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鸿雪爪——飞鸿雪爪
时间:2021-08-21 09:04:55

  本打算绕道就走,忽然一位少林师傅从旁经过,瞧见了他,笑着问道,“这太阳都没有了,你睡着不嫌冷?”
  他睡眼朦胧道,“嗯?不还有花香么?”
  师傅道,“青草作枕,落红为盖,倒是快活。”说完这话,便走了。
  师傅一走,他便露了馅,咳嗽两声,打了个寒噤,冻得半晌醒不过来。
  叶玉棠看在眼里,远远说道,“知道冷了?还快活吗?”
  他闻见声响,猛地睁开眼来,抖落满身花瓣,大步走上缓坡,简直像只野地里跑来向过路人卖乖乞食的小白狼。
  她本几日没搭理他,此刻心头又一软,道,“回去温壶热黄酒。”低头一瞥,问他,“又看什么闲书了?”
  他闻言一笑,道,“新的一册侠士录今天才送上山来。”
  她眉毛一挑,“好看吗?”
  他垂头看她,试探着问,“晚上要一起看?”
  她脸上带着笑,正想点头,忽地想起一时,脚步一顿,如同一瓢冷水兜头泼下。
  心道,叶玉棠,这等子婆婆妈妈的无聊事情,从前哪怕听到一句半句,定是胸中一阵恶寒,就要掩耳即走。你平生挚爱喝酒论剑,这起子欢欢喜喜睡前故事,说三道四阿猫阿狗,与那醒醉半生的仇欢又何异?
  仇欢究竟也没有什么不好,可一旦想到自己有一日会与她一样,竟只剩下鄙夷。
  想到这里,她心里冷了半截,脸上笑也渐渐淡去。
  脚步越走越快,一路同他再没半句废话。
  长孙茂虽不知哪里突然将她惹着了,却也没有多话,一路默默跟随,到琉璃寺门口,已累的满头大汗。
  ·
  渐渐入夏,潭州水患,“四凶匪”头两号人物祸松、邪柏于武陵现了踪迹。那日英雄帖送上山来,趁着长孙茂没在,叶玉棠辞别师父,携剑纵马独赴武陵。
  祸松、邪柏远比鸦雀二人来的棘手,丧女之后蛰伏多年再次回来,竟是奔着叶玉棠而来的。那日刚入潭州地界,在乡道茶肆之中吃清粥馒头之时,便听见行人议论:祸松邪柏劫了钱、粮与百名妇孺,此刻就藏身于武陵源下的一处水牢之中,只等叶玉棠一月之内只身赴会,一月之后不见踪迹,便引千斤硝石,将水牢毁于无声无息。
  叶玉棠想了个声东击西的法子:先入潭州城中,寻了家最热闹的客栈最大一间房间,付了一笔住店的定钱,在城中四处张贴“叶玉棠请邪柏一战”的告示,并在告示上留下客栈地址。
  但她并没有住店,而是乔妆改扮一番后,直入武陵源,先向武陵源山间乡绅打听山中可疑人行迹,推测出四处下头可能埋藏着水牢的山头,每日于不同时辰藏匿于各处岸边树上。直至有一日见一处崖边、深潭之上气泡剧烈涌动,想是出于人呼吸换气之需,但又怕引人瞩目,方才于每日夤夜之时启动机关,将气洞引向水面。
  她记下位置,等入夜之时,悄无声息潜入水中。
  水比她想象得更深,于光线极暗之处,水下一排密闭、亮堂小窗照亮窗边两排十二只生肖石像。能入此等深水本已到她极限,猛地见得这石像小窗,腹中一阵发空,再也克制不住内心深处本能惧怕。
  几下挣扎过后,胸中仅剩一丝气息亦被水压挤去。
  她亦不知道自己在水上飘了多久,再睁眼来时,已到了武陵源下游一处浅滩的岸上。
  ……
  半月之中,她去了水牢总有上百次。
  先后尝试了轻纱蔽眼、背携肺袋等上百种方法,无一次成功。
  每当漂浮于水中央,摸索机关进入水牢之中的过程中,但凡触及到那十二只石像,便会想到自己脚下乃是深潭万丈;而眼前乃是一个密闭、幽暗的石匣子中,塞着上百条无辜性命……
  一层比一层更深的恐惧席卷过来,让她一次又一次窒息过去,被水浪拍打到各处堤岸之上。
  最后一次醒过来是在清晨。她芭蕉树遮蔽的石桥底下坐了许久许久,终于承认这件事仅凭她自己绝无可能做到。当即乘渡船回到潭州城中,寻到那间客栈,打算再从长计议。
  刚进客栈大门,店家便有些惊慌的说,“女侠,你怎么回来了?”
  她见店家神态,颇有不解,便问道,“我没有付够定钱?”
  店家道,“不是,前些时日,有个俊俏小师傅寻到客栈来了,说是女侠的师弟。那小师傅嘴好生伶俐,我们说不过,女侠又没回来,便只好将他请进客栈住着了。”
  叶玉棠一愣,往楼上一看,问,“他人呢?还在吗?”
  店家道,“我们和他都打算等您回来,再同您说这事。结果昨天夜里,邪柏悄悄过来客栈,不知其间发生了什么,兴许将师弟当作是您,给掳走了。”
  叶玉棠心都凉了半截,闭眼定了定神,方才没气得上头,接着又问,“有留下什么话没有?”
  店家急着说,“有,有,城门上今天一早都贴上告示了,说三日之后,祸松、邪柏请武曲在潭州城楼上一战,还要请天下侠士前来观战点评,看他们两大凶匪,究竟敌不敌武曲……”
  话没听完,叶玉棠拎着剑,直奔城门。
  城门上贴满红字英雄帖,所言与店家不差,只是后头又多两句:“吾二人以武曲师弟为质,倘或不敌,方才将长孙茂完好无损交还。”
  至很久以后,叶玉棠方才知晓,长孙茂那夜回到琉璃寺,见她不告而别,当即纵马来追,一路追到潭州城中之时,寻着她留下吸引祸松邪柏的告示,一路寻到客栈中等她回来。
  此人脑袋灵光,第一夜没等到她回来,大抵已猜到她使的是什么计谋;又或许对她武功高低放心到了极点,故接连几夜不曾等到她回来,亦没有慌神。直到第十日,邪柏却比他先找了急,寻到客栈来之时,没见到叶玉棠,却先与长孙茂打了照面。
  两人一见面,长孙茂立刻知晓她恐怕至今亦没能顺利入得水牢。
  邪柏与长孙茂,一个在屋顶,一个在客栈中,几番隔空套话后,邪柏被他探出底细。此人忽然心生一计,自报家门乃是叶玉棠师弟,又说自己对她来说何等紧要,有如凶雀之于残鸦,祸松之于邪柏……
  邪柏丧女之痛锥心刺骨,又看出他没什么功夫傍身,一听这话,当即将他掳回水牢之中。
  这二人还不及想出法子折磨他,倒先被这小子舌灿莲花,连挑衅带激怒的哄骗了一番。
  此人先是一番吹牛,夸自己师姐叶玉棠如何如何厉害,说“她当初劫了鸦雀二人,根本就如同捕获两只水田里的臭鼹鼠一般容易。你前年捉了两只鸡,你能想得起它们叫什么名字吗?反正我是从未听她说起过。由此想来,我师姐啊,连这二人究竟是谁,又是在何处所捉拿的,恐怕都早都忘得一干二净。至于你二人是谁,有何目的,要寻什么仇,她哪里又会记得?这么说来,来水牢救人,又关她什么事?”
  一席激怒完过后,又当着老婆子的面,一番挑唆道,“依我看,您二老虽有些凶名,却到底没什么真本事。不论明招还是使阴招,恐怕皆不敌我师姐半根毫毛。不如趁早收拾包袱回家去,还在道上留存点响亮名声。”
  两人先还不着道,说到后来,大抵还有被他这话痨折磨得神经崩溃的情绪在里头。
  祸松当即对老头子说道,“你看这小白脸,如此惹人厌,不如我先喂他一粒‘玉石俱焚’,就地绑了,叫叶玉棠来应战,叫天下人来看看究竟谁是臭鼹鼠龟孙子。倘若我二人皆不敌她,方才将解药给他服下,放他二人一马,就此算是一笔勾销。但这满水牢中人,你我二人离去之前,一把火炸掉,算是给我雀儿与乖女婿陪葬。”
  ……
  就此,便有叶玉棠回到潭州城中看到的那一幕。
  她一看招纸,立刻猜测这小子小嘴抹蜜,哄骗得二老着了他的道,方才有这一战;既然二人能中他计谋,以他的机灵程度,想必亦能拖延到潭州比武那日一见……只不要受什么伤才好。
  ·
  比武那日,洞庭、凤谷诸多女弟子连同看热闹的人群一道涌入潭州,小小州府一改往日宁静,街面市集人头攒动,叫卖、吆喝,连带对凶匪二老的笑、骂声不绝于市,一时热闹不已。
  周围上百折冲府的军士亦闻声赶来,有的镇守城中,有的蛰伏于武陵源山中,只等一有时机,便入水牢,将妇孺一并救出。
  叶玉棠一早便等在了城楼之上,而祸松邪柏直至午间,方才拎着五花大绑的长孙茂出现在潭州城中。
  祸松邪柏二人将他死死绑在城楼瞭望亭的柱石之上,宛如一块亟待风干的熏羊肉。
  而这块羊肉,却睡得好香好香,直至比武开始前一刻,方才睁开眼来。
  哪怕场面如此危机,他这副事不关己的德行亦引得城楼之下一众女子好笑不已。
  邪柏内功平平,外力强悍;祸松掌力绵软,却狠辣阴毒。倘或只较量寻常功夫,于叶玉棠来说并不算得难事。但这二人最擅长并非这手内外功,而是满身毒瘴,且每一种毒药皆是举世无双,有的有解,但只这二人能解;有的甚至连这二人皆不能解。
  这还并非这二人最厉害之处。
  最厉害之处在于,旁的用毒高手,大多假以手力,毒从袖出;要么假以足劲,脚力踹之。这二人,浑身上下,但凡有力、有孔之处,皆是毒眼。
  从口出的,叫“哭笑不得”,吸入烟气之后,毕生哭时即笑,笑时却哭,且此毒无解;若从耳出,乃是“万马齐喑”,三日之内若没精神失常,亦会耳膜破裂,七窍出血而死;若从鼻出,乃是“喉长气短”,死者脖颈颀长,乃是自窒而亡;若从臀出,乃是“奇臭无比”,先将人臭晕过去,好用旁的毒药;从袖中所出的,乃是一门最强悍、最诡异的毒,名作“圣人忘情”,中毒者爱之深、恨之切,往往杀尽至亲方才能醒转过来,此后大多自戕,或自此成魔成狂,杀人如麻……
  幸得她多年习武,因熟而快;自此练就一副极好眼力,反倒最不怕这个。
  城楼之下一众师妹皆知这二老厉害,却不知叶玉棠厉害在何处,大多替她捏一把汗。百余招之内,“师姐”长“师姐”短,或惊呼、或欣喜之声此起彼伏,倒叫无关紧要过路人看得热闹不已。
  长孙茂被绑在城楼之上,不看别人,但盯着祸松邪柏看。
  “当心这破皮无赖的袖里屁!”
  “来了,来了,当心左侧坎位,此乃是死老头子的嘴里屁;乾坤位置乃是老太婆的袖里屁!”
  “棠儿当心!这回真是屁,两面夹屁!”
  ……
  打着打着,下头一阵皆一阵的爆笑,到后头来,这场比武竟越比越轻松。
  眼见叶玉棠越战越勇,那老头自知败在眼前,又给长孙茂念叨得心烦了,大声叱骂:“闭嘴!”
  长孙茂道,“你二人既知赢不了,又何必逞强?”
  老头怒极而笑,“纵赢了又如何?武功再高,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百条性命丧身三十里外水牢之中。”
  长孙茂亦笑了起来。
  老头道,“你笑什么?”
  他道,“你以为我将你二人引入城中,仅是为与和我棠儿较个高低?”
  那那老头一怔,脸色急变,“调虎离山!”
  话音一落,老太婆忽地步下一移,朝后方斜冲过去,解开绳索,眨眼之间便挟着长孙茂跃至百步之外。
  楼下众人皆是一声怒骂:“ 既已输了,为何不能服输!”
  叶玉棠看在眼里,几次错身去追,却都被邪柏兜手拦住。几招阻截下来,她心头一阵烦闷,手中运力,一道十成劲力般若禅掌朝邪柏胸口直袭而去。这掌力,别说杀人,就是杀牛,杀熊,屠只深潭巨龙恐怕都够了,不到万不得已她通常不用。这二人实在将她仅存一丝耐心也消磨干净,三招一挡,她一掌拍出,不过眨眼之间,邪柏鲜血自七窍喷涌而出,四肢头颅皆耷拉下来,失去生气的瞬间,残余腾掠劲力仍推这这具躯体直直往前飞出数尺,方才向下直坠。
  彼时祸松已擒着长孙茂远去,幸得如此,否则倘若她回头来看,一时怒火攻心,势必破釜沉舟取了长孙茂性命去。
  她脑中一片空白,循着声响一路纵掠至琵琶溪畔。此处距离那水牢仍有二十余里距离,她自可以踏水而去,怕只怕祸松携着长孙茂去了山林水巷深处,她追到半道没了力气,漂浮于水面四下追寻无门,反倒耽误事。
  那荒废的水岸码头上,停着数十叶破旧小舟。她上了一叶扁舟,顺着急流淌入山水深处,不过片刻便已至那水牢外头。小舟顺着水牢上方旋涡直打旋之时,个十二卫官兵正接连从水面浮出,手中或携妇孺,或携老者。
  叶玉棠立在舟头,远远问道,“官爷,可曾见到邪柏?”
  一人答道:“见到了。若不是见到她,这水牢门还打不开呢。牢门从外头锁死,火油慢慢流淌过去,若这门再晚开一个时辰,恐怕这片山和水皆已被夷为平地。邪柏一开牢门,我们几人立刻扑上去将她摁在水牢之中,正要绑起来,她已一口吮出喉中剧毒,自戕了。”
  叶玉棠忽地明白过来:原来他方才使得不是调虎离山,而是放虎归山、关门捉贼。
  接着便又问道,“那长孙茂人呢?”
  几位官兵四下交接一阵,忽地“咦”一声,“入水牢时,还见他在一旁,现在人呢?”
  另一人道,“方才众人不注意,他悄悄将我们一架小舟划走,自己往水林深处去了……”
  他去水林深处做什么?
  不及问话,岸上被救的女子发着抖答道:“前几日夜里,那位公子将老太婆给说道烦了,老太婆一怒之下,喂了他一粒‘玉石俱焚’,也不知是个什么毒。莫不是方才死老太婆毒发,他也必有一死,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死,所以才往林子深处去了?”
  ……
  叶玉棠至今也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凭着一股什么力气,将小舟一路划到武林源最深的水巷之中。
  整个过程中,心里只想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他这一死,我找谁去寻仇?
  第二件事则是:他还没娶上老婆呢……也不知摸过姑娘小手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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