手|雷虹。”
长孙茂道,“在下长孙茂……”
哄笑声炸开来,声浪一浪高过一浪,甚至还有人骇笑起来。
有人捧场,长孙茂此时反倒起了劲,抱一抱拳,朝四面八方一颔首,就差没来一句“多谢街坊四邻们捧场”。
那擂主刚赶走个花孔雀,没想到来了个更花的孔雀,气得够呛,手甩长棍,卯足了劲,一梭子就上,八截棍中有七截棍链都缠上他手头谈枭。
擂主扬手一个拖拽,铁了心要开场缴械。
谁知对手死拽着武器不松手,这一拽,连人带武器整个都拽到他自个儿脸上去。
叶玉棠心头一乐:看他嬉皮笑脸的,原是在使激将法。
两人身子贴着身子挨着,被八截棍紧紧缠绕在一起。
众人又是一个哄笑。
雷虹不过及长孙茂肩高,被他笑吟吟地俯看着,恼羞成怒。
一抽铁索,几近将他甩飞出去。
长孙茂牢牢记得她的话,长棍死死绞住八截棍不松手,整个险些被雷虹提溜着转了个圈。
这正中雷虹下怀。他一收棍,将长孙茂提溜到近前。
这反倒正中长孙茂下怀。脚一着地,借着雷虹提溜他的力道,往他肚子反手就是一掌。
雷虹一时还没回过神来。
长孙茂收手又是一掌。
雷虹浑身力气绞在八截棍上,没料到他突然收手,往后七八个趔趄,正欲蓄力稳住身形,此时肚子挨的那两掌穿花手的痛感方才猛地袭来,一口气没提上来,一屁股摔下擂台,摔得滚了好几滚。
看客皆是哗然。
长孙茂站在论剑台上,怔了一下,方才回过神来,在人群中一寻便寻到叶玉棠,冲她笑。
眼神中有惊异,有欢喜,有爽快,有想得到夸奖的急迫,以及想要装得若无其事的傲慢。
赢了倒没什么,蓦地见到他这眼神,却叫她生平头一遭莫名的有点想哭。
后来有段时间,长孙茂老爱逮着她问,“棠儿当时为什么不夸我?”
她则是不屑道,“尺雪论剑?你也不嫌丢人。”
“棠儿当时明明很欣慰。”
“欣慰自然欣慰,有种我家有儿初长成,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欣慰。”
他便切地一声,不高兴搭理她了。
后来她仔细想想,当时她本该好好夸他一下,毕竟他拔得头筹,倒并非完全出于她的指点,更多的归功于他的泰然自若与随机应变。
当时他大出风头,往日狐朋狗友也觉得大有面子,于客栈四围高呼其名的不在少数。
她便觉得,似乎也不少她一个。心里默默替他高兴,面上却什么都没说。
更何况,那位卫小侯爷与他似乎颇有点旧怨,那日间接被下了好大面子,长孙茂却如此得意,一时心生不快,几度要上到论剑台去与他再比试一场,又被跑堂的几度拽下来,说他“这不合规矩”。
卫小侯爷当场放下狠话道:“长孙茂,你今日不过讨了个巧,若有本事,明年终南论剑台上见。”
叶玉棠瞧在眼里,心想:终南论剑又如何?那就终南论剑见。
有这样两件旁的事分心,一时半会,她竟真没有想到要去与他一同分享喜悦。
如今回想起来,还有点后悔。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
50红包
第61章 故山3
大抵初次尝到甜头, 又或是冬日大雪封山、万籁俱寂。他镇日无事可做,自然也只剩下练功。
在山上待了两月有余,开春后, 叶玉棠得了师父应允,便携他下山, 去了太原。
太原近雪邦, 每年开春有个小小论剑会, 叫惊蛰斗剑,专为门中名气不够响亮的未出师弟子所筹备。其中一些人,在惊蛰斗剑会上亮了相, 其中较为出色一些的, 必会收到终南论剑拜帖。
雪邦身为第一大邦,邦中弟子自有他的傲气所在。旁人挤破脑袋去参加什么鄱阳湖、五湖论剑,雪邦弟子很少有去, 只因家门口有这样一场论剑会在,众人自然不必舍近求远了。别的小侠客若是愿意来, 自然也是欢迎的。但一来少有别的门派敢与雪邦争, 二来到底不是什么大论剑会,亦很少有人不远千里前来。
叶玉棠携他前来, 自然目的也只有一个:大展身手,赢得漂亮, 回少室山去等终南拜帖送上山来。
比武过程倒也没有什么特别有意思的地方。毕竟雪邦默认惊蛰论剑乃是两宗弟子之会,论剑之前, 早已分好弟子对战名次,多为一惊鸿宗对一月影宗的组合。若外来侠士也想一战, 便在某场对战中, 挑个胜者, 加入便是。层层而战,最后胜出者,代表所在一宗今年更胜一筹,回山庄后,大抵会有一场庆功宴等着他们,不过应该没有外人什么事;最后胜出二人若为同宗弟子,那便更好玩了。
太原城长孙茂倒是挺熟,一入城中,轻车熟路带她去论剑广场寻了个视野极好的酒肆,上二楼看了一整日。直到黄昏后,终于决出两位优胜者:两位皆是惊鸿山庄女弟子。
叶玉棠道,“那明日还比什么?”
长孙茂道,“同宗美人联手献剑,好看有了,嘲讽也有了。不论谁输谁赢,倒都是一样的效果。”
叶玉棠道,“那就还是要比的。”
两个小姑娘,皆是十七八岁年纪,身段轻盈无比,剑风迅捷异常,少说也有十年功夫。她留神看了一阵,便将长孙茂叫至客栈后院,道,“今日我们学轻功。”
缘何今日学?若早些学,明日也就用上了;今日学,难不成明日就用?
长孙茂虽诧异,但到底也没问。毕竟所有功夫里头,他最想学的是这门。旁的功夫,还要讲个十年磨一剑,讲个场合;这门最好看,却也最管用,但始终觉得玄妙之极,总以为需得先打好一切基础,最后才会学到,到底也没想到如此突然地就来了。
他屏息凝神,生怕错过一丝一毫的细节。
天井里头,叶玉棠左脚踏上两级阶梯,又负手跳下来。
长孙茂:“?”
叶玉棠道:“这就是轻功。”她原地打了个旋落地,道,“这也是轻功。”
长孙茂:“……”
他抓抓脑袋,觉得自己好像也能做到,学着她原地打了个旋儿。
回头立稳跟头,果然可以做到。
她笑着点点头。
紧接着,两步疾走,一脚踩上客栈高墙斜游十数步;一个纵跃,自墙面跳上榕树枝丫,又接了数十个急纵——
不过数个眨眼之间,叶玉棠已借力纵出树梢,在数丈外高处堪堪将月光一挡——
长孙茂视线微微一暗,再回神,她已接两个腾掠翻身,稳稳落在他跟前,气都不喘道,“这也是轻功。”
他张了张嘴,惊愕之中一时语塞,见她今日穿蓝白相间的短打,便道,“棠儿原来不是花,而是一只小仙鹟……”
一整个冬天下来,叶玉棠早已习惯他满嘴没谱。稍稍一怔,正色问他,“师弟觉得,这轻功与轻功间,差了什么?”
长孙茂略略一想,一步踏上她踏的那两级台阶,又接了个打旋落地。
叶玉棠点点头,“水上行,草上飞,踏雪无痕,飞檐走壁……世间万般功夫,皆需借力而起,无人可凭空纵掠。所有的轻功,皆需从一样基本功学起。”
她一步踏上屋檐,于半空接个起跃,旋身落地,解释道,“这个,叫拈功,以辅助腾跃不足。今晚你只需学会这个,明日必不会败。”
长孙茂手拿谈枭作折扇摇了摇,接着合拢递给她。
叶玉棠退开两步,给他留足助跑距离。
长孙茂连跑数十步,才堪堪踏到她方才所踏之处,于半空之中,大抵是稍稍思索了一下如何才能接个起跳,没留神滞空如此之短,完全没有她刚才这么轻松轻盈。
直直摔落下来,斜走数十步,方才稳住身形。
本以为会被嘲笑,抬头来与她视线一接,见她没笑自己,反倒有点意外。
叶玉棠道,“没事,再来。”
他鼓足勇气,再一次上墙。
又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