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仇欢收到洞庭喜帖,亲眼指给她看帖子上的红纸金字:“程雪渡与程梦珠结百年之好”,她恐怕至死都不信自己是被骗了。
那个傻丫头啊……
若她冲动起来,是真劝不住。
柳虹澜道,“这么多年来,除却在蛇母手下遇害之人,其余受难侠士,大多出自天师派,阁主揣测,大抵那幕后指使人与天师派旧怨最深。因此,阁主也对巴德雄乃是指使人的猜忌更深一层。除此,阁主与宗主父子反目,江彤父亲因猫鬼而瘫痪,兴许也有巴德雄对宗主驱逐苗人,而心生怨恨在其间……不过这也是阁主的揣测罢了。其中有一受难之人,却极为反常。”
长孙茂忽然醒悟过来,“程梦珠——”
柳虹澜道,“不错。程梦珠忽然得了痴症,也是四海刀宗唯一受害之人。可程梦珠武功平平,不堪为光明躯之用,于裴沁抑或凤谷更无半分阻挠,为何偏偏是她?”
长孙茂又道,“不对,还有一个程血影。”
柳虹澜笑道,“程血影是为护主而死。因为那人本意要加害的,是程梦珠与程雪渡襁褓中的一双胎儿,只因程雪渡这负心汉,与裴沁曾有一段秘辛。那人想着要成全裴沁,杀了一双儿女,毁了程梦珠,岂不是最爽快的法子?”
长孙茂道,“所以,程雪渡受他人点拨挑唆,认定害自己妻儿之人,是裴沁无疑?”
柳虹澜道,“不错。加之张自贤知晓她这番回到一心岭,一旦知晓谢氏当年遭遇,他便彻底完蛋了。必也第一个应程雪渡之邀,倘或绞杀裴沁不成,也借着众人对她的忿恨怒火,一口咬定裴沁血口喷人。”
长孙茂道,“裴沁若去找张自贤寻仇,打听到他在君山岛,必策马赶赴自己的截杀会。”
柳虹澜道,“阁主怕的就是这个。若她受难,你师姐自不会坐实不理,那时她若跟去,暴露了真身,就坏了。你师姐急火攻心,你又劝得住吗?”
长孙茂道,“我立刻带她离去一心岭,不让她插手此事。”
柳虹澜道,“往后她知晓,你不怕她怪你?”
长孙茂沉默。
柳虹澜又道,“阁主与我都有个现成法子。”
“说说看。”
“今日夜里,趁裴沁熟睡之际,叫神盟将我们之中一人伪作裴沁,寻来巴瑞瑛姑姑,只说有件急事,必得此时就去巴氏寨中看看父亲。事不宜迟,巴瑞瑛必不会推拒。到时候,‘裴沁’与巴德雄谈过,不论他真疯也罢,装疯也罢,透露真相也罢,没有也罢,皆不至于伤痛过度;如此,见得巴德雄相貌过后,又可以易容成他的模样,再寻一人伪作巴瑞瑛,领裴沁前来相谈。到时候,‘巴德雄’也不至于疯癫过度,言语仍可以温和适度,不令她受太大刺激即可……你觉得如何?”
长孙茂道,“你想找谁扮作裴沁?”
柳虹澜哈哈笑道,“太高不行,太壮亦不行。何况,巴德雄恐怕不是个省油的灯,自是要找个熟知裴大美人一言一行的才行。”
长孙茂冷笑一声,“你不如直道其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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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疯子3
听到这儿, 她起身往风雨亭上走去。
刚上几级台阶,却听得柳虹澜急急一声,“不去就不去, 你别走啊……”
抬头一看,风雨亭只余柳虹澜一个淡青背影, 另一人已消失在长廊尽头。
她懒得同柳虹澜打招呼, 径直从楼下穿过天井, 去他那间偏厦。屋里灯没熄,却没人。
便又从一众嬉闹的蛇人中间穿过天井,远远见着自己屋门外倚着个人, 不由一笑, 想着他果然是和她说这事来了,便大步上台阶去,道, “我刚去找你,你却过来了。”
长孙茂闻言道, “你几时去找我的?”
“就在刚才。”
“刚才?可我已等了一阵。”
他立在门口一阵沉思。
耐不住她性子急, 一手将他拽进屋里,合拢门道, “我想趁夜先去看看巴德雄。”
他脸色一沉,“谁来求过你?”
她忙道, “你们说话那会儿,我听到了。”
他一阵沉默。
她知道他不开心, 接着又说,“但我有别的想法, 想说给你听听。”
他嗯一声, “你讲。”
她说, “他们二人想叫我扮裴沁,说是怕她一时气急误入陷阱,这一点我是不信的。这两人之所以有此一说,无非是觉得裴沁与巴德雄父女密谈,重甄唯恐自己不能听个完整,便找了这么个借口,利用我对她的关切,实则牟取一己私利。”
他神色略有缓和,“棠儿想的不错。”
她接着又讲,“既如此,我不妨将他想得更坏一点。重甄是否与张自贤、仇静抑或程雪渡等人暗中勾结,此行说是庇护,实则是替这几人监视她,同时窥探隐私?”
他一笑,“那倒不至于。”
她松了口气,旋即又一笑,向东边阶息供一拱手,道,“那便是我恶意度人了。”
略作一想,又道,“从前虽也曾扮作她,上君山岛去羞辱程雪渡,但好歹此行也曾得了师妹应允。如今要我假扮她,向她亲生父亲套话,哪怕本意是为她好,这事我却不能做。且不说她有多少心酸要同父亲倾吐,她又会问一些什么话,岂是旁人能揣度?重甄等人自有一套冷冰冰的话术,兴许的确能套出一些秘闻,但绝对不该、也不该由旁人来做,更何况她如此信任我?”
说完这话,一偏头,见他脸上带着笑。
她便也微笑着,接着往下说道,“我想先去看一眼巴德雄,看看他状况如何。”
他嗯一声,“看了又如何?”
“他精神不错,行为合乎常理,必不希望自己女儿以身涉险,见也无妨。若他癫狂不已,说话颠三倒四,她定会大受刺激,不见为上。”
“她会听?”
“若她执意要见,或许可以先考虑柳虹澜的提议,来日待外头事情平息过后,再见真的不迟。”
“倘或这人前后矛盾呢?”
“前后矛盾?”她略一思索,“就是说,对不同的人,讲不同的话。装疯卖傻,言行相悖,如此可疑,那柳虹澜猜测兴许没错……这倒是对她不利了。”
“所以无论如何,你都要保她。”
“倘或真是她父亲做的错事,与她又何干?如今她在明处,作恶者在暗处,贸然探寻真相,无疑是推她去挡刀子。”
他听完一阵沉默。
这人不讲话,到底习惯不来,她急着又问道,“你跟我同去吗?”
他一笑,随后嗯了一声。
叶玉棠一时回不过神来,“这就……答应了?”
他笑道,“不然我还能怎么办,由着你自己去?”
她也笑了,“我后头还备了好一番说辞。”
他道,“你能来同我商量就已经知足,还敢奢望什么?”
“说的跟个受气小媳妇似的。”她笑起来。
·
两人笑着出了门去,过了藤桥,但不上山,沿着丹溪一路往上游走,走到汇流处,便是白水河,巴氏的爷头寨便位于白水河上游。两人那日出门寻界碑,曾走到过白水河畔;她又曾在生蛇蛊记忆中来过此地,自然轻车熟路;两人脚程又快,一路急行无声,轻尘不起,行了五十里许,月光底下隐隐见得一座颇具规模的千户苗城郭外廓,正是白水河寨。
叶玉棠打量苗寨,喃喃道,“萍月的记忆里,倒不记得这是这么大一个寨子。如今夜已深了,一时半会儿,上哪儿去寻巴德雄?”
长孙茂闻言道,“他一心向往中原,娶妻立户那年,在千户苗寨中筑了座宅院。”
她道,“既是中原的宅院,自然有流水小桥。水,必是引这白水河的水了……”
两人即刻沿着河水往山上去,近了苗寨,直上梁顶,顺着淙淙流水蹑足而行。
天上一轮明月,星辰稀淡,照出梁上两道疾行的影子,却没有半点声音。明日有大庆典,寨中村民睡得比往日更早一些。街头巷陌,只留些许着白色左衽衫的壮丁值守。一心岭多年没有外敌扰攘,守卫养成了偷奸躲懒的习惯,夜一深,三五成群围坐在油灯下猜拳掷骰,三不五时从巷陌之中迸发一阵阵笑声。
叶玉棠心想:如今八、九年过去,蛊阵消解大半,诸如她与长孙茂已能入此间自如行走。再有几年,恐怕诸派掌教、长老之流高手,也能出入此间。蛇母一举令巴蛮与不计其数江湖人结下深仇,如今巴德雄受人猜忌,又不知何人曾放出《迦叶神功》在一心岭的消息;蛇母不再,苗人却如此懈怠,来日不知会是一场怎样灾祸。
正想着,下头突然传来一阵孩童清脆笑声:“又错了!这个是蝎,不是蝶。”
一个老者尴尬不已,叹道,“哎,总记不住。”
两人脚步一停,俯身去看:白水河一渠引水至此,灌出一片池子。水池中央有三座小岛,岛上有亭子;池中种了黑莲、红菱与菖蒲,一条小径环池而围,穿行两片方竹林子。池畔有小楼、林中有亭台,游廊穿行池塘,连接亭台、凉亭与亭子,通往小楼……实在是个极为幽僻雅致的所在。
一老一少便坐在池中的凉亭上翻花绳,老者看起来四五十岁,着一件丝质的白马褂;小孩着黑、绿两色左衽衫,脖子、耳朵上都缀着银耳饰。
小孩儿半蹲坐在椅子上,将那根红绳子复又套在手上,道,“再来!”
忽听得后头一个男子道,“小孩儿,我陪你玩怎么样?”
她正打量院落时,长孙茂早已轻轻坠到地上,不声不响从后头走近那老少二人。
那小孩儿猛地回过头来,咦地一声。
叶玉棠瞧见孩童的脸,也不由地“咦”一声:长得好像!
白净小脸,漆黑瞳仁,睫毛浓得不似常人,显得一双眼黑得像浓稠的夜;一笑起来,却又有些乖觉狡黠,鬼精鬼精的,简直就是个小一号巴献玉。
小孩儿打量长孙茂,一双眼睛眨巴眨巴,接着笑起来,高高兴兴的说:“好哇!”而后又看向他背后刚从梁上落地的姑娘,问道,“你跟我翻花绳了,那你相好的干嘛呢?”
叶玉棠噗嗤一声笑出来。
长孙茂学着小孩子口气道,“我和你玩,让她和这个老伯说两句话,好不好?”
小孩儿爽快道,“好呀!正好他现在清醒着。”接着又指指对面竹林,“我们上那儿去玩。”
说罢,五个指头抓着长孙茂的手,蹦蹦跳跳将他拽过去。
周遭一下清净下来,湖面的风吹得竹叶沙沙的响,隐隐听见一两声孩童笑声。
那老伯略显伛偻,刚及她肩头,走路却稳健;肌肤上有淡淡绿麟,眼珠也略略有些发紫,却不知为何可以开口说话。细看五官,裴沁与他确是有几分相似,但非得经由外貌得出二人父女关系,却未免有些牵强。
她轻声问道,“您……是巴德雄?”
那老伯也在打量她,打量了一阵,点点头,“我是。”
她抱一抱拳,禀明来意:“我是裴沁的朋友。”
“裴……”老者迟钝的开口,“你是说小瑶?”
她想起巴德雄女儿曾名作巴露瑶,故点头,“是她。如今她在凤谷做了谷主,不少人嫉恨于她,想要害她。老伯,如果您想帮她,烦请回答我几个问题好吗?”
巴德雄捶了捶腿,有些着急地捉着她胳膊问,“谁要害小瑶?谁要害小瑶?”
哪怕她从没有过父慈母爱,到底也明白可怜天下父母心,却不知该如何安慰这着急无力的父亲,不由也有些心急,道,“老伯,你放心,若你好好回答,我必保护她不被伤害。”
巴德雄慢慢冷静下来,垂下头,十分卑微道,“好,好,你问。”
她慢慢拉着他的胳膊坐下来,问道,“这十余年间,中原武林很多无辜之人遇难。这些,可是您做的?”
他低头看着两双手,“不是我,不是我。我这双手,连花绳都翻不好,怎么杀得了人?”
巴德雄手心里青紫淤纹密布,手抖如筛糠,令人不忍直视。
叶玉棠最看不得弱者受难,心里一阵揪痛,闭了闭眼,道,“我信您。那,会不会是你认识的什么人做的?”
巴德雄道,“我有时精神不大好,别人都不敢和我说话,只有小决和我说话。我不认识什么人,你若非得说是我认识的人杀了人,那便是小决杀的吧。”
叶玉棠往竹林看去,那小孩与长孙茂玩得正高兴,整个人都跳到石桌上去了。
若论年纪,他如今不过七岁。他若能这么一出接一出谋杀江湖高手,说出去岂不叫人笑掉大牙。
她摇摇头,道,“既如此,他们便伤害不了她。”
巴德雄开心起来,“那就好。”
她接着又问,“不过,我还有一事。光明躯,神仙骨,您知不知道是什么?”
巴德雄突然一惊,“什么神仙骨?”
她道,“正德五六年间,小瑶突然大病痊愈,是否是因为有了神仙骨?”
老伯浑浊淡紫眼珠中满是惶恐:“我不知道什么神仙骨!”
老头抱着脑袋,表情极是痛苦。
她心头不忍,道,“好,我不问神仙骨。小瑶以前一直生病,如今病好了,您不该开心么?”
这话本是轻柔宽慰,却不知为何刺激到了巴德雄。他弯下身去,抱住耳朵,突然惊声尖叫起来,引得竹林畔两人皆回过头来。
与长孙茂视线一接,她摇摇头,亦有些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