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认出了那道金光,大声叫:“此杖是长生!此人是……叶玉棠!”
长孙茂于论剑之中亦抬头来看,忽然掉头就要往论剑台子下面跑。
韦天赐一把将他拽回去,“你往哪儿去?”
长孙茂急得大喊:“七个人追着我棠儿一个人打……他们怎么可以欺负她一个人!”
韦天赐道,“你家棠儿师姐以寡敌众,恐怕是她一个人欺负她们七人才对!”
长孙茂一时沉默,仿佛也觉得这种说法可信,但到底还是不服气。
韦天赐一刀朝他肩头递去,“你师姐赢了,你却要输。”
长孙茂一杖旋身,自背后将他弯刀挑飞了出去;旋即回身便是一脚,将韦天赐整个踹翻在地,转身掉头便跑。
韦天赐仰躺在地,□□了两声。
旋即不可置信的骂了句脏话,复又笑道,“阴招可真他妈多!”
北斗天枢满眼里都是天上神仙打架,心思压根已不在这论剑上头。
忽然听得地上还有动静,回头来草草宣布了一声:“辛亥年终南论剑,长孙茂,斩得头筹,得、得名号——”
尚不及他自一早拟好的诸多名号之中择出一个最适合的,长孙茂早已急急跳下论剑台子,朝方才剑光迸发之处狂奔而去。
与此同时,七道星芒急速坠地。
叶玉棠亦缓缓坠落下来,震出的罗汉金晖于落地之时缓缓褪去。
祁慎与程双匕早已查看过七星剑伤势,确认无碍后,将众人一一扶起,朝她走来。
两人皆面有喜色,程双匕率先开口道,“恭喜师妹。”
叶玉棠虽不知他在恭喜什么,但只是略略点一点头。
三人扶着七星剑中伤势较重的几位,与另几人沿河回去时,沿路堤岸皆是人。
满眼围观之人,满耳皆是此起彼的——“七星剑不敌叶玉棠,果真名不虚传!”
走到半道,长孙茂拨开人群,朝她狂奔过来。
尚不及跑到她面前,却被后头走出的一个高个儿男人一巴掌拍开,一不留神,翻进河里。
北极天枢面色阴沉地走到她面前来,瞧了她一眼,颇不善地一笑,说道:“与四天枢尚还没有一战,急什么?”
另外三位天枢也自人群中追了上来,北斗天枢劝到:“师兄,女侠刚一战下来,又承一战,我们哪怕胜,亦胜之不武,师兄又何必呢?”
北极天枢厉声说道:“这来路不明的杂种欺压到你头上来了,你仍偏帮她?”
叶玉棠无端被他骂了句“杂种”,本不算的生气。
一眼瞥见被他掌力险些推翻到堤岸下头,于泥地之间挣扎的长孙茂,瞬间一股热气直冲头顶。
两手屏退程师兄与祁慎,长生一拎,掠至屋顶。
四天枢旋即飞身而上,与她于丈外峙立。
叶玉棠道,“为免伤及无辜,就在这上头打。谁先落地,算谁输。”
四天枢闻声提剑便上。
方才七星剑芒击出的棕霞尚未退尽,屋脊之上,金红天幕之下,但见五道淡蓝的影子飞窜来去,一时之间并不能分清究竟谁是谁。
程霜笔目光锁定其中一道最流畅灵活的影子,但见她手头时而金光一现,另外四道蓝影必会有一声沉闷痛呼;而那数道蓝影手头千道银芒剑气,于屋脊之上如流水来回疾刺,始终曾沾不得她一片衣袂便已消解于无形之间。
程双匕于啧啧赞叹之余,不免又有些惋惜:“该穿件显眼的衣服。”
……
长孙茂将自己失陷于太乙河低洼淤泥之中的赤脚拔|出|来,又将鞋子挖出,一手一只泥鞋,手脚并用,将将从桥墩子下头爬上去之时,但听得“咚”“荡”“哐”“咣”四声巨响,四道蓝影依序从房顶上摔落下来,分别摔在岸上、水中,撞裂亭子栏杆,甚至还有一个撞开对岸窗户,扑进一间儿屋子里头。
长孙茂半个身子挂在太乙河护栏上,瞧见北极天枢头朝下的一个猛子扎进泥坑里,复又笑着从护栏上跳下去,小心翼翼将他脑袋从泥沼里挖出来,拿脏手帮他擦擦干净,又掏了掏耳朵里的泥。
待他做完这一切,堤岸四周的围观人群方才回过神,乍然高声惊呼起来。
于一脉的惊叹之中,忽然听得一声中气十足的高声呼号:“南河吐云气,北斗降星辰。书成紫微动,千年一圣人!”
立刻有人高声附和:“北斗将星,‘开阳’武曲,叶玉棠当之无愧!”
北极天枢一脸死气沉沉,似乎并不是很想脑袋从泥里出来。
长孙茂得意一笑,凑近前去说,“你几个人欺负我棠儿不算,还有脸骂她一个姑娘这么难听的话。如今她是武曲,你北极天枢这名号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话音一落,他干脆鞋子都不要了,背过身,两手抛进河里。
以极快的速度爬上堤岸,像个泥猴儿似的,一找见叶玉棠,整张脸上只有眼是亮的,几步朝她飞扑过去,手脚并用跳起来将自己整个儿挂在她身上。
重倒是其次,就是臭,臭得她直向后两个趔趄方才勉强稳住身形。
旋即“吧唧”一声,冰凉的嘴挨到她脸上来。
叶玉棠整个一愣,过了半晌,伸手摸摸脸颊,摸下来一坨泥巴。
接着右脸上又给他亲了一下,不及她回神揍他,当机立断从她身上下来,几步飞窜而逃,留下满地泥脚印。
作者有话说:
恐怕还是有四五十个红包
第66章 故山8
叶玉棠回过神时, 那人已跑没了影。河畔行人瞧见这一幕,都不由笑起来。
她拿袖子一抹,在脸上抹出两道泥杠, “……这狗东西。”
程双匕若有所思道,“你这师弟, 该逮着好好收拾一顿。”
她眯起眼, 笑骂道, “就这臭德行,皮猴似的。”
“你师姐弟两感情倒不错。”
“若不是师父,我才懒得搭理他。”话说的嫌弃, 说着说着又不由自主笑起来。
程双匕又道, “反正无事,随洞庭的船去君山岛上玩几天?这两日岛上鲙鱼肥美,橘子酸甜多汁, 正是吃金齑玉鲙的好时候。”
叶玉棠只道,“这趟出山, 其实是来终南山讨山茱萸的。讨了茱萸, 还得回去同师父一块儿过重阳节。”
程双匕都听了乐,“你师姐弟两说是来讨茱萸, 顺带将榜都给屠了去,这普天之下可还有谁没有?”
河两岸皆是一声:“再没有别人了。”
程双匕不由一声长叹:“当真是, 天理何在啊……”
煽动得周遭众人又是一阵阵埋怨,取笑她道, “武曲女侠,往后几年重阳节, 咱将茱萸给您送上少室山去, 千万再别来终南山了!”
一席话讲的她脸都红了。
程师兄见她给人埋汰得不好意思, 也不为难她,只叫她明年一定上君山岛来吃橘子,方才叫船夫开船走人。
辞别师兄,她随祁慎上斗姥殿摘了茱萸,下山来时,太乙镇上人与船已走的七七八八。
长孙茂候在远处驿站门外,倚在栏杆上哼什么乱七八糟的小调,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空荡荡的河里头,一叶采藕的小舟不动声地向他靠近。
小舟上头坐着两三个姑娘,想必是今日将舟划进来看热闹,待各路侠士的船走了,方才方便将小舟荡出去。这个年纪玩心又重,这时街上无人,见着阑干上闲倚着一个俊俏小光头,难免忍不住出言戏弄几句。
小舟停在他跟前,坐在最前头那个小姑娘冲岸上高声道:“长孙公子在等谁?”
他回过神来,一笑,道,“我在等棠儿。”
小姑娘问,“棠儿是谁?”
他道,“棠儿是我师姐。”
叶玉棠难得听见从他嘴里喊出一声“师姐”,不由远远一笑,索性倚在远处听热闹,反正耳力好。
水中的小姑娘接着说:“你棠儿师姐早走啦!”
长孙茂稍作一想,便又笑道:“马都还在这儿呢。”
那小姑娘笑吟吟又说道:“骗你做什么?那位长老,说是要请她吃什么洞庭橙蜜鱼脍,如今正是时候呢,索性就上船跟着去啦。”
长孙茂有点儿生气,“她不会不辞而别。”
小舟上几只脑袋凑在一块,大抵是在合计怎么逗他。
合计完,为首那个又道,“你今天从河里刚爬起来,就去抱你棠儿师姐,所以她一生气,就跑了!”
他立在岸边,听得有点懵。
后头小姑娘悄声问,“生的什么气啊?”
前头那个说道:“满身是泥就去抱别人,多脏啊!”
后头另一个噗嗤一笑,道,“怎么会因为这个生气?你们两个真傻。”
叽叽喳喳一通说,他大抵听得心烦,大步往镇子外头走。几个小姑娘在后头急的叫他名字,他也不回头。
叶玉棠立在岸边清了清嗓子。小舟上的姑娘回过头来,吓得惊叫出声,三桨并用将舟划远了。
她心头直乐,找驿丞牵了马,跟在后头远远喊两声,“长孙茂!”
他到第二声方才回过头来,先是一愣,复又一笑,小心翼翼地站在远处打量她,不敢动。直至瞧见她脸上有笑,方才从后头趋近,不动声色从她手头接过几支茱萸,又一手牵过自己的马。
想是颇有点惭愧,话都有些说不利索,“我以为棠儿生气了。”
她挑挑眉,“我生什么气?”
他挠挠头,“棠儿不生气,可我有点生气。”
她又好气又好笑,“你又生的什么气?”
他大抵底气不足,声量小了点,“我以为你自己上君山岛去吃金齑玉鲙,将我自己丢在这儿……”
整个人看起来既不好意思,又委屈极了,那死样子,实在有点可爱。叶玉棠本想呼他一下,手到脑袋跟前又忍住了,胳膊往他肩头一搭,笑说道,“有什么好吃的,师姐能忘了你吗?”刚靠到他身上,便给泥沼地那股腐臭气熏得不行,扇了扇,道,“更何况,我跟你两出门就这么一身衣服穿到今日,再不洗个澡换下来,怕是馊都快馊了。”
他自己低头一闻,便也笑起来。
两人牵着马,并肩走到镇外一处酒家。每年论剑过后,这处酒家都供一百壶梨花酒给过路侠士。酒清冽甘甜,只是疏淡了点。
门外两块扁却有意思,写着:千树梨花百壶酒,共君论饮莫论剑。
若是今年斩了个好名次的,便算了却一桩心事,可与友人缓缓归去,长安道上携手赏花不说剑;若落了榜,亦不必气馁,饮罢此酒,万事莫放心头。
两人走得晚了些,酒家老板已半阖门扉,从半扇窗里瞥见两人,无不惋惜道,“哎,你两最该来喝这盏酒,却偏偏来这样晚?方才最后一壶,也给人讨了吃了去,真可惜了了。”
叶玉棠笑着安慰酒家:“既如此,来年怎么的也要为这口酒再来一次。”
·
她本为着那壶梨花酒有些遗憾,出了长安道,忽然想起她窖在山泉玉|洞中那三坛子酒,心情突然畅快起来,带着长孙茂将马越纵越快,未及天黑便已到了西面崖下头。将马拴进看马农人的马厩,趁着黄昏,她携着长孙茂快步穿梭于山谷密林之中,不多时便已至那处浅滩跟前。
彼时中秋刚过,银盘高悬在山谷那头,照得谷中苍翠清幽。泉水从山顶流淌下来,从浅滩淌进岩洞,叮咚清响回荡在寂夜空谷之中。
如今天气刚刚回凉,山中溽暑湿气却要到月末方才散去,正是衣服最难干的时候。这一趟进那洞中打湿衣物,再湿漉漉回到山上,怕是得难受好几日。正好此时入了夜,此地除他二人再无别人,倒也不怕吓着旁人。便立在岸上,解下腰带将头发打了个绑,将外头衣物挂在树上,单着一匹窄小白叠内中入水,免得一会儿游起水来碍事。
谷中风大,潭水刺骨,激得她一个激灵。幸而外潭水浅,索性整个没入水里,借着劲力一钻便到了瀑布外头。再往里头,就是那处岩洞。
出了水来,却没见着长孙茂。一回头,他竟还立在岸上寒风中,呆呆站着一动不动。
叶玉棠抹了抹湿漉漉的头发和脸颊,回头问他,“站在那儿干什么,傻不傻的?”
他不知走的什么神,被她问得一惊,猛回神过来,一开口嗓子都哑了,“师姐……带我去哪儿?”
说这话时,他视线游移闪躲,从水面,停在了她脖子下面,而后一眨也不眨。
实在有些古怪,倒令她没留神他竟生平头一遭的对着她叫了一句“师姐”。
叶玉棠垂头摸了摸那块玉,道,“是入山之前,师父给的。先不说这个……过来,带你去看好东西。”
说罢冲他招招手,转身钻进水洞之中。
洞外水帘声从里头听着跟春雷暴雨似的,她兀自入了洞中,竟不知他是几时跟上来的。
玉|洞里头光线比外头更暗几分,直至她轻轻松松赤脚淌过泉水流经的青苔斜坡,正要伸手去取头顶石阙处置的那几坛子酒,猛地背后“扑通”巨响,跟着足底石板一震,便听得地上有团黑影一声闷哼。
这惊天一跤,摔得她先是一愣,旋即狂笑起来。
他爬起来尚未走上几步,又是一声“滋溜”跟着“噗通”。
此人脸朝下摔到青苔上的瞬间,倒是眼疾手快的去寻手边能抓的东西,两手直截了当的握着她脚脖子。
此人又高又重,若换作是个常人,怕是已跟着他连翻几个跟头,栽进后头岩洞中的深水坑里。
哪怕是她,也给他拽得往下滑溜了几寸,方才将自己与他稳住。
这人吓了一跳,猛地将她脚踝松开。
叶玉棠笑得腰都直不起来,蹲在地上抖了一阵,方才搭把手将他扶起来。摸到湿漉漉的袖子,觉得不对,两手又往他胸口与裤子上摸了摸,果真是穿着衣服游进来的,气得骂道,“你不摔跟头谁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