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道,“你不要图好看。来日回了山上,穿铁衣铅鞋练上半年,脱了之后跳游墙想不好看都难。明日哪怕丢了丑,赢了不就好看?”
他抓抓脑袋,“我还怕这个?”话音一落,足尖上墙,这次耐着性子等踏上整足,借了足踵之力腾纵而起。
叶玉棠笑着想:这么快就找到法门了,不亏是老子师弟,可真聪明。
不及她夸奖,这货没想到这会子竟会成功,在半空中一怔,一怔之间,又摔了个大马趴。
叶玉棠:“再来!”
摔得定然很痛,到底他也没吭一声,起身来揉揉脑袋,与那面墙就这么杠上了。
……
及至天明,他已极少出错,方才回房去睡下。
叶玉棠仍去老位置坐着看论剑最后一场,两个姑娘身段窈窕,过了六十多招,不像斗剑,更像舞剑。不算精彩,到底也是好看的。
赢了的那个叫江如泠,是输了的那个师妹。师姐搂着她转了个圈,直直将她甩飞出去。
看客惊呼声中,她已落到师姐师妹堆里,被高高抛起,于空中改换了舞剑的姿势方才落地,很是飘逸漂亮。
孔婆婆中气十足道,“今年胜者,惊鸿山庄——”
叶玉棠于楼上高喊一声,“慢!”
这声“慢”更洪亮通透,习武之人一听便知此人内力在孔婆婆之上。高人前来踢馆,人群霎时沸腾。
不过片刻之后,但见一个姑娘携着一个睡眼迷蒙的俊俏和尚出现了。
弟子当中有昨年去过姑苏的,一眼认出叶玉棠来,正要叫一句“前辈”;忽然有更多人认出光头和尚乃是宗门表弟长孙茂,不少人又捧腹大笑起来。
更多的是看热闹的姑娘小伙,人群之中声浪一声高过一声,一声比一声更整齐道:“江湖第一璧人!”
……
孔婆婆咳嗽两声,十分见效地勒止了众人。
而后高声问长孙茂:“表少爷,你比之如泠师妹,觉得有几成胜算?”
长孙茂笑道,“一成也没有。”
“为何?”
“以前总听叔父说,雪邦两门功夫,一门锋锐果决,一门阴柔似水;叔父又常说:你呀你,真是个顽石不可点化。俗话又说了,水滴石穿……我自然是必败的。”
他学剑老虎说话说得有模有样,这番话也说得好玩,逗得众少年人又是一番大笑。
连带孔婆婆都不严厉了,使个眼色,江如泠便回到台子上等他来战。
叶玉棠刚叫堂倌煮了壶水仙茶,想给他醒醒瞌睡。奈何走得急,单拎了只壶,只好将就着将茶壶递了给他。
早起肝火重,正是渴得厉害的时候,他也不臭讲究了,仰头饮了一半。
正要缓口气再饮,叶玉棠已夺下茶壶,问,“瞌睡醒了吗?”
“醒了。”
“上去,赢了下来喝。”
“久泡,就涩了。”
“你就不能搞快点?”
到底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重,没得她提点,到底气不足,有些迟疑的跳上台子去。
江如泠也不将他放在眼里,咯咯笑道,“表公子手下留情。”
下头一群少女也咯咯笑起来。
他人清醒了,脸上还没清醒,眼皮多起了几道褶子,因为无神而显得有点臭脸子。
姑娘许是被他这表情搞得不大高兴,踏上两步,倏地一剑接一剑刺出。
起手十几招皆占下风,搞得他有些狼狈;后几招,得了几个机会也没把握住。小姑娘越战越猛,二十招便开始疾攻猛进,急于求胜。
……毕竟胜了回去有一桌子珍馐美味等着她。
而长孙茂不知是没有睡足还是怎么,眼神始终有些钝钝的,出招也比往常满个半拍。他出剑越钝,那姑娘出剑越是迅捷灵动,一剑疾刺后,猛接二十个流畅轻盈的剑招,只把他逼到石柱之畔。眼见长孙茂半只脚都在论剑台边缘,几近要掉下去了,便乘胜追击,一剑朝他齐肩横递而出,只想将他逼地落下论剑台去——
至此,叶玉棠已彻底安心下来,不自觉勾嘴一笑:到底还是个机灵鬼。
江如泠自知必胜,没留神他已腾空而起,于空中一杖朝她横旋而来;她沉腰一避,避过大悲杖法后两步疾逃,此时两人已陡转了方位;江如泠正欲回身反攻,长孙茂一收法杖,也不知有意无意,那法杖似长了眼似的,照着姑娘膝弯就怼了上去。
江如泠掉下去之前挣扎了一下,两步疾退翻腾,却到底轻功不济,摔得不大好看。
再起来时,论剑台上已没了人。
长孙茂渴得要命,对论剑台毫不留恋,第一时间从台子上跳下去,找叶玉棠讨水。
夺过茶壶,仰头倒进嘴里,茶水沿嘴角流过因急速吞咽而隆起的喉结,流进衣领里。
此刻竟倒不一点也在意优不优雅了。
叶玉棠问他,“涩吗?”
他擦擦嘴,波澜不惊道,“解渴,爽快。”
她笑道,“想吃什么,师姐请客。”
他道,“走。”
孔婆婆远远问,“表少爷,难得来一趟,不上山见见宗主与庄主?”
他又累又渴,说不出话,摆摆手,与叶玉棠并肩掉头离去,留下那满场诧异人群。
·
惊蛰论剑之后,雪邦江如泠在内的几人皆一早收到终南拜帖。
叶玉棠难得耐着性子在山上又等两月有余,直到有一日听到旁人议论:长孙茂今年上不了终南,哪怕赢惊蛰论剑,也是旁人以为他武功不济,便轻了敌;而他也因此取了巧,到底不算得正经有本事。
叶玉棠气得十几日不搭理人。
长孙茂倒不觉得有什么,跟在她后面说:“他们说得倒也没错,我是赢了不错,但到底次次讨巧,不凭本事。既然他们觉得我不配,那我好好练功,明年再去就是,棠儿倒不必为这个生气。”
听他这么说,她更觉得光火,整日整日的不说话。
直至雁家堡弃徒剑邪无名归来,屠戮雁家堡满门后,连山下曾受雁家堡庇护的数个村庄之中,手无寸铁的村民皆不放过,老弱妇孺,无一幸免。且扬言,但凡曾与雁家堡有交往的,他必挖眼割舌,破肚掏肠。
此事一出,接连有四五个商贾侠士上山来,请求师父出山斩无名。
叶玉棠被心中一股子无名火煎熬了几个月,听闻此人恶行,向师父请命要下山斩无名。
长孙茂闻言,也提出要去。师父竟就爽快答应了,还叫她二人回山里时,搞两块潭州咸菜回来。
剑邪无名功夫倒不高,但此人行踪诡谲不定,只因有小道消息说他往日仇人多聚集在潭州。两人便作渔夫打扮,在潭州埋伏着,因皆是名不见经传的无名小辈,倒没有打草惊蛇。
此事全凭运气,所能仰赖的,仅凭她还算不错的眼力耳力。
至一月后,城郊一户剑客与妻女举家罹难,只可惜她赶到时已晚了。
一路追踪过后,方才叫她摸清此人于城郊阴庙后的居所,便于大暑晚上的暴雨之夜,潜入阴庙之中。
杀无名倒不难,只是过程她并不想赘述。
她是腰斩的,中年人出门杀了人,回来时已很晚了。安抚过女儿,饱餐一顿方才睡下。
剁椒的鱼肉,猪血丸子,炒腊肉……大概茹毛饮血惯了,此人吃东西几乎不怎么嚼就吞下肚,直至她看到这些菜与他血、肉与酸液混合在一起的模样,亦还能猜出他晚上吃了什么菜。
外头千金悬红指明要他项上人头,叶玉棠一剑劈了下来时,他的肢体还抽搐了几下。
她在他衣服上将长生擦拭干净,抽出无名腰际的、他惯常用来杀人作恶的剑。而后扯下防蚊蚁的帷幔,拎着头颅从大门走出去。出门时她听见有小女孩在哭,只不敢回头。
这个过程中,她都还算平静。
直至她走到巷口,看见等在屋檐下的长孙茂,整个人都有点不行了。
也不知是被雨淋的,有点冷还是怎么的,她发起抖来,远远看见长孙茂朝她走来,心里想:不要来抱老子,求你了!
到底还是被他紧紧搂了一下。
被他抱住的一瞬间,眼泪猛地滚落下来,心里想着,幸好下着雨,不然给他看见,可真他妈丢脸。
他什么都没说,也没问,从她手里接过无名剑,拉着她的手,冒雨往前走。
平淡的仿佛只是从她手中接过了一件包袱,而她手头拎着的头颅,则也只是另一件包袱。
两人一块走到城门口,长孙茂伸手要去揭千金悬红。
叶玉棠一把夺过他手里头的剑,出鞘。
用无名自己的剑,将无名头颅死死钉在城门之上。
作者有话说:
50红包
第62章 故山4
千金悬红叫人送去了城外给那小女孩, 两人便离了潭州城。
无名必死,死后留下的不论是仇是债都不该由她来背负。她该好好活下去的,只是不知她肯不肯承这个情。往后如何, 她再没过问。
回山上时,夏天已快过去。每年夏天, 山下果农都会给师父送诸多瓜果来。叶玉棠馋石榴、葡萄与嘉庆李, 下山之前就早早让师父替她留着。奈何这几样水果都不耐放, 回去晚了几天,果子已坏了七七八八。她略一想,反正今年也没汁水充盈的鲜果吃了, 不如都酿了酒, 换种高兴法子,拎着这几篓子烂果子往西面山崖上去。西面崖底有个岩洞,洞下丈余是条河, 河流进岩洞便是地下河。洞中夏日凉爽,冬日却仍存一丝余温, 相当适合储酒。她拎着三篓子果子与酒坛自崖顶一坠而下, 于山涧的溪畔,就着篓子将果子冲洗干净, 晾干,储进罐里, 拿手里晃几晃,石榴籽儿与葡萄粒便均已碾碎, 再撒上糖霜封存好。
三只坛子搁在水面往前一推,她趁机脱掉外衣赤身入水, 趁着坛子沉底之前两手捞出, 顺着溪水淌入岩洞, 赤脚出水,将坛子置在地上。隔日又来一趟,拎着一坛子黄酒倾入腌渍好的李子坛中,封好,大功告成。
她拿装黄酒的小坛子装了点昨日腌好的葡萄汁,在路上边走边喝。
回去时讲经堂在讲经。师父给长孙茂讲经,基本是全天候不分场合,经常四人吃着饭,突然就说起什么“净清法身佛”,就说起了《涅槃经》,根本不挑地方。
师父难得正经讲一回经,连外头院子里都坐的是僧人。她没地方落脚,在一块儿石墩子上蹲着等,及至太阳落山之时,估摸着师父也饿了,便叫众人散去。
长孙茂第一个从讲经堂里冲出来,远远瞧见她,便不跑了,立在人堆里问,“棠儿,今日你上哪儿去了?”
一整个院儿里的师兄师弟们闻言都笑起来,说,“叶师妹这一年混下来,连一句师姐都捞不着。”
她脸上没面子,心里有气,便没好气的说,“干你屁事。”
众僧人道,“阿弥陀佛,非礼勿言。师妹这暴脾气,几时能改改?”
恰巧碰见两位少林寺的师兄从讲经堂走出来,背上包袱,似乎要从前院离去。
前院不是回五乳峰的路,而是下山去的路。
叶玉棠便问,“两位师兄上哪儿去?”
一位师兄说,“今年收了拜帖,打算上终南去。前些时日要动身了,听闻大师今日讲经,不愿错过,等到今日听完经,径直下山去。”
另一位师兄又问她,“叶师妹不去吗?师妹有位凤谷师妹,今年也去。”
说的自然是裴慧。
叶玉棠忽然有些犹豫。
那位师兄便说,“今日不走,怕就来不及了。”
闻言,她远远问长孙茂:“想不想去?”
他立在讲经堂门畔,闻言有稍稍的犹豫,旋即立刻高声答话,“想!”
叶玉棠又立在那块石墩上,垫脚去看师父得不得闲。因为每每讲完经,总有人向师父求教。若得了闲,她才好上前去向师父请命下山。
师父在讲经堂里同一位师兄面对面坐着,似乎一早看穿她的心急,笑声远远传来:“去罢,这三伏天气里,终南山倒是比这边凉快不少,携你师弟过去好好玩几天。回来时也将要重阳了,临走记得问余真人讨两支山茱萸,呵呵。”
院里众僧人闻言,都瞧着叶玉棠低眉笑起来。
就这么着,两人什么包袱都没带,一身衣服,一把兵器,当即同两位少林师兄一同下了少室山。
·
那年的终南论剑既没有龙头,也没有挂单客。倘若没有终南拜帖,又临近中秋,至这几日已经很难寻到客房。
而那时的烟云客栈的客房,都是给贵客预留的。
乘小舟入太乙镇时,已经夜深。两人一路问过去,二十余家客店均已满客。
终南山上本就凉爽,尤其是这入秋的夜间,同洛阳的冬天也没什么区别。两人皆是一身单衣,他虽不说,叶玉棠也知道他有多冷的慌。走到风雪洲客栈外,远远瞧见灯火明亮的烟云客栈,领着他直接走了进去。
那年的窦令芳不过是个十七八岁清新大小伙,见两人进门兜手一拦,礼礼貌貌说道,“对不起二位,今年客满了。”
她问窦令芳,“你们这管事儿的是谁?我找他说话。”
窦令芳道,“我们这儿不论管事儿的是谁,规矩早就都订好了。你若有什么事,可同我说说,我看有没有理。”
她道,“我们要论剑。”
窦令芳道,“若是叶女侠要论剑,今年剑怕是也别论了。”
“我师弟,要论剑。”
“我们这边觉得,长孙公子今年……恐怕是还差了点火候。”
“江如泠如何就能来?”
“长孙公子无论棍法、掌法,还是内力轻功,不仅不如江如泠,甚至远不如女侠师妹裴沁。裴沁今年都没资格来,长孙公子来了,岂非对那位女侠不公平?若长孙公子得女侠指点能赢,那裴女侠得女侠指点,也能赢,那岂非对旁的人也不公平?”
她气得笑了,“旁人都有师父师叔的指点,我师父早不理俗务,世上谁不清楚?他得我指点,裴沁得我娘指点,管他人上不上得了终南,那都是师父们的事。他本可以上终南,得我指点反倒是错了,还跟老子攀扯什么师妹不师妹,怎么着,难不成还要得你娘指点?你娘肯答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