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玉棠道,“说得倒是也没差。只是那六弦琴里有没有剑,我倒不知道了。”
他突然搁下书,盯着她看。
她笑了,“看我干嘛?”
他道,“爹娘皆未成婚,那便无人催着棠儿成婚了。真好,若我是棠儿,我也不成婚。”
她嘁地一声,又问,“后头还写了些什么?”
说话间,他自己已又读了一行,不知读到什么,嘴角不自觉的弯起来,脸都有点红起来。
一听她发问,知道她亦感兴趣,捧着书,从远处滚到近前来,和她裹着被子,脑袋挨着脑袋趴在一处,摊开书页,道,“来,棠儿,我们一起看。”
他翻到的那页,左面画着个高挑细瘦的女子,头发挽了个髻,戴黑璞头,系长飘带;手头携了截长棍,正作了个坐山虎式,看起来还蛮潇洒。
右边写着:叶玉棠,师从凤谷、四海刀宗、太乙剑派、日月山庄,拜入琉璃寺泓法大师座下。精通十八般兵器,熟知五门武学。其武功自成一派,外功胜在其“快”乃非寻常人所能及;而内蕴浑厚,亦是深不可测。一月之前只身赴七星剑、天枢剑之战,一战而胜,得“开阳”武曲之名。其武功至强,进益一日千里令旁人拍马莫及,故其性别男女,常令习武之人为此纷争不休。因赠长生之谊,与长孙茂常被旁人戏称为“江湖第一璧人”;后又有同门之谊,兼之又助长孙茂终南论剑一斩头筹,若称之为冤家侠侣,亦不足为过。实在十分有趣。
“……侠侣?”她怀疑自己眼睛出了问题,“我,和你?是璧人也就罢了……竟然还是侠侣?”
长孙茂啧啧叹道,“白纸黑字都这么写的。”
“这种浑说鬼话的三流志异,谁信?”
“这本书一月能卖上万册。”
“我他妈……”
叶玉棠气砸床。
长孙茂却在一旁笑。
她看着此人笑脸,越想越气,一手开窗,将书丢了出去。
长孙茂愣了一瞬,一个跟头,追着书扑进雪地里,栽出了个人形大窟窿。
叶玉棠站在床边,赤脚踩在窗台下,扬扬仍在她手头那本书,乐得弯下腰去。
长孙茂从窟窿里爬起来,脸上、亵衣皆沾满了雪,一脸茫然。
雪花跟着风吹进屋里,吹出呜呜的呼啸。趁她不留神,长孙茂捉着她的膝往后便是一倒,伴随一声惊叫,两人一块儿滚进没腿高的雪地里。
“天上客”中只安静了一瞬。
旋即便响起了长孙茂的哀嚎。
作者有话说:
还是有50个红包
第68章 故山10
少室山的冬日漫山雪白, 万籁俱寂,是她最喜欢的时节。天亮得晚,每日听着五乳峰传来的晨钟起床, 铲去院中香炉里的积雪,再挨个添油点灯。松活完筋骨, 循着师父诵经之声, 回到满山之中独独亮堂着的琉璃寺, 她便在屋外檐下打坐冥神。运气好时没有风雪呼啸,头顶满天星辰照的雪地透亮,等到天色与雪地一色之时, 隐隐闻到厨房饭菜香气, 她便睁眼起身吃饭。
一切都恰到好处……倘若有个人能替她将长孙茂从画面里丢出去的话。
往日倒还不曾觉得,自打入冬搬入一间寮房之后,她方才发现这人非常擅长于无处不在的打破这种安宁的气氛。
比如每天夜里睡前信誓旦旦说要同她一块儿起来练功劈柴、烧香供茶, 夜里却在一旁被窝里念闲书念到深更半夜;第二天听见她起床响动,嘀咕几句梦话, 翻个身便又睡了个四仰八叉。等到在斋食堂吃饭时碰上面, 又有理由怪她不将自己叫醒……
此人若是睡熟了,纵使在一旁敲锣打鼓也吵不醒。有一回明明说好晨起去藏经阁还书, 回来摘些被积雪冻伤的灯笼菜,趁化开前下进锅里, 正好早晨斋饭就能就着汤饼吃,师父很爱这一口。结果这人却死活唤不醒, 又怕误了时候,她便探过头去, 在他左脸上轻轻拍了几下, 没留神下手重了点。
人倒是拍醒了, 收拾妥当,半梦半醒随她出门,走到半道醒过神来,忽地“嘶”了一声,脚步一顿。
问他怎么了,只摇摇头说没事。
等到了法堂,东面打坐的师兄掌着烛来接引他们,远远一瞧,欲言又止;临走将师父嘱咐的经书交到两人手头之时,上面却多了一张狗皮膏药。
她问师兄,膏药也是师父要的?
师兄摇摇头,说这剂子贴脸上可以消肿。
不及她再问,长孙茂在背后冷不丁说了句,多谢师兄。
师兄掩嘴一笑,摇摇头走了。
叶玉棠回头一瞧,发现此人脸上清晰的一道巴掌印,稍作回想,觉得自己也没怎么使劲。谁知伸右手去合,竟果真是她手,回程路上越想越好玩,竟笑了他一路。
大抵被她笑怕了,往后几日,不论做什么都往左边去。一日三餐,肿脸朝着樊师傅吃饭。
故往后一旦他说起要早起这事,连樊师傅都要笑他。此人却浑然不觉,每天打照面,必得睡眼迷蒙的提上一句——为何又把他落下自己出门去了?
她简直懒得搭理他。
而这仅仅是此人每日开门烦。
她内力充沛,耳目聪明,五感皆强。而雪天山中静寂,哪怕一只鸟打远处飞过,她亦能清楚辨知出它身在何处;偏生此人就近在眼前,却一天到晚聒噪得要死,叫她成日没几刻钟安生。
比如她在屋里打坐吐纳,此人在一旁,总不时嘀咕两句。
一会儿是:“雪又下起来了。”
“知道。”
隔一阵又是:“好冷。”
“你就不能把窗关上?”
消停不了一阵,窗户又被推开。
此人趴在窗边感慨,“好大的雪!将竹子都压折了……”
叶玉棠烦不胜烦,猛地睁开眼瞪他。
他竟浑然不觉,等了半晌还回头来招呼她,“棠儿快来看啊!”
叶玉棠:“……”
……老子真的听得见。
这种事有过几回,她只好自己挪到外头檐下去坐着,眼不见心不烦。谁知过不了多久,他亦跟着挪到外头来,坐在一旁感慨,“今日天光真好啊,亮堂堂的。”
好容易安静了一阵,忽然又是一句:“我要将我的花也搬出来透透气。”
一阵接一阵来回腾挪之声响彻过后,此人在庭院之中走来走去,木屐踩得雪嘎吱作响。
先是一句啧啧称赞,“这几盆青、白寒兰,倒是端秀……”
又嫌不足,“只缺一色红,素淡了些。”
叶玉棠实在忍不了:“你他妈能不能消停点?”
他猛地一怔,旋即道,“棠儿我错了。”
连声致歉过后,趴在屋檐底下老老实实看佛经。
看了一阵,至日头西斜,百无聊赖之际,将那本《地藏菩萨本愿经》拿在手头翻得哗哗作响,咯哒咯哒,一声声细碎的书页声在雪地里回响,扰得她心跟着一阵阵的烦。
给她气得一声大喊:“长孙茂——”
喊声在雪地里回荡,将枯树梢头几只白头翁也吓得惊飞起来。
长孙茂从瞌睡中醒来,虽有点儿犯懵,却无不关切地问,“棠儿……怎么了?”
就这么一个神态,连着后面那句深切慰问,叫她铆足了劲一拳抡到棉花上,将她气得都笑了起来。
骂人的话到嘴边也成了:“你就没有点事做?”
他道,“有啊。师父叫我这月参这本地藏经,这两天功夫就已看完。”
不及她开口,又是一句,“下月要看的善恶业报经,也已都看完。”
她便更是没话可说。
幸得师父知晓她心烦,找了个由头携着他远远的走路去少林寺听经,从早听到晚不带重样的。
好容易清净了两天,有一日她在檐下打坐,风雪乱了听觉,没留神有个人已近到身前。起初只立在屋檐外面,隔着两步距离一动不动盯着她瞧,她便装作不知道。过了一阵,此人竟越凑越近,近在咫尺,几近脸贴脸的盯着她瞧,呼吸之间,连带着一股梅花香气扑洒到她脸上,却始终一点声响都没有。
太近了,近的令她几乎有点分不清使她几乎窒息的,究竟是此人无声的凝视,还是萦绕不散的梅花香气。
她猛地睁开眼来瞪他。
长孙茂先是一愣,而后一笑,轻轻咦了一声,“吵着你了?”
此人一身素衣站在风雪里,手头捧着三束颜色各异的梅花,乃是画面里唯一一点色彩。
见她看着自己手头的花,解释说道,“方才去的路上,远远闻着腊梅香,信手摘了一支。走个几步,又见到几株红梅,故又折了一支。谁知走到酸人井畔,绿梅亦开了几朵。想着棠儿窗外素净,唯独几株可怜巴巴的竹子前些时日也被暴风雪压塌。有这几支梅花作点缀,每天往窗外一瞥,心情也会好很多,便先折返了回来。”
他眉梢肩头落满了雪,也不知在雪地中站了多久。
她便问他,“回来就回来,一言不发站在我跟前,瞧着我做什么?”
他轻轻一声叹,“师父说棠儿耳聪目明,比旁人更怕吵。我回来时见你在檐下打坐,故不敢弄出动静。稍稍站了一阵,想等你醒来给你看。”
说完这番话,抖落花枝上的雪,方才将几支鲜亮梅花搁在了她膝上。
趁她愣神之间,此人又已踏着风雪出门去了。
作者有话说:
写了4000,但是后半部分要一口气写完好好斟酌一下再发
所以先更这一丢丢
第69章 故山11
这人还有个最叫人一言难尽的毛病, 就是他的臭德性甚至具有感染力。
有一回夜里她睡得正沉,恍然觉得床板一震,倏地睁眼来。跟着又是一连串急震, 连带着通铺的床板嘎吱作响,皆从左侧那团被子下头传来。
……这小子不知又在搞什么幺蛾子。
看得出他有尽量压低声音, 幸得也不算响。
睁眼望见窗台上的那瓶梅花, 忍了又忍, 心头默念:冷静,冷静,不生气, 他就一小孩儿, 小孩儿哪有不淘气的?
转过身去,静心咒翻来覆去念了十几遍,心里越念越清净, 耳根子边上却还没个消停。
她一时忍无可忍,翻身坐起, 将他连人带被子一把拽到跟前来。
此人听见声响, 打被子里探出脑袋,小心瞧她一眼, “棠儿也没睡?”
怕吵着师父,她压着嗓子, 问他,“半夜不睡觉, 在那发什么神经?”
听完这话,他忽地再也憋不住, 蜷作一团狂笑了半晌。
她给他一通笑搞得有点懵, 接着火气又一阵阵的往上窜, “什么那么好笑?”
他卷住被子朝她贴过来时,从被子里探出只手,手里抓着本摊开的书页,“这书写的太好玩了,棠儿你看啊……”
若他真的乒铃乓啷一通吵,她还能理直气揍他一顿。可他偏偏不敢弄出大动静,借着墙角那么丁点烛光,可怜巴巴躲在被子里,笑也不敢出气,看把孩子憋得……
说到底,他究竟没有做错任何事,她亦根本找不到理由来责备他。而每当你觉得天底下怎么会有如此惹人厌烦之人时,偏偏他又是可爱的,且他的可爱与他的烦人之处,竟还是一脉相承的。
若给外人瞧见,恐怕还要反过来怪她五感好过了头。
……真是找不到人来说理。
哪怕她此刻只想一捶子将这人掼对面山头去,她也只能憋着,背转头去将自个儿蒙在被子里,狠狠的将床板捶了两拳。
此人却浑然不觉,高高兴兴的念起了话本上的故事,“这一则讲的是柴左卫雪山遇侠记。”
故事大抵是说前年六盘山雪灾,官府赈济粮送不进山去,所以十二卫派了个左领军去统率当地折冲府兵马。这个左领军是柴将军侄子,名叫柴近衡,本以为领了个松泛差使,没想领着军马,好容易入到了六盘山,才发现赈灾不易并非全是出于天灾,而是有匪徒仗灾行凶,公然劫取官府、百姓钱粮。雪地本就难行,匪徒还不是一般匪徒,乃是最令朝廷头疼的关中四大凶匪中的两位。
凶匪四人各名作祸松、邪柏与凶雀、残鸦,乃是父母女婿一家四口。四人两两行凶,各有所长,老者比后辈更狠毒老辣一些。
柴近衡那年虽只遇到了凶雀残鸦二人,一入山便被这二人给了个下马威。因山中路滑,故官兵进山时,皆配有可稳稳嵌于冰面的铁履带,以免失足跌落悬崖。但系上履带后,履带上的铁刺皆会深深扎入冰中,故队伍前行极为迟缓。走到一处悬崖时,凶雀坐在崖顶,不动声色唱了支歌,山上雪坡的雪扑簌簌震塌下去,掩埋了一大半人马;残鸦牵引铁索从崖顶直坠而下,当着柴近衡的面将值钱的东西掠走,不值钱的东西扔到崖底;值钱却拿不走的,马匹打落崖底,粮食与活人便掩埋在雪中,轻飘飘负着铁索逃之夭夭。
柴近衡近乎将小命都断送在山中之时,一个瘦削女侠踏雪而来,不动声色将人一个个从雪地里挖出来,扛在肩头,飞身过崖,前往对岸营地。而“高五尺有余,连人带衣服有两百余斤重”的柴近衡,亦被此侠客“从雪地中拔出,轻轻松松负于肩头,几个起落,眨眼间便已安然无恙立于百步营门外”。
听到这,叶玉棠皱着眉头一想,心道,“这事怎么听着耳熟?”
想到这,她转过身与长孙茂并排趴着看那本书。
后文乃是:往后,这位女侠隔三差五都去一趟营地,陆陆续续帮着柴近衡将粮食挨家挨户送入深山之中后便悄然离去。柴近衡本以为“此生不复再见”,谁知过不多日却又见着了,且比第一回 丢了更大一个丑。
柴近衡寻了几个能人异士上山,寻到凶雀残鸦藏身的地宫,挖了几日,终于于一个夜黑风高之夜将地洞挖通入地宫,从外引迷香入,将两人迷倒在地宫之中。他心头解气地很,几步上前去一脚将门踹开,谁知一脚下得重了点,一只脚卡进铁门之中动弹不得,几个弟兄上前来掰了半天,掰得半只脚都肿了都没能将脚拔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