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知道他在寻一个在西市失踪的女子。
有人说,你是说叶玉棠?我听说她三日前被人追入胡人巷,再没出来过。第二天清晨,店主洒扫时在草垛下发现一滩黑血,想是人已经没了吧。
……
叶玉棠有些不解:这些不是八年前的事吗,为何又说是三日前?
这诡异飘荡的视线,领着沿着她在长安城屋脊之上狂奔,停驻十字街转角,从一间酒肆二楼窗户一荡而入,于人群间急速穿行,直至停在楼转角。
男子身影领着一个陌生男子,入了一间雅室。
带领叶玉棠追随他的这道视线似乎轻功极佳,一个闪身进了隔壁雅室,躲在屏风背后,满室酒客竟无人察觉。
旋即,纤指一转,催运内力,在雅室薄墙上灼出一个小洞。
透过那小小洞悉,叶玉棠随那道视线,望向那间雅室,忽地一惊。
雅室之中对坐的两男子,其中一个背朝着她,看不清面貌,听声音只知是个胡人少年。
而这道视线一路追随之人,此刻正向洞悉坐着。
此人正是长孙茂。
是长孙茂,却不是现在的长孙茂。
视线里的他,眼神清澈,面容仍带几分少年气。
尚未加冠……也兴许是蓄发至那时,头发不长不短,只刚刚够束起个小小马尾,不足以挽作发髻,冠不上罢了。
叶玉棠稍作回想,想起从洞庭到雪邦那数月之中,似乎正是他头发最难打理之时。因她自己常束个高马尾,有一日早起顺手,便也这么给他束发。他看着顺眼,往后便都束这么个活灵活现的小马尾。
在雪邦见到他时,头发也是这般长度。
是了……正是十九岁的长孙茂。
那这日,也正是她死去之后六七日。
他不知因什么事着急,一坐下来便问,“你有消息了吗?”
对面那胡人少年摇摇头。
他一拳捶在桌上,埋下头去,仿佛懊丧之极。
胡人少年又道,“这些天,我倒是听不少人说起过……不过你是长安城人,想必你听过的,比我要详尽得多。”
他静静伏趴在桌上,一动也不动,模样极是消沉。
胡人少年叹口气,又道,“有人……我是说有人,前日在西市看见她,满身青筋密布,和剑南道中生蛇蛊的蛇人,起初毒发的模样极是相像。”
那伏趴之人,过了片刻,忽地轻轻颤抖起来。
胡人少年似也觉得于心不忍,温声安慰道,“又或者未必是真的。不过,旁人又说,中生蛇不会立刻死去,会先变成蛇人。旁人还说,蛇人生前执念会无限放大,只恐怕她一旦化身蛇人,必会来寻我再战一场……外面赌场下注都开到天价去了,你若不信这个,恐怕也不会来寻我。我向来钦佩武曲前辈这类女流英侠,心中很是叹惋。你既来寻到我,但请千万相信:一旦我见到她,必定第一个告知你。”
他埋首臂弯之中,声音喑哑,却掷地有声道了句,“……多谢。”
胡人少年思来想去,不免又是一句劝慰,“但我听说江宗主向来憎恶夷狄,尤其是苗人。若她真化身作蛇人,却在大庭广众之下向我宣战,若让江宗主知晓,恐怕对她不利。你是她最亲近之人,故势必要在她现身之前发现她,将她藏好。不过现下两三天已经过去,你将长安城翻了几个底转天,成夜没合眼,我这‘戴罪之人’也跟着你睡不好觉。我倒还好,不过疲累一点罢了。你这心力交瘁的找,保不齐她还没现身,你便跟着她一道去了。你不如好好回家睡上一觉,也想想,有没有第二种可能?也许,真如另一群人所言,她中的乃是万蛊之毒,生蛇只是其中一种?”
这话像是激怒了他。
长孙茂猛地起身来,转头便往雅室外走头走去。
胡人少年“哎”地一声,亦站起身来,几步疾追。
叶玉棠视线亦跟着几步疾走,自屏风跃上房梁,从高处走出雅室,站在长孙茂背后的房梁上,一俯身,看见了十六岁独逻消的脸。
独逻消站在长廊尽头,远远叫住他,高声说,“武曲重诺,兴许比起输掉一场比武,她更在意的,是一些未尽的诺言?你是她师弟,你仔细想想,她从前是否与人有过什么约定,有什么誓言,有什么憾事,尚来不及了。去这些可能处去寻,兴许也更多一些机会寻到她。”
长孙茂脚步一顿,急急而走,眨眼消失在长廊尽头。待他一走远,廊上那道视线方才跟出客栈。
·
视线疾转,眨眼之间,她又藏在一处阑干背后,遥遥望着下头的东西横街。
百步之外,街道对面那一处对街而开的宅院大门却是眼熟的。
随着马匹长嘶,宅中一女子大喝一声,门外甲士闻声列戟而拦。
长孙茂长姐喝问他,“你将家里闹个鸡犬不宁就罢了,长安城里也给你搅个天翻地覆,找个师姐闹到无人不知……你还要去哪里找?你什么时候才能罢休?”
他闻声回望过来,令高处的叶玉棠亦能看清他此刻面容。
许久无眠,眼眶通红,神情疲惫,语气虚弱。听到这话,略略有些迷茫,缓缓说道,“我得找到她。”
长姐有些慌张:“若寻着尸首,为她修葺陵寝,往后年年祭奠;若未曾寻到,便只当是失踪罢了。哪怕她活着,你有你的仕途,她亦有她的侠路,作伴到某个时候,却总是要分道扬镳的。更何况,她已当了你赠她的兵器,归还三千六百两纹银,便是她已事先与你做了道别。你婚期将近,又何苦为了这已了情谊,为难自己,为难于我们?这一辈子都找不到,你难不成往后就不过了?”
迷茫过后,他猛地醒过神来,语气无比决绝,“我得找到她……为止。”
长姐一时愣住了。他一抽马缰,骏马一声长嘶,驰入横街。一群甲士见他去意已决,不敢阻截;待他纵马疾驰而去,一众甲士追了一程,到底却没有追上。
那道视线领着叶玉棠一跃,轻盈落到屋顶,随即窜房越脊,紧紧追了上去。他策马飞快,身后视线亦始终不急不慢,仿佛被他发现似的,与他维持一段距离,却始终跟得游刃有余。
隐隐只见浓郁大雾之中,远处水上一艘小舟。
雾越来越重,数尺之外已目不能视,那艘小舟也几度跟丢。这道视线不得己在水面疾行几步,跟得比往常更紧了一些。
待船只将要靠岸之时,叶玉棠随那道视线一抬首,大雾背后现出一片青山。
是雪邦。
那视线复又领着她低头,但见小舟在泊雪渡口靠了岸。
长孙茂上了岸去,回头问船夫,“那天她可还留下什么话没有?”
船夫略一思索,道,“她说,她先乘船离开,与表公子长安再会。再没有别的了。”
他立在渡口,神色一暗。
呆立片刻,抬头望见隐于雨雾,几近像是要通往天堑的山庄长阶,稍有犹豫,便又抬脚往阶上去。
走出几步,船夫便撑着小舟便离了岸,去往那头渡口。
长孙茂听见水声,脚步一顿,忽地回过头来。
叶玉棠与他视线一接,心脏莫名一阵狂跳。
领着她看去那道视线仿佛也有些慌乱,猛地转开视线,哪怕有大雾遮蔽也觉得不足,一旋身,复又藏匿于湖心小岛一株枯萎桃花木背后。
长孙茂视线在大雾之中寻觅无果,复又转过身去,沿石阶上了山去。
转头一刹那,眼中尽是失落。
这依旧是多年前她所熟知的那个顽劣、稚拙的长孙茂。
可那样一个长孙茂,怎么如这般困窘潦倒,走投无路,简直失魂落魄到了极致?
叶玉棠正欲随跟着那道视线追上长孙茂,却再也迈不动脚步。
胸中一阵酸涩,脸上一痒,伸手一拂,抚到了一行清泪。
泪眼迷蒙之中,她睁开眼来,入眼依旧是思州城的寂夜。
一转头,发现谢琎坐在书案上静静望着她,手头拿着支颇不起眼的丑笛子。
她轻轻吸了吸鼻子,问:“你怎么还没睡?”
谢琎一愣,道,“我不该睡,也睡不着。想着笛谱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便想起来琢磨琢磨。”
叶玉棠道,“你拿过来给我瞧瞧。”
谢琎从桌上跳下来,执着笛子与烧焦的笛谱走到她跟前,道,“少庄主说,这第一至三章是‘引魂’,就是唤人前来,却好像没什么用?”
叶玉棠捧在手头翻了翻,忽然笑起来。
谢琎道,“郁姑娘笑什么?”
叶玉棠道,“一至三章已被尽数烧毁。你翻出这一页,是从第四章 起头的。”
谢琎惭愧道,“原来如此!第四章 起是‘追思’,那便是完全不同的效力。少庄主告知于我,我百试不灵,还以为要么世人夸大这笛谱效力,要么是少庄主哄骗于我……”
这人在耳边因惊喜而略显聒噪,叶玉棠听见“追思”两个字,却忽然一怔,想起巴瑞瑛说谢氏的什么玉笛胜过玉龙笛之处在于引人共情。也就是说,玉龙笛能做到的某些事,谢氏的玉笛也能做到……
既有玉龙笛谱在手,那这个“追思”的意思,会不会和巴瑞瑛盘瓠笛的效用相当?
话句话说,也就是在刚才她冥神之时,谢琎吹这巴献玉手写“追思”之章,威力胜过盘瓠笛,引出盘瓠笛所不能引导的另一段记忆?
倘若如此,那她刚才做的,可能就不只是梦,而是某个人亲眼所见,方才能经由玉龙笛谱,领着她去看的一段真实发生过的记忆。
叶玉棠回过味来,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叫了一声,“谢琎。”
谢琎停下聒噪,微微偏头,嗯地一声,“郁姑娘怎么了?”
她说,“你再接着吹笛,就依着这笛谱四至六章。”
谢琎呆住了。
她脸色阴沉,说话也凶狠几分,“一直吹。不要停!”
谢琎不知她是何用意,但见她分外严肃,知道这么做必是有用的,一愣之后,笑应一声“好”,便也照做。
她倚着窗,在笛声之中缓缓阖眼。
混沌光影里,又渐渐睁开眼来。
入眼是雪邦上山的长阶。
长阶尽头的是一片大雾。
有人在前方大雾之中一路往山上疾奔,轻功不佳,故脚步虚浮。
那道视线领着她追了上去,一路蹑足隐踪,没有半点声响,故哪怕不过数十级阶梯的距离,前头那人亦始终不曾察觉。
直到上到七岁崖上,视线方才豁然开朗起来。
这里有不少武功极佳之人,故那道视线亦越发小心翼翼起来,一上到七岁崖,便蹿上房顶,轻手轻脚的跟着下头那人。
路上遇见每个人,皆会停下脚步,略显惊诧问道,“表……公子,怎么突然回来了?”
他皆不予置喙,脚步匆匆,亦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两手推开前来阻挠他的武婢,直接闯入惊鸿山庄,轻车熟路穿过一片杉林,来到后院回廊石椅之畔……那日二人作别之处。
院落之中,依旧空无一人。
叶玉棠胸如擂鼓。
这果然不是梦……可这又是谁留下的记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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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浮世
他这一路行来, 曾遇上不少人。前山时护院花婢见着他,皆以为他是受邀而来,不敢过问;待他穿行崖池练武场, 武场上教导弟子的数名武婢曾上前阻拦,却也顾及他身份, 不敢下重手伤他。几名武婢在廊下一番商议, 只好去禀报孔婆婆。
大抵知晓武场中不乏腾掠高手。长孙茂走入武场, 那道视线立即跃上廊顶,贴着山壁匍匐而行。待一众纠缠之人皆已散去,那人方才跟上。
他过了桥, 那人亦蹑手蹑脚从桥上一闪而过。
他穿花丛, 那人亦踩着他足迹跟上,半点声响都没有。
……
一线天道路狭长,风大且静, 但凡他一个回头,此人便不会有地方遁形。
但是这人很聪明, 直至他快行到梯道尽头, 方才一纵而出,崖壁左右一荡, 距他身后不过十来步出一线天,直至穿过杉林, 至那日作别的回廊石椅处,他皆不曾察觉有人跟随。
此处四面开阔, 杉林与雪峰皆在远处,只有一湾溪流从惊鸿山庄蜿蜒而来, 小溪曲折之处立着一座凉亭, 一目便可望尽。
院中空无一人。
他稍有犹豫, 似乎在思索接下来该往何处去。
她耳朵一动,听到脚步,只知是有人从后跟来。
距离尚还很远,步履沉稳,是个武功根基上佳之人。
几乎在同一时间,此人一个旋身,就近腾入水里。
叶玉棠跟着一个天旋地转,于晕眩之中感慨,这人轻功不错,水性却不怎么样。
长孙茂听见响动回头,只看见四溅的水花。
正困惑是不是山上碎石滚落,孔婆婆已走入院落之中,远远问道,“表公子,可是丢了什么东西?”
长孙茂问,“她回来过没有?”
孔婆婆稍作一想,道,“武曲?”
见他神色消沉,孔婆婆复又是一句,“连表公子也没寻到?”
这个“也”从何而来?
叶玉棠转念又想,大抵听信传闻与赌注,故也有不少人在寻她吧。
“表公子为何想到来此处寻她?”
“那天莲池宴上,她似乎有话想同我说。”
“后来这院子里,你们不是说上话了么?”孔婆婆略有迟疑,却还是问了。
“那天她说的,也许不是她想说的。”他不知为何如此确定。
池水不算得深,她浮游于其间往上看去,仿佛水面是蒙着一层薄纱的窗,只余些许模糊剪影。说话声不清晰,却响。仿佛说话之人在红尘,听的人却不在人间。
长孙茂见孔婆婆毫不知情,便不再理会。低头看了眼水池,又回望远处高峰,沿着弯曲溪流而行,走入一处储酒的石砌院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