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婆婆并未追上。等了一阵,方才转头离去。
那视线仍还警惕着,蛰伏于水下,往院落之中无声无息潜游而去。
曲水流到院中,汇成一泓小池塘。
石院虽不过是个小小酒窖,却也有酒婢看守。
婢女是活泼的,赤着脚笑着,在廊上疾奔来去。
没料到有人夜里前来,惊声一叫,“表公子——”
过后乖觉不少,说话声也小下来。
两人立在池畔的廊边说了阵话,听不清在说什么。
婢女怀中抱了坛子酒,跑的气喘吁吁。
停下来说话时,实在抱不动了,随手往临水廊上一放。
片刻之后,待要离去,搁在廊上的酒坛却不翼而飞。
婢女轻轻“咦”地一声,“我刚刚下窖,忘了取酒么?”
叶玉棠看着怀中酒坛,不由一笑,心道,这人怎么这么像我?
长孙茂先随那婢女离去,水中人被龙头酒分了神,这回却没急着跟上,慢慢出了水,贴着池壁饮酒。
片刻之后,长孙茂忽然独身返回石院。
在窗下饮酒之人闻声入水,暗暗留神他在岸上的动静。
但听得窗棂“叩叩”清响,十声过后,岸上长久的安静下来。
叶玉棠随之仰头往水面看去——
窗台上搁着十坛龙头酒。
水下之人似乎也和她一样困惑起来,过了阵,终于按捺不住,从水面露出眼睛,向置酒坛之处悄然靠近。
手还没够到酒坛,冷不丁响起一声,“干嘛一直跟着我?”
那人吓了一跳,整个又缩回水里。
长孙茂听见水声,又是一句:“这里没有旁人,出来慢慢喝。”
那人稍有犹豫,慢慢露出一双眼,仰头望向点了烛的窗。
长孙茂立在窗边,与她视线相接的瞬间,脸颊有些不受控制地一颤。
他看到了谁方才会如此大受震动?
水中人不知何故有些不确定起来,四下一看,瞥见漆夜之中一盏浓墨似的池水。
池中插着几蓬枯萎的荷花。
两侧廊上的灯火将池水映照如明镜。
她一手扶着墙基,埋首去看自己水中的倒影——
衣衫背脊与胸前皆有破损,断掉的右臂袖口,露出胳膊上两道刚刚愈合的剑伤。
苍白面颊正往下淌着水,像一块沾湿的玉髓。睫毛沾着水雾,垂眼看着水面时,神态柔和而懒倦。嘴唇没什么血色,整个人看起来清冷又羸弱。头发本有些凌乱,此刻松散下来,水沿着碎发往下滴落。她似乎很在意这一点,伸手将湿漉漉的鬓发理了理。
叶玉棠惊住了。
这是她自己,她自己在跟着长孙茂。
和她同样震撼的还有十九岁的长孙茂。
“棠儿,”他定定看着水中人的一举一动,忍耐许久方才不至于失态,只是说话声调都有些哽咽,“……好看的。”
终于听到这一声柔声轻唤,叶玉棠倏地鼻头一酸,连脸颊都颤抖不已。
想以手去按住两腮,肢体却不受自己控制。
那时的她自己却是淡定自若的。
立在水中,冲他一笑。
这面貌虽然狼狈一些,却也不至于吓到他。
直至从他口中得到确认,方才搭上他悬于半空相邀的手,借着力道上了窗。
她是小心的。坐在窗上除下两只湿鞋,赤脚轻盈落地。
衣衫不住往下淌着水,在深色廊板所行过之处汇积出一道细小水渍,间或踩出两道湿脚印。
雪邦常年覆雪,气候阴寒,不适储酒,故每间石室皆有暖壁。
酒婢每日在屋外烧柴,可足留一日余热。
他拉着她在墙边相对坐下,将怀中酒坛置在两人之间。
她接过酒坛,抱在怀中,却没有动,呆呆凝望着长孙茂。
安静了好久好久,两人均没有说话。
经由这视线看去,叶玉棠甚至疑心画面静止了。
长孙茂忽然笑起来,“不是想喝酒么,又看着我做什么?”
那道视线微微偏了偏,看看酒坛,复又落到他身上。
为什么?
她亦不能确定缘由。
他颇有些不满,却仍掩不住三分笑意,“不将你骗到这里,你打算躲我到什么时候?”
但至少见到自己,他是开心的。
他微微倾身,轻轻拨开挡住她视线、被她抿进嘴里的几缕碎发,声音异常轻柔的问,“一直跟着我,是不是想起有什么话忘了同我说?”
她用力点了点头。
他敲了敲她额头,笑道,“想喝龙头酒,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她是馋这口酒许多年了,一直都没好意思同他讲。
所以她始终为这口酒在遗憾着,才一路跟随他来雪邦,是这样吗?
她望着他的眼睛,点点头,又摇摇头。似乎很想说点什么,到底却什么也讲不出来。
他脸上笑容渐渐淡下来,像试探着般地,柔声问道,“还是……只是很想见到我,仅此而已?”
叶玉棠心头倏地一震,恍然间以为长孙茂正隔着八年时光在追问她。
尚不及去想,她却已随着那道视线,慢慢地冲他点了点头。
长孙茂被这回答所刺激,整个人几近有些崩溃。
眼眶透红,试着张了张嘴,几声细碎哽咽过后,再也讲不出半句完整的话,伏趴在她膝上,肩脊失控的颤抖。
“对不起,那天留你自己在渡口等我……对不起,让你等我这么久。”
听到这一声声沙哑而近乎微弱的道歉,叶玉棠几乎是无措的。
想说点什么,想告诉他没关系,她从未因为任何事责怪过他,可无论说什么他都听不到。
她一世任侠,问心无愧,自以为没有什么放不下……
可是看到八年前雪邦酒窖相依偎的两个少年,心头一阵阵的酸楚,无措到近乎随他一起崩溃。
八年前的自己却从容得近乎茫然。
安静而茫然地看着他哭泣,间或伸手轻拍他背脊,代她安慰他。
叶玉棠是死了。
人人都以为她的死是他人有意为之,故化作蛇人必定武冠天下,无物可撼,可是这样的叶玉棠并没有出现。
谁能想到,她此生最放不下的是长孙茂。
她时常在想,那天渡口上为什么会无端烦闷。曾一直归咎于雪邦初秋沉闷的天气,责怪泊雪渡口的绵绵细雨,却从没想到原因竟然会是这样。
我自以为孑然此身,至死了无牵挂,唯一怕走得匆忙,留你一人在世间。
你一直在找我,没曾想我也一直跟在你身后,就想看看你。
只是想看看你。
作者有话说:
呃啊……
50红包
第79章 浮世2
长孙茂突然想起了什么, “不行,不能待在这里。绝对不能让叔父见到你。”
正说着,有人往酒窖走来。一蹦一跳, 脚步轻快,不是习武之人。
来人立在酒窖外, “表公子, 少庄主请你去游龙阁一叙。”
原来是之前被他遣走那名酒婢。
“兴许家人曾从长安差人来问, ”他想了想,拉着她的手说,“游龙阁离这很近, 你在这稍稍等我。”
她点点头。
长孙茂去石院门口应了一声, 再转头来,方才所倚之处却没了人影。他有些许慌乱,想要回去寻她, 一片杏叶落在他肩头。伸手去拾,叶片却又打了个旋儿, 蝴蝶似的向前飞去。
叶玉棠倚在大丛杏叶背后, 两指轻拢,远处那片杏叶便又飞出些许。
她不由微微一笑。
他也笑起来, 大步随那婢女离去。
杏叶一路飘到游龙阁脚下,落入洒扫婢女笤帚下的落叶堆中, 便不见了踪迹。
她无声无息倚着博风板,听江凝与长孙茂廊下说话——
她除却要搭理山庄上下事务, 还要照料卧病的丈夫与幼小女儿。日日如此,至夤夜方能歇下, 整个人乏得快说不话来。长孙茂与她并不算熟络, 礼敬之外更多几分钦佩。几句寒暄过后, 廊下陷入长久沉寂。
江凝没问他来意,抬眼瞥见他眼眶泛红,轻轻一叹,忽然说道,“谷雨前后,你母亲曾来找过我。”
长孙茂倒不意外,“是说婚事?”
江凝嗯地一声,“姑母说,她与殿下属意这门婚事许久,如今终于同崔城主说定下来。崔姑娘温婉止雅,明礼却不娇气,你向来最欣赏这一类女子。你却不知为何,怎么都不肯答应了。我们众人都说,大概正是玩心重的时候,将他绑回去,成了亲,自然就服人管教的。那天祖母也在场,祖母却说,‘他是不是有属意的人了?’”
江凝说完这话,便去打量他神色,似是以眼神问他,是不是这样?
长孙茂往梁上一看,没有回应。
江凝接着又道,“我们众人一时都觉得是这样。祖母便说,‘若有其人,不如由我做主,将两个都请过来,我亲自瞧瞧。’姑母似乎有些为难,道,‘只怕是他一厢情愿,别人根本不将他放在眼里。’祖母便说,‘若两人两情相悦,岂不大家欢喜?’这事这么说定,姑母看起来却不大欢喜。私下底,我寻到姑母,问她究竟为何忧心。姑母说,‘那独行侠似的江湖女子,是蟒伏于林,龙游于渊。叫她来日困于樊笼,怎会自在?且不说她将不将我儿放在眼里,哪怕她一时真肯囿于藩篱。哪天不快活了,只想抛家弃子随心而活,举家上下,哪怕劳动哥哥亲自出手,也未必能将她拦下。’我方才知晓,原来是她。”
属意于……我?叶玉棠不禁一笑。
他不过是贪玩,不想突然间多个老婆管教罢了。前些年出家做和尚躲过一回,这回又拿她开涮做幌子,到底还是逃不过。
长孙茂道,“那时少庄主叫我请她前来赴宴,其中竟有这样缘由。”
江凝微微拧眉,似乎有无限愁绪。揉揉额角,方才接着说道,“姑母虽并未对你寄予厚望,却独独希望儿女廉静、子孙孝悌。若一早知道她于六弟而言如此要紧,我绝不会……”
长孙茂追问道,“绝不会如何?”
江凝慢慢说道,“姑母深信命理之说,便道,若她实在为难,不如请人为你二人合一合姻亲八字。却没想,姑母由此做了决断,请崔姑娘赴宴之时,私下里同崔家敲定了婚事,又对姑父声称是祖母的意思,事已至此,谁都不敢违拗……”
江凝话说到一半,忽然哽咽。
婢女端来暖茶,她饮下一口,呛咳起来。
孔婆婆替她捶了捶背,缓了好久,江凝却仰在躺椅之中,哭得越发悲戚。
此情此景令叶玉棠属实相当诧异。她与惊鸿仙子不过只有几面之缘,想不到她竟会为自己身亡而伤神到几度失语。
女子成家后,遇事不顺,是会多愁善感些。兼之少庄主是侠女豪杰,物伤其类也不奇怪,她便没往深处去想。
末了,江凝实在倦极,摆摆手,逐客道,“雪邦不宜久留,你且快快离去罢。”
对江凝这番举止,想必他也十分困惑。待踏出游龙阁门,见面前忽又随风飘起一片小小银杏叶,此人眉头方才舒展开来,兀自笑问道,“接下来想去哪儿?”
那片杏叶向前纵出一段,闻声缓缓飘落在地。
他脚步一顿,道,“回山上看看樊师傅?”
杏叶复又随风而起,在空中轻盈打个圈,飘飘荡荡向山道去了。
他亦一路跟随,阔步下了山去。
追着乱飞的杏叶而来洒扫的婢女,见到此情此景,惊诧地呆立了好久,喃喃道,“表公子可真是病的不轻。”
·
往后一路,她隐匿行踪,间或给他留下一个只有两人能懂得的暗号。无人处偶尔露面,至入夜方才潜入客房之中,悄悄躺在床榻空处和衣而卧。
日晒久了,肌肤上都会起一层淡淡细鳞。第二日入洛阳城,他便寻到一家裁缝铺赶做了幕篱,出了城郊,挂在一株杏花树上。打了尖回来,幕篱便不见了。复又将一叠鱼生置在树上,细密树叶之间,一只起了鳞的手在他手背上留下清凉触碰。过后,鱼生便被收走了。
静静等一阵,待两粒熟透的杏子落入枯草之中,他笑着拾起,便又骑马向少室山上去。
师父去后无碑可凭吊,去往琉璃寺拜山的香客在狭小山道上熙来攘往;故她依旧只能藏于暗处,不敢与他并肩同行。
樊师傅本只是个饭头僧,尚不及替师徒二人悼亡,却不得不先为别的事忙活起来。每日早起添油点灯,下一碗清汤寡水的素面,洒扫香堂、擦拭佛像,换去被雨水沾湿的白色纸花……做完这一切,天不过才蒙蒙亮,前来祭奠的施主便够他接应好一阵。
前几日忙到一整天喝不上一口水,至这一日,方才好上一些。因下了一整日的小雨,山路难行,过了午后,香客便渐渐稀少起来。樊师傅就着早晨炭火余温烤上一只胡饼,院中捶腿,方才喘上一口气。
一见到长孙茂,几步上前来握着他的手,两行泪淌下来,直叹气道,“你看,如今这般,樊师傅都不能同你贺喜了。”
他垂下头,“实在也没什么喜好贺的。”
难得相聚,实不愿如此沉闷。
他与樊师傅在石凳上相对坐下,展开油布包,露出里头这一路来的“战果”:熟透的杏子,桑葚,柑橘,大枣……零零总总十多种果子,皆是她这一路上摘来的。
樊师傅虽不知他突然前来为何携这些野果,但也知晓是孝敬师傅的,舀了井水将果子清洗干净,又是一番感沛,“大师生前除了我这手斋饭,也就爱吃一些瓜儿果子的。往回,大叶子每每从外头回来,总不忘给师父寻些好吃的果子,也是为难她有心。如今……”
长孙茂岔开话题,“往后,樊师傅作何打算?”
樊师傅道,“如今山上香客尚且还多,若闲下来,日日睹物思人,只怕一把年纪经受不住。过些日子,来祭拜的人少一些了,便离山回乡去,省的日日想着从前与大师下棋的日子——你小子也是,往后没事,别老往这山上跑,怪伤心的。回家过你的好日子去,婚期定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