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茂在后头笑出声。
窦令芳哑口无言,满头是汗道,“这事,我还得同上头合计合计。”
说罢将二人暂请了出去,合拢烟云客栈门扉,估摸着是与人商量起事情来。
叶玉棠气不打一处来,走到门口,瞥见一左一右两块扁,斜睨一眼,骂道,“什么狗屁文章。”
长孙茂一边觉得好笑,一边说:“……意境倒是还不错。”
两人在镇子里沿河溜达了一阵,窦令芳气喘吁吁追了上来,将二人请了回去,说道,“终南论剑从未开过这样先例,江宗主又是个极为讲规矩的人,若这回破例,旁的人怕是就要不高兴了。不如我们临时订个规矩,若是长孙公子能进得前三甲,我们自然心服口服;倘若不能,便三年禁上终南论剑,这样也不落人口舌,二位觉得如何?”
两人相视一眼。
长孙茂点点头。
她道,“既如此,那我们直接来竞头筹。”
窦令芳欸地一声,“女侠爽快。”
她接着又问,“可有客房给我们没有?”
窦令芳道,“客房是真没有了。不过女侠交情遍天下,倘或与人合计合计,兴许还能匀出一间。”
她倒没有为难窦令芳,等天亮,便自镇子最外头,逐间客栈又问了一遍。到四海刀宗的霜露客栈,撞上了正早起吃肉馍的卫小侯爷。起初两人皆没见着他,叶玉棠正同长老“血影”商量是否能讨一间客房,或者他二人分开来与弟子们挤挤也行。血影长老倒也爽快,先上楼去同门中弟子商议。
卫小侯爷在背后阴阳怪气一声笑,“赢再多论剑又如何,倒头还不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
两人皆没搭理,只当是不知哪儿的狗在吠。
不一阵,霜笔长老下楼来,远远道,“客栈中有多一间空房,只因采光不佳,用作杂物间。床是有两张,打理一下,勉强倒可下塌。若是嫌弃,诸间客房中,多位弟子都愿匀出一张床来。”
叶玉棠一瞧见程双匕,眉开眼笑道,“霜笔师兄!”
程双匕也笑着过来,张开胳膊将她一抱,“几年不见,名气越大了。”
叶玉棠道,“哪里比得过师兄,年纪轻轻,做起大宗门的长老来。”
程双匕道,“哈哈,既如今我这做师兄的当了长老,叫你也沾沾光。一会儿见过一群毛小孩,都得叫你一声师叔。”
叶玉棠也哈哈笑道,“真不敢。”
程双匕道,“这师叔也不是那么好当的。既叫你一声师叔,到时候请你指点,你可别推脱啊。”
叶玉棠道,“别,那我就更不敢了。”
程双匕道,“商量商量,跟师兄住个客房,咱两叙叙旧?”
叶玉棠笑道,“别,你那呼噜打得,跟雷公电母似的。”
程双匕道,“师兄逗你玩呢,到时候夜里赏光,到院里喝喝酒,过几招,看师兄如今功夫差你多少,可别拒绝啊。走,上楼看看去。”
说罢搭着叶玉棠肩要往上楼去。
叶玉棠抱着剑,回头来,见长孙茂呆呆站在原地,不大高兴的样子,问,“怎么不走?”
程双匕也回头来,承她的情,叫他一声,“小师弟,愣着干嘛?”
他想了一阵,道,“棠儿,咱们再去风洲客栈瞧一瞧?”
程双匕笑了,“小师弟莫不是嫌我们四海刀宗伙食住宿皆不如隔壁雪邦?”
“倒不是,只是我与贵宗没多大交情。如此叨扰几日,到底心中歉疚,”长孙茂道,“不过若是师姐高兴,那只管住就是。”
程双匕性子爽直,也喜爽直之人。
见此人仿佛有些忸怩做作,心中不悦,只笑一笑道,“住哪儿都没关系,若是想喝酒,只管随时过来找师兄喝就是了。”
卫小侯爷吃着夹馍,估摸着是莫名其妙下了个辈分,过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有点不大高兴地嘁了一声。
叶玉棠见他今日如此,本也有些恼火。但冷静一想,这人素来最是好相处的,今日难得如此,想必也有他的缘由。
瞧了眼卫小侯爷,估摸着大抵是这二人关系不和,长孙茂与四海刀宗也确实没交情,在人屋檐下打扰着,总免不了给人挖苦一番。
想明白后,她便又一哂。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到时候两人约个战打一架,当着师门的面下下他脸面,一雪前耻,岂不爽快?
她立在两级阶梯上,问他,“到底想住哪儿?”
他瞅瞅程双匕的胳膊,耷拉着脑袋,两步跟了上来。
作者有话说:
先更这一丢丢
第63章 故山5
与四海刀宗同住客栈, 起初有两日他似乎是有些不大开心。
不论她上哪儿,他都跟在后头,却总沉着张脸, 不言不语。过两日论起剑来,他便又自己好了。到底是小孩儿心性, 她便也没多问。
仔细想想, 论剑前那天夜里长孙茂似乎有问过她几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说来说去,却和卫小侯爷没多大关系,而是在打听霜笔师兄武功高低。但似乎也正是那天夜聊过之后, 他便一扫阴云, 开开心心论剑去了。
论剑前一天夜里,最开始是程双匕一时兴起,叫上她喝酒。
一喝酒, 总免不了叙旧。一叙旧,总有人说起往事就上头。
程双匕躺在瓦上, 说起刚认识她那会儿:“程宗主将你领到我跟前来, 就这么丁点高。孤零零立在君山岛杏花坞的桥上,细脚伶仃的, 简直一拧就断。眼睛清亮带锋芒,看着叫人心悸。小小的人儿, 拽着个臭脸站在那儿,旁师兄师姐都不太敢同你说话。我叫了个师姐同你过招, 毫不给人留情面。几招下来,我便觉得这小毛孩子往后不简单。果不其然, 我这做师兄的, 不过虚长个七八岁, 也就两三年时间便给你赶了过去,虽汗颜,还算没看错。一晃就是十一年,自你离了洞庭,往后也就只见过两三回面,个头长高了,功夫一年比一年厉害,叫师兄这辈子也拍马难追喽……”
血影长老嗤地一笑,打趣他道,“就只功夫变厉害了,还有别的,怎么不说了?”
程霜笔嗨地一叹,笑道,“人小姑娘,怎么好意思当着说?”
程血影道,“你不好意思还是她不好意思?”
程霜笔打她两拳,爽朗地笑,倒像真的不好意思起来。
叶玉棠歪着脑袋盯着这两人,实在一头雾水。
程血影咯咯笑道,“那我来替你说啊——你这霜笔师兄啊,这辈子就得了个师妹。但凡同人喝酒吹牛,便老说自己师妹如何厉害。外头人传些什么修习邪功的胡话,你师兄往年见一个揍一个,到如今,至少君山岛上是没人敢说这等浑话。没事总同我说,‘这么可怜可爱的小丫头,外头人怎么忍心这样讲?’有回在少室山下远远见过你一回,回来又同我感慨,‘你说这么漂漂亮亮一小姑娘,成日刀里来剑里去,混在一堆糟老头子堆里比武,旁人还都打不过她。倒给了外人话柄,有心一通瞎说,好在她自己不往心里去……’”
关于程双匕,她去洞庭湖时也不过才七八岁,诸多事情都有些不太记得清,只记得成日领她练刀法的师兄人极好。后来十余年过去,不过也就再见过三四回面。师兄妹的情谊她记得,只是没想到程双匕竟也如此记挂她。哪怕借宿客栈,竟也事事照拂得极是周到。旁人三言两语间提及,知晓师兄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不知道的地方,也三不五时的维护自己,倒叫她既意外又感动。师兄护犊子的一种老兄长心态,后来常叫外人给浑说成什么对她有意,实在纯属放屁。故她没往心里去,霜笔师兄定然更不会介怀。
那天聊到后半夜,程霜笔醉的睡过去,血影嫌他一身酒臭,还是叶玉棠将他从房顶架回屋里去。
回房时长孙茂已睡着。起先喝酒时他也在一旁,到后头撑不住便先回来了。往常他睡得极沉,敲锣打鼓也叫不醒。今日不过开门弄出点动静,一个翻身,睁开眼来睡眼朦胧的瞥了她一眼,仿佛有点欲言又止。
她等了一阵,半天没等到他吭声。
在塌上和衣躺下,又听到他在对面床上叫她一声,“棠儿。”
“嗯?”
“我若想到程比那样,要几年?”
“从今日起朝他穷追猛赶,兴许要用个四五年功夫。”
“哦……”
旁人待他客客气气,他倒好,程比长程比短的。
正想说他两句,一回头,见他盯着天窗,似乎闷闷不乐,便耐着性子问他,“怎么回事?”
他道,“我追上程比要穷追猛赶四五年,棠儿赶上他,不过轻轻松松两三年。”
她觉得怪好玩的,便支起脑袋问他,“想和我打架?”
他背过身,轻轻叹了口气。
过了会,莫名其妙又说道,“棠儿这么厉害,不知什么样的人能娶到棠儿做老婆。”
叶玉棠听得直乐,笑个不停,“谁为什么要娶我,我又为什么要嫁人?”
“男子无妻家无主,妇人无夫身无主。”
“什么狗屁道理?”
他叹口气,“对啊,什么狗屁道理。”
“我娘这辈子不曾嫁,我爹这辈子亦不曾娶,又譬如天璇剑、天玑剑……诸多当世侠女豪杰都是如此,怎么活都是一世。倘或被一情字牵累,反倒不够畅快逍遥了……”叶玉棠想了想,突然笑问道,“你小子不想入朝做官,所以才破釜沉舟,剃度上山?”
他道,“上山之前,我爹说富家难教子,要讨个老婆来管教我。”
她恍然,“原来逃婚来的。”
他又说,“若真是娶妻倒也罢了。也不是真为娶妻,而是打着成家的幌子叫我立业。真没劲。”
她在那头笑起来,“是挺没劲的。”
他又笑了,“是吧?倒不如一辈子随棠儿浪迹江湖来的快活。”
小小杂物间,窗户开的小而高。
两人躺在两张床上,侧着身脸对着脸的说话。
月亮照在床头,照的他眼睛亮亮的,说起话来,仿佛较之往日也格外真诚。
叶玉棠在另一张床上侧躺着看,听见他说的这番话,恍然也有点心动。
原本她以为这辈子与师父青灯长卷,守着琉璃寺终老少室山,便足够了。
有人愿意跟她一块儿一辈子浪迹江湖?
听上去竟还挺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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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聊也不过是个无足挂齿的小小插曲,过后一切倒又如常。旁的弟子论剑,她便携他在风雪洲客栈的桥边同他说剑。
“如今余下的三十多名弟子,不论刀法、剑法、掌法、棍法,或是内功、轻功,皆在你之上。我们若要赢,只能赢在攻其不备。如你现在去战,免不了一失。稍有不慎,便难跻身下一轮论剑。好在此刻只需按捺着不必出手,旁人也不知你武功路数。如今不少弟子常在论剑前私下约战,若有人找你一战,你切不可应,免得露了底。”
“这其中有三人于你极为棘手,一是祁慎……”
长孙茂突然若有所思道,“这个祁慎,似乎是仇谷主从前的师妹。”
“我同她不熟,”叶玉棠脸一黑,接着说道,“二是韦天赐,三则是寻戒。韦天赐腾掠极精,若他溜你,简直跟逗小孩似的;祁慎内蕴深湛,她若留足时间运转真气来攻你,你恐怕挨不了两下子;寻戒与你功夫路数相当,入青龙寺十三年,早年曾得过师父两年指点,无论哪样功夫,皆稳重求益,难寻破绽,乃是今年头筹不二人选。”
长孙茂道,“这三人之中,我只需能赢一人,是否就不算输?”
她道,“若我没料错,正是如此。”
他道,“谁最容易赢?”
她想想,道,“韦天赐。他轻功是不错,镖法尚可,刀法却平平。他若拉开距离四尺往上,你便也不必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他有点诧异:“我也跟着躲?”
她点点头,“他跑,你也跑,反向跑出四尺,始终拖他八尺。八尺以外,他的镖不论劲力、准头皆不好,他只好往你来靠。若他来攻,四尺反击,比的就是谁耐性足。”
他略一思索,道,“明白。”
她道,“若是遇上祁慎,是相反的道理。她外功不济,剑法亦平平,你切不可叫她跑出四尺以外,否则你必挨她一下子。好在调运真气需耗时,若你趁这机会去追上去,她运力不足,哪怕就此一记袖里藏花,倒也不碍事;倘若她运力之时,背部灵台、悬枢受你一棍,那她恐怕就不好受了。但你最好别碰上祁慎……”
长孙茂道,“为何?”
她道,“祁道长,那可是终南山顶上一抹皎洁月光。你若伤了她,下了论剑台来,在座不知多少人来揍你。”
正说着话,七七八八少年侠客迎面走来,手里俱携着香烛十二件。看样子,是要往灵官殿去祭拜七暇星官,顺便同祁道长搭搭话。毕竟这位祁道长心里,也只剩下六十元辰与七暇星官了。
若说她与祁慎能有点子什么共同话题,对仇欢恨其不争勉强算得一件。
可每每她挖苦仇欢时,说得祁慎明明心头也极为爽快,却要惺惺作态的骂她一句,“师侄,休得对师姐无理。”此道人不过虚长她一岁,却总以师叔自居。叶玉棠见着她,便直呼其道名祁慎,连“道长”也懒得尊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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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不论长孙茂对上祁慎,亦或是韦阁主爱子,她都有把握能赢得轻轻松松。他二人本可以直到论剑最后那一日,在这二人之中择一人一战即可,却没料到卫小侯爷这幺蛾子赢了裴慧之后,突然指名道姓,要与长孙茂一战。
这一战倘或胜了,长孙茂哪怕入了四甲之战,明日要对上的,却是寻戒师傅。
但若明日第一场便败下阵来,他便三年无缘终南论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