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茂不语,只从樊师傅手中接过洗净的瓜果,奉到佛像前。
樊师傅走到斋食堂,揭开炉盖,忽然愣了愣。
里头空空如也。
樊师傅摸摸脑袋,道,“我明明记得温了只胡饼,怎么没了?想你师姐,从前我在灶上做饭,她也总爱来偷东西吃,好像上了桌就不香了似的……哎,你看我,这睹物思人的毛病,总不见个消停。日子依旧,人越发傻了。干脆重阳一过,便收拾东西回乡去罢……”
长孙茂闻言回头,忽地一笑,道,“我帮樊师傅劈柴。”
樊师傅从柴房拾了捆柴出来,闻声说道,“倒不用。哦,只是大叶子出门前,去藏经阁借了几本书没还。我腾不出身去,也不懂那边的路数。正好今日你来了,若有空,帮你师姐将书给还回去。”
长孙茂从经堂走出,远远问,“书在何处?”
樊师傅道,“大叶子那间僧寮,床上不就是?”
他走过长廊,推开第二间屋门,便见她盘着膝,静静坐在通铺中间,手头掰着胡饼,膝上置着一本临走尚未看完的书,边吃边翻书,并未留神有人立在门外看了她许久。
有香客冒雨前来,樊师傅急着去门前接香,走进长廊,询问一声:“寻见了吗?”
他应道,“寻见了。”
再回头,通铺上已没了人影。
寮房窗户大敞,外头雨星子溅进屋来。门边置着两把纸伞,他拾起纸伞,匆匆追了出去。
·
因天下着小雨,一群小沙门汇聚于东面旷野的草棚下听经打坐,一位为首的师兄正为诸人讲着《心经》。藏经阁外讲经坛本是个热闹所在,此时除了三两被罚弟子,坛场上四面寂寂。
藏经阁中常有护院高僧把守,又有接引师兄轮值。他本想叫她在无人处等他,一转眼,身旁影子已上了飞橼。他执着油布包的旧书,从大门而入。
无人冒雨前来,藏经阁中空无一人,只零星点了几支烛。天色昏暗,阁中更是昏沉沉的,适合午后打盹。
接引师兄趴在桌上睡得正香,长孙茂走进阁中,将书置在桌上,没吵醒师兄。
梁上人胆大了起来,落在二楼阑干上,身影一晃,轻手轻脚走进了书阁之中。
他抬头一瞥,匆匆上了楼去。
外头风雨大作,藏经阁门窗紧闭;架几案贴梁而立,层层叠叠;些微烛光,些微天光,也被一格格筛过,落到狭小过道之间,只余零星的摇晃烛影。
在此处说话,若让人听到,也不知他在同谁聊天;倘若看到,也看不出不是寻常人,反倒是个难得能安静谈天的所在。
她坐在两架典籍中间,面前一本经书摊开放在地上。因入室内,故将幕篱摘下,挂在背上,在地上投出一团小小的影子,甚至比幕篱尚要小上一圈。
从前她常独来此处,有时一呆就是一整日。总的说来,少室山上每一峰每一树她都熟到不能再熟,是任何地方都不会有的自在。也正因如此,醒来后,她能想到的唯一居所,便是这里。
长孙茂往常极少与她同来藏经阁看书。此时见她席地而坐,无比自如,忽然想起什么。
与她相对坐下,看了她好一阵,方才说道,“棠儿,我想自立门户。”
她抬头看他一眼,似乎不知这番话是何用意。
他解释说道,“我不能让你总跟着我这么东躲西藏的,既危险,也辛苦。樊师傅回乡之后,琉璃寺鲜少有人登门,这山上倒可以长久住着。话虽如此,衣食住行,却也处处不便。我是说,如果我有所单独的宅院,来往出入不受旁人指摘打扰……棠儿愿与我同住么?”
她微微偏了偏头,似乎不解其意。
“但我尚未成家,不能自立门户,”他深深看着她,眼神出奇明亮,“若我自立门户,棠儿愿不愿意同我待在一起?”
她埋下头,只管看她的书,不理他。
他一时慌了神,说话也有些语无伦次,“论理说,若未成家,不能立户,更不能随意置别院。否则若落入旁人耳中,不知会生出些如何奇怪的论调,遭人口舌非议,更会令棠儿受委屈。若自立门户,请三两口风紧的婢女厨子上门照料饮食起居,如此一来,更无旁人打扰。棠儿来日若是身体有恙,请大夫也方便得多。”
叶玉棠心想:这人的意思,是想要及早娶崔姑娘为妻,方便立宅院藏我这个蛇人师姐么?倒是难为他有心了。只是你两正新婚燕尔,添我一累赘在近旁,每日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不嫌尴尬么?
那时的她似乎也想到这般情形,从书间抬头来,意味深长看他一眼。
一通胡言乱语过后,他觉察到自己说了引人误会的话,醒悟过来后,一阵恼火。
站起身来,背过去深深吸了口气。旋即,决意豁出去一般,走近一步,复又在她身前跪坐下来,像极了履行某种承诺之前的庄重仪式。
他近在身前,沉沉一声:“棠儿愿不愿意委屈委屈,嫁我为妻?哪怕只当是权宜之计。”
叶玉棠一阵愕然。虽然明知他这番话说得恳切,却也下意识以为自己又被消遣了一回。
那时她亦抬起头来,似乎想看看他接下去还会说什么。
这时候她本该说些什么的,可她既说不出,也不知该如何表达。
“不知这话会不会惹恼你,但该说的也说了,不该说的也得叫你知道。以前我说想娶你为妻,都是出自真心,也是借酒壮胆。我一身臭毛病,这番话从我口中讲出,任谁都会觉得轻挑。哪怕全天下人都以为我言行不端,也都不打紧,我独怕惹你憎恶,令你想起亲生父母,为此心头不快,怕你对我心生厌弃,自此一走了之,连跟在你身边也成了奢望。棠儿从未想过要寻侠侣为伴,故我自以为只要能赖在你身边,便有一辈子可以慢慢消磨……早知有这一日,我一定会更早一些告诉你。”
一番话好像用尽了浑身力气似的。说完之后,他嘴唇发干,眼眶通红,静静盯牢她,眼神炽热,带着些惧意,还有些视死如归。再开口,嗓音有些微喑哑,“棠儿,你愿意么?回答我好不好。”
叶玉棠脑中一片空白。
她是震惊的。小部分是出于他说的话,大部分是出自于说着这番话的他脸上壮士赴死的表情。起初的震惊与羞恼,也一点点被自己对他的心疼所消解,往细里去品,甚至还有一丝甜。
很难说清究竟是何种心情——她实在想不到,她亲自盖章的两京第一厚脸皮,会害羞,还会委屈。
她心软了,同时又很气,想给他两拳。
你他妈的现在说这些做什么……欺负老子不能说话是不是?
微微错愕的瞬间,她看见长孙茂眼神因她的沉默而生出失落,自信仿佛也随之一点点溃散。
他移开视线,渐渐有点不敢看她。
片刻之间,她发现自己忽然动了。
抬起头,与他相视。
细密长睫垂下,显得有些神色黯然。颊上不知何时受了伤,小小一点结痂、发炎,挂在脸颊中央,像一粒红黑小痣……再往下,苍白的唇轻启,似乎想再坦诚些什么。
视线稍作停留,她倾而前趋,毫不犹豫的吻了上去。
他猛地睁大了眼睛。
叶玉棠胸如擂鼓,强作镇定。
她傻掉了……这么直接的吗?
见他被惊到失语,她挑了挑眉,仰头一笑,几近挑衅。
“棠儿,”他回过神来,几近不可置信地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她点了点头。
旋即再度靠近,倏地咬住他下唇。
叶玉棠尚未从方才那一吻中回神,此刻几近目瞪口呆,一时之间只想挖个地洞就近将自己埋了。
心脏狂跳不止,又莫名觉得一阵爽快。
长孙茂微微睁大眼,一时间呼吸都乱了,猝然趋近,将她整个压在背后架几案上。
窗外秋雨骤停,一缕午后阳光透过窗缝洒落在两人身上。
她仰头,看清他嘴唇上残留的齿痕,不由笑起来。
他却不知看到什么,也许是她黯淡的眼,又或是她脖颈上沿青筋而生的淡纹,震了一下,回过神来。
哪怕此时狂喜也变作苦涩。
大喜荡心,痛心烦性。他闭了闭眼,千万种说不出的情绪梗住胸口,笑与欲与泪一并忍住。
乱发挂在耳后,眉心印上轻轻一吻。
他抬起头来,眼底柔光流动,轻声问,“棠儿和我回家吗?从此只你与我,再无旁人打扰。”
与他相视的瞬间,前尘旧事忽然似潮水一般漫溯上来。
想起琉璃寺院中被大雪压垮的竹枝,想起窗台上三支梅花,想起无数个夜里拥被而眠的轻笑,想起杏花树下打盹的人,想起日月山风沙里同韦阁主与大日轮教徒说庄子与《大宗师》时口若悬河的笑颜……
夜郎寨外,茶花田中那一幕。
——棠儿,想起来了?
原来是这样。
是她主动招惹的,每一次都是。
她看见自己点了点头。
多年心事至此豁然开朗,愧疚却依旧无处消解。
垂下头,将脸埋于膝上,懊丧地轻叹。
作者有话说:
50红包……
第80章 浮世3
打点完山中事务, 重阳前后,雇来车马送樊师傅回乡,琉璃寺自此闭寺。
待车马行出山道, 叶玉棠代他将一沓银票置于马车上的箱笼之中,返回山道之时, 长孙府的马车便已等在那里了。老仆候在车驾旁, 恭恭敬敬道, “众人在家中等候已久,六公子该回去了。”
长孙茂但问了老仆一句,“父亲也在么?”
老仆点头。
他回望树梢, 一笑, 方才上了车驾。
距离他上次回长安,已有十余日。行至宅院外下了车来,门阍一路通报进去。稍时片刻, 老仆一路将他引至宗族私庙,叶玉棠伏在对面杨树上, 一眼望见私庙之中已有一群人在等着他。左首五位年轻男子是他兄长, 五人皆已娶妻,各有宅院;又多忙于政务, 故那日宴饮并未见得。乌压压一群人,阵仗闹得极大, 想必家中亲眷大多皆在此处,不知前头一场怎样的训诫正等着他。
叶玉棠实在替他捏一把汗。
此人却迤迤然, 笑着进门,一拎衣袖, 挨个挨个礼敬过爷娘, 贵主与兄长, 方才伏地一拜,道,“儿子来迟,请阿耶责罚。”
为首中年男子身量高阔,眉眼、轮廓与长孙茂类似;只是两鬓星白,蓄一缕长须,眉宇紧锁,远看去亦分外威严。着一身暗红常服,起初始终背对众人,闻声方才转回头来,朗声喝斥,“你何错之有?说给列祖列宗与我们听听。”
他表情并不算严厉,话也说得不算大声。
话音一落,堂中众人皆噤若寒蝉,气氛霎时冷到极致。
唯有长孙茂面不改色,跪地又是一拜,有如背诵圣贤经书似的说道,“儿子不该不顾阿姐阻挠擅自离家,十数日杳无音讯,是为事亲不恭,目中无人。请父亲责罚!”
长孙国公转过身来,父子二人相对而立。
国公又问,“还有呢?”
他坦然答道,“儿子不知。”
国公道,“祖母于雪邦设宴请你,乃是你阿娘主意。宴席未半,你自作主张离去,将一众长辈与贵客晾在当场。如此不知礼数,你认不认错?”
长孙蔺为弟弟开解,“阿耶,六弟有事先告知阿娘与祖母,这事不怪他。”
国公回头瞪他一眼,“我可曾叫你替他答话,或是你这做兄长的,要替他受过?”
长孙蔺脸色苍白,低头道,“不敢。”话音一落,冷汗具下,悄悄退至一旁。
长孙茂立于堂中,不卑不亢又是一句,“是儿子的错。”
长孙国公怒气稍稍纾解,方才又道,“这门亲事是殿下亲自与崔城主说定的。你好大脾气,不声不响一走十数日,如今难得劳驾你回来,我且问你,你作何打算?崔家三姑娘,你还娶不娶?”
长孙茂道,“儿子已有钟爱一生之人,不该……”
不及他说完,江氏急急问道,“你寻到她了没有,如今可还安好?”
长孙茂神色一黯,接过话道,“儿子已有钟爱之人,不论她生老病死,恐怕要在她身上耽误一辈子了。既如此,我又有什么资格去耽误别的姑娘?”
江氏怔住, “你下月方才及冠,往后遇到的人尚还多,何苦做此决断?”
众人闻声皆向他看去,大抵都知道,今日之事是否能有一丝转机,全凭他一己之愿。
沉默了好一阵,长孙茂平静说道,“请父亲责罚。”
江氏两行泪汨汨而下。
“好,好。好!”长孙国公吭哧一笑,连道三声好,“长孙茂不尊师长,不知礼数,目中无人,事亲不公,当责四十棍;此外因其一人失信,而于人前陷殿下、长孙氏举家于不义,当责八十棍……对错按律惩处,少假借之,免生不肖子弟——黄公陈伯,责打长孙茂一百二十棍!”
话音一落,国公命人屏退女眷,两名高壮甲士持杖步进了私庙,看向国公。
国公点头。
长孙茂二话没说,跪下受罚。
两位甲士皆练了多年外家功夫,肌肉嶙峋,豪壮非常。于他身侧左右而立,委实如屹立着两座大山。一手外功悍力,实实两杖朝他臀、背上打去,但听得两声闷雷似的巨响,他一时没挨住,被打得往前一个趔趄,摔趴在地。
两个甲士没料到他这么受不住打,皆不由一愣,回头去看长孙国公。
国公但只说了一个字,“接着打。”
他稍稍缓过劲,从地上爬起来,稍捋衣襟,又一声不吭的回原处跪好。
哪怕是与她行走风沙暴雪,一路餐风饮露,她都没舍得叫他受过这种皮肉苦。
叶玉棠眼看着两棍子复又照着他打去,心疼不已,实在不忍细看;手里却已捻下两片碧翠的杨树叶,眨眼闭眼之间,叶片斜擦棍身而过。
接连落下的两棍也随之一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