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鸿雪爪——飞鸿雪爪
时间:2021-08-21 09:04:55

  此时凶雀残鸦二人却被人五花大绑的丢了出来。
  紧跟着从门后头走出来的乃是当日那位女侠,她瞥了他两眼,轻描淡写一句,“宫门又没锁,一拧就开,有什么好踹的,显得帅?”
  柴近衡过后方才知道,女侠打听到凶雀残鸦夫妻二人有凌虐女婢的癖好,那日离了营地之后,乔装改扮混入地宫,将地宫所在画作地图,送到外头来,他们方才能循着踪迹找到此处。
  那地宫铁门又厚又重,给那女侠轻而易举的就卸了下来,还帮着众人将他连门带人的抬了回去,于营地之中寻了把削铁如泥的宝斧,将铁门洞悉劈开,方将他腿从里头解救出来。柴近衡哪怕心里极是感激,却因为又羞又惭,倒头来一句致谢的话也没来得及同她说上一句。
  那女侠临走前,向右骑卫借兰汤沐浴。此女侠助十二卫擒获朝廷重犯,乃是上宾;而遍营之中,仅有柴近衡房中有澡桶,故右骑卫便将女侠领入其间。不曾想柴近衡正在屋中沐浴,女侠入内之时,柴武卫已自兰汤中步出,立于铜镜之前赤身更衣。一打照面,两人皆有沉默。而后,女侠淡淡道,‘公子莫急,在下只是长得像个女子,实际上修习邪功多年故而男生女相罢了。’而后镇定步出营房,待柴近衡披衣去寻,女侠已不见了踪迹。复又向友人打听其名姓,方知乃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少年侠客叶玉棠。柴近衡回京迁授左屯卫,曾四下打听此侠客踪迹下落,其间听信此人乃是男子传闻,大哭一场,立志终身不娶;一年后尚平宁郡主,迁郡马都尉,及至今日方才知晓当日侠客乃是女子。
  “父亲兄长一早就想我进十二卫,说乃是个肥差。我同柴将军家几个小子皆不对付,故没去。柴近衡我是认识的,那年他从雪山回来,天天找人喝酒,说活了二十多年,竟然折在个男人手头。有人问他怎么折的,他说,丢了两个大丑也就罢了,洗个澡,还偏给人看了个精光……我当时只觉得好笑,怎么都没想到,他说的那人竟是棠儿。”
  叶玉棠皱着眉头,只觉得这事离谱,“给看光就看光了,又没有摸着,有什么大不了的?怎么跟个黄花闺女似的,难不成还要逼我娶他不成?”
  “看就罢了,怎……怎么还想摸?”长孙茂笑了会儿便没笑了,将那书拿在手头卷作一团,敲了她一下,神情复杂地感慨,“幸好棠儿当时机灵跑得快。”
  “我身上臭得很,就想借个地方洗澡,谁知道遇上这种破事?那种正经人要面子的很,既然外头说我是男人,那我不妨借这身份行行方便,倒也没什么错吧,” 叶玉棠陷入沉思,倒没留意挨了他一下敲打,接着又疑惑道,“凶雀残鸦也不是什么厉害人物,捉了就捉了,稀疏平常一件事,值得这么正儿八经的写在书里头吗?”
  长孙茂将手头那书摊开来,上头写着:《夜话大唐侠士录》。接着又解释道,“就一本玩书,大抵就是些寻常人偶尔撞见的江湖人与江湖事。前几日翻到这一则,竟是柴近衡提起棠儿,实在笑得我肚子疼,才翻来覆去看了好几天。”
  叶玉棠拿在手里翻了翻,发现里头被提到的人大多她都认识,三不五时还能瞧见师父的旧事,一时也对这册书来了兴趣。每晚入睡之前,与他一同趴在窗前,掌着灯看,每日看个两三则,竟也嘻嘻哈哈的看了将近一整个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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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化了,从山顶、树梢、屋檐上淌下来,整个春天都是湿漉漉的;眼见着满山翠绿冒了头出来,隔三差五又下些薄雪,潮得屋檐下莲花柱础上都长出蘑菇来。
  天还没暖,香客便纷纷踏着雨雪上山来。
  那年春天格外反常,哪怕山路难行,寺里香客却直至立春前后方才断绝。樊师傅闲的无事,干脆在寺门外架了个炉子烤玉米与馒头,两个铜子一只,卖的还挺好。
  师父同樊师傅在寺门外的功德箱边下棋,常引得游人驻足品评;哪怕不入寺烧香祈愿,也总有人忍不住往功德箱中扔几个铜板,算聊表心意。半个春天下来,樊师傅数着箱子里头的铜板,也不免感慨:再有些时候,便可以给佛祖翻个新、贴个金了。
  长孙茂家中几位姐姐与公主同来那日,倒与往常没多大分别。
  那日嵩阳城中有集会,她下山去买米面糖酥回来的路上,遇见一株被春雷劈折、断了半截在溪水之中的构树,抽刀将相连的树皮斩断,剃净树叶,扛着一株及腰粗的树枝上山去。走到一处大路上,远远瞧见远处蹊径下停着一辆金根车。车旁侍立着五六名从驾宫人,宫人皆着胡帽,衣着、妆面华美,一望便知是寺里来了贵客。
  她未做理会,径直沿小径上了山。琉璃寺外亦左右侍立着两个年轻女孩,模样打扮比寻常富人家更为华贵。两位女子瞧见她,面露惊诧,待她走进寺院之中,方才在外头轻笑出声,交头接耳起来,说了句,“世上怎会有这样的姑娘?”
  她亦未作理会,径直穿过大雄宝殿,转入后院。
  大殿背后的天井之中,四五位年轻贵女正坐屋檐底下聊天,长孙茂在一旁陪着说话。听见脚步,众人皆望向长廊,面上一色的笑容。
  等她扛着那过人高的半截焦黑树枝,从长廊里走出来,站在阳光底下时,一众人的笑皆僵在脸上。
  整个庭院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静得几乎针落可闻。
  长孙茂左手两位女子与他面目有几分相像,很容易便猜出乃是他家中姐妹。
  上首那位女子年纪不大,却极尽雍容,看起来地位尊崇;面上表情波澜不惊,望向她时依旧有转瞬即逝的错愕,旋即嘴角一扬,笑容中藏着些微尴尬。
  叶玉棠脚步一顿,看向长孙茂,等着他作介绍。
  而他显然还没能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怔了半晌,只是望着她,始终没吭声。
  她等的略有点不耐烦,旋即朝上首那位女子略一点头,扛着那截枯枝到后院去了。
  直至柴劈了好几根,天井之中方才复又响起笑谈之声。
  皆是年轻女子,嗓音轻、却细。哪怕她并非有意,谈话之声亦有意无意有几句飘进耳朵里。
  一人咯咯笑着打破沉默,“这么瘦削的姑娘,扛着这么大根树干,山路走得轻轻松松,可真是厉害极了。”
  另一人接了下去,“纵是朝中最强壮的武将,恐怕也不及……”
  上首那女子话音最为止雅,“长孙茂,江湖女子个个都这么厉害么?”
  长孙茂不知为何呆滞半晌,方才答话道,“哦,只是师姐较之旁人更厉害些罢了。”
  又是一阵尴尬沉默
  一女子笑道,“我看了那话本,前年雪山里,就是这位师姐将左卫的人马全都挖了出来,轻轻松松便飞到对面山头去了,可不是十分厉害?”
  另一人道,“左卫才好笑。男子汉大丈夫,失陷雪地,给这位师姐拎着胳膊从地里拔了出来,扛回去的。”
  众人又咯咯笑起来,听起来倒是热闹了些。
  又有女子说,“只是看起来有些不大好相处。”
  长孙茂急急道,“她性子就是如此。嫉恶如仇,待人亦亲疏有别。若同她熟络起来,世上再没有人比她更好了。”
  一众女子皆笑骂他道,“看把你急的。”
  为首那女子又道,“六弟,你功夫较之你师姐,如何?”
  长孙茂一阵沉默,乖乖说道,“我自然差远了。”
  众人又笑道,“给你几年时间,能赶上去?”
  长孙茂道,“恐怕这辈子都赶不上去……”
  女子们皆笑个不停,打趣他,“那你成日在她跟前,不羞不惭,不怕抬不起头?”
  他答得那叫一个理直气壮,“若功夫低,便要抬不起头?天下人全都搬到地洞里去住着,独留我师姐与师父住在地面上好了。”
  女子们笑了一阵,其中一个方才嗔怪道,“全天下又不是人人要娶她。离家之前你既许下这等子豪言壮语,来日一个屋檐底下朝夕相处,恐怕全天下人见到你,都得先问一句,你抬不抬得起头。”
  叶玉棠一斧头深深劈进树桩子里去,不禁摇了摇头。
  长孙茂慌了神,腾地起身来时,身后椅子都倒了,“你们别说这个,回头师姐听见,以为我消遣她,又要挨骂了。”
  一众女子笑得不行,“看把你急的。”
  笑过之后,其中一人又道,“你若当借口也罢,真心实意的也罢……”
  长孙茂急着打断,“自然出自真心。”
  那女子笑笑,接着说下去,“无论如何,明年及冠,父亲与兄长必得叫你回家一趟,到时候躲也躲不过。难不成你真打算窝在山上,做一辈子和尚?”
  长孙茂声音小了下去,“亦有何不可?”
  她劈好柴,搁到柴房之中;经过后院门前,长孙茂始终留神着,一瞧见,便轻手轻脚跟了过来,倚在门口,光顾着笑,又不说话。
  隔着墙,那几人聊天声在她听来便更是响亮。
  “六弟真心想娶这位师姐为妻?”
  “这小子成日没个正形,性情怪难捉摸,总不知道哪句算数。”
  “这位师姐模样是好的,只是眉宇间有股野气,不声不响,却好大的气场。我一见她,竟不敢开口说话。”
  “你头回见公主,不也这么讲?往后一个屋檐下,我倒要看看你还讲不讲话了。”
  “我倒希望她进咱们家中来,好镇一镇你这泼皮打滚的性子,再堵一堵你这说三道四的嘴。”
  ……
  叶玉棠手里拎着只柴火棍,听着这话,回头作势要揍他。
  他吓得连连后退,大叫:“棠儿饶命!”
  她手头动作顿住, “当着你家人的面,留着改日揍你。”
  他脸上一笑,深深鞠躬,“棠儿大恩大德,小的没齿难忘。”
  她思来想去,仍不解气,复又拿烧火棍恐吓他,“你小子,回头再敢拿话消遣我试试?”
  他缩到墙角,“再不敢了!”
  她嘁地一声,回头拾柴,问他,“夜里几人吃饭?”
  他便又笑起来,乐得声量也高几分,“我这就去问问!”
  大抵春雨淅沥,令山路崎岖之外更添泥泞难行,故那日太阳未落山,几位女眷便起意离去。临走之前,其中特意来后院寻到她,请她若得了空,赏脸去长安府上一叙。
  说话时,另几人便立在门外看,都是些年轻女孩,哪怕平日再沉静持重,眼底除去好奇之外,仍旧有些敬畏。
  及至她点头一笑,道一声恭敬不如从命,几人方才齐齐笑起来,终于松了口气。
  直至许久之后,她方才知晓,那日上山女子,除去他家中姐妹之外,为首那位是长乐公主,乃是他准嫂嫂。
  她最是不在意他人评说,往后回想起当日,总觉得自己稀疏平常的举止,在那几位年岁相当的女子看来,却仿佛惊世骇俗一般。恐怕往后每每想起山上那位师姐,脑海里总会先浮现她一声大吼、倒拔巨树的画面。
  他拿自己做逃婚借口一通浑说,她反倒没往心里去。哪怕他说的时候真心这么想,终究不过是过过嘴瘾罢了。
  比起他的烦人之处,这种小小谎言,更显得无伤大雅。
  若说大雪封山,他怕冷不肯练功,倒无可厚非。如今开春近一个月,他反倒比往常更是疏懒不说,陈天累日游手好闲地在她跟前晃悠,真的是……相当碍眼。
  琉璃寺不似别的大门大派,师门规矩就是没规矩。习武也罢,修禅也罢,全靠天赋自觉。他想参禅,她便就管不着;他想习武,自己便会尊着她的嘱咐练功打坐勤修不辍。既没有这么做,也没来问她接下来怎么做,那便只当他是不想好好学,便更不关她什么事了。
  只是习武乃是何等有趣一件事,他天资亦不差,为何就不想学了?
  有时候,她甚至都有点后悔,想着是不是去年一路屠榜,叫他赢得太轻松了,便觉得天下武学也不过如此,故就此作罢?
  哪怕再懒得搭理他,却也忍不住说了一嘴。
  有一日吃饭,庙墙上来了只野猫,他便饭也不好好吃了,从包里掏出一袋不知哪里搞来的鱼干,逗得那小玳瑁都认了主。白天来,夜里还来,饿了来,发|情还来,喵得一天比一天更响;此人却将那猫搁在胳膊上,一边抚摸一边说,“该上哪儿给你配只漂亮小母猫呢?”
  这模样,简直将招猫逗狗、游手好闲八个字发挥到了某种极致。
  叶玉棠实在忍无可忍,问他,“长孙茂,你上琉璃寺到底干嘛来了?”
  一人一猫都给她这声吓了一大跳。
  等猫跑的没影了,长孙茂才回过神来,笑嘻嘻地说,“一开始想学武功,后来发现,习武好像也没什么意思……”
  她道,“怎么就没意思了?”
  他想了想,说,“棠儿你看啊,哪怕我打今日起穷追猛赶,今年赶上柴近衡,明年赶上程比……”
  她将他打断,“好大的口气!今年看不起柴近衡,明年看不起程双匕,来年就做天下第一了?”
  他一愣,复又说道,“不敢。哪怕赶上程比,来日和棠儿去爬雪山,还不是只有等着棠儿将我从雪地里刨出来的份。与其如此,我还不如学点别的有用的,指不定反倒比习武更能派上大用场。”
  她歪着头,认认真真发问道,“你干什么能派上大用场?”
  他又想了想,说,“说起天下第一,往年倒是有人赠过我一个天下第一。”
  她洗耳恭听,“什么天下第一?”
  他一笑,竟还有点得意,“我特能说。平康坊‘席纠’,曲江池畔杏园赏花,管他状元探花,无人能及我一人。纵是遇见泼皮无赖,竟也不输。几家明府故此赠我一个能言善道天下第一,想来,我在这方面倒算有些长处。”1
  她气得都乐起来,对他拱一拱手,是在下输了。
  这人也是很会找玩头,春天山上百花齐放,西晒又舒服得很,这人每日中午携本书出门去满山乱逛,走到哪儿风景好,便就幕天席地地看,看累了,卧花而眠,那叫一个舒坦。
  有一天叶玉棠打蹊径上山,远远瞧见他在一株杏花树底下睡着了,落得满身皆是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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