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一瞬之间,程霜笔瞥见三线银光,从六尺倏地长到一丈,直追张自明背而去——
线的另一头拽在长孙茂手中,三缕碧玉从他掌后露了头!
如那天追击马氓一般……
程霜笔猛地叫出声:“当心三毒!”
在他脱口而出的同时,张自明袖袍往后一卷!
如同他以内劲卷出匣中剑,运剑气追击长孙茂时一般——
三道碧翎如长了眼似的陡然掉转方向,直袭长孙茂而去。
卷袖之时,张自明一簇眉,道,“偷袭乃是无耻——”
话音一顿,他忽然想起什么,脸色一变,道,“不对,你……”
运力反击几乎是张自明无意识的动作。
这一系列动作,在方才的回合里,长孙茂已见过不下三回。
张自明内劲毒辣,剑锋与气在他手中既稳又狠,好似有眼眼。
而此刻的长孙茂,根本无力可躲。
他在飞出这三发碧翎之时,就已经知道,自己必然击不中张自明,就像刚才那一回合,他无数次意识到的一样。
他本意不在偷袭。
他本意在……自己这一记反击之力,必能击中他自己!
让他同时身中三毒而无偏颇。
程霜笔被震在当场。
他忽然明白过来,为什么那日长孙茂要问李碧梧“舍两招”。因为他不能让李碧梧有半分要挟叶玉棠来逼出李碧桐的可能。
绝无可能。
他必须亲入仙人墓,所以要么他赢。
可是张自明如此强大,长孙茂一丝一毫赢过他的可能也没有。
除非耍阴招。
张自明忠直,而长孙茂狡黠。只要长孙茂愿意,张自明必逃不脱身中三毒之一。
可张自明偏偏却又有义。
叶玉棠不能中毒,张自明不会中毒,只有他自己……一勾吻激起瞬间气劲无穷,他还得凭着这口气,入仙人墓去。
叶玉棠眼前一花,只觉得一股腥臊之气从腹中冲上来,冲的她头晕眼花,惶惶后退两步,接连呕出数滩黑血。
眼前情景再看不清。
每一次他说要学招式,她都当他在认真习武。她可真是信了他的鬼话。
一片模糊之中,忽听得李碧梧猝然一阵大笑,“好啊!李碧桐,你可有看到?你不肯救,他只有自己给自己下毒,这可同我没半分关系。你若仍不肯前来救,他死在你山门前,来日宝哥要怨,便也只有你了。这可真好,真好啊!”
长孙茂背贴山壁,只觉得天与地,与所踏溪流,皆在旋涡之中。
丹田也在这旋动之中跟着翻滚起来,一团热气于体内横冲直撞,东冲西突,冲得他周身滚烫,贴着冰凉山壁亦难消解。
长孙茂握住三翎,一拽,自腹间拔出。身体不由自主往前一倾,跪入溪水中。
溪水冰凉,肌肤所浸润之处,泛起丝丝热雾。
几滴黑血自齿间淌出,滴入水里。
黑血霎时沿溪水波纹漫卷开来,所到之处,沙石泛灰,草木尽枯。
他睁一睁眼,望向溪中倒影。
片刻之间,一股漆黑纹路从衣领里伸出,如藤蔓攀援向上;每当他试着用力,那种炙痛也随之蔓延而来,烧得周身翻滚如沸,痛楚难当。
长孙茂伏趴于冰凉水面,渐渐觉得周身力气一点点随热力散去。
张自明远远凝望他片刻,立刻跳了下来,在几近被他浸染成一池黑水的溪畔驻足片刻,随后在岸上一块石板上坐下来,道,“坐起来。”
长孙茂双手不住战栗。
他还不能死。他还要凭着这口气,入仙人墓中去。
四肢不为自己所控,使了几次也是枉然,喘息声也似绝望的低吟。
几经翻腾,终于连呛带咳,以山壁为支撑,坐于水中。
隐隐听见张自明道,“我教你天师派凝神聚气之法,兴许能助你暂且控住体内真气与毒气。”
长孙茂闭了闭眼,权作答允。
作者有话说:
多半是明晚。明早查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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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仙人墓16
内力流转, 蒸熨之气于二人周身萦绕,一眼看去只觉得云遮雾罩。
张自明道,“从天池, 曲折,至中冲, 通手厥阴。”
两人皆是手掐子午, 阖眼凝神。
长孙茂面目凝上薄薄水汽。一道蜿蜒曲线无声无息从他袖间爬出, 穿过掌纹,延伸至中指指尖。
然后是少阴,然后是商阳, 关冲, 少泽。
毒液浸入筋络,乌丝蜿蜒,枝蔓生长, 生命力极其旺盛。
有时遇见阻滞,便逆向而驰, 往衣物覆蔽处溯流而去。
前者乃是毒液畅通无阻, 沿十二经八脉将他周身漫卷。
后者则真气流淌不顺,只得往他丹田气海倒行而去。
无论通或不通, 行与不行,皆是死路一条, 何其凶险。
张自明睁眼看见,不由一叹。
又道, “你试着自运内息,觉到冷热之气冲入手三阴三阳, 便可以掌击水。”
忽听得一股地崩山摧之声。
程霜笔惊地回头。
但见飞灰散去, 两个盘坐的影子仍不动如山地坐着。
长孙茂看看双手, 有些不解,“我并未用力。”
千万股刁钻气劲挣破头往外钻,由不得他。
张自明道,“收一收劲,再来一次。”
长孙茂复又出掌。
咚地一声,如石子落寒潭,涡旋卷起粼粼水波。
张自明点点头,“你再试着以掌力击远处。”
他一回头,指着梅花背后,亭下流淌的水瀑。
隔花击水?长孙茂心生疑窦。
但还是照做了。
稳住力道,一掌平推。
红黄的梅花扑簌簌落入石潭。
远处水瀑白星飞溅,将梅花冲散,飘入流水之中。
长孙茂低头看手掌。
两股热力在掌心交互盘旋,黑液随之蔓延开来。
“你再试着出招。”
“出招?”
“随便什么招式。”
长孙茂略作一想,顺手一击,乃是一招左右穿花手。他摇头一笑,将少室山那个懒散的午后从脑海中消散。
又出一掌,仍是左右穿花手。
张自明道,“心神静气,随意而动。想到穿花手,便用穿花手,没什么不妥。”
长孙茂点点头,“原来如此。”
便由着心意打完一套左右穿花手,其间一面由着体内真气随招而发,一面又竭力掣肘这这股劲力。出招间,内劲不得不随之流转周身,方才那阵烦恶燥郁也减轻了不少。与此同时,毒液也随真气涌入周身,如一株快速生长的树,每出一招,便在他身上某处伸出一条枝桠。
一招试罢,已日头西斜。
畅快的感觉缓缓消逝,余劲仍激起溪流水珠渐次跃动。长孙茂负手立在黄昏的寒潭之中,如一株结了雾凇的树。
最后一抹霞光照入湖心亭,李碧梧拂去眉上冰霜,略显疲惫地提醒,“你还剩九个时辰不到。”
长孙茂挽着谈枭,看向张自明。
张自明点点头,往后一纵,仍立于方才那巨石之上。
橙光蓦地一现,丝线带着一股近乎诡谲的威压朝他直袭而来。
日渐西斜,光线不比白日;长丝时隐入昏暗处,时又映着霞光一耀而过。
张自明忽然明白,为何旁人都说:内力强者用丝。
其速之快,却鲜有声息。
天色若再暗一些,这一线长丝便更是绝好杀器。
他不得不提起十二分精神。
微微曲身,一侧一避,长丝与他错身而过,击得巨石铿然一响。
张自明但觉得足下一震,周身不稳,一跃而起,立于巨石数尺高处碎石之上。
与此同时,巨石从中破开,裂开五条口子,像花苞盛放五朵硕大花瓣。
长孙茂眼眸微缩,像是自己也被这劲力所震慑。
一愣神,张自明立于十阶断层瀑流上下起落折返,连错三阶,堪堪避过接续而来三道长丝追击。
四招了。下一招不中,我手头招式捉襟见肘,他却可拔剑反击,不知有几成胜算。
长孙茂心头一紧,几线藤蔓沿着衣领攀上脖子,汗从发间涔涔而下。
双手攥紧丝线,一牵。
心不定,力道亦不受他控制——
张自明身后瀑流倏地炸开七八尺高。
飞沙走石,水瀑迸流山石裂,令湖心亭亦晃了一晃。
张自明斜斜一翻,堪堪避过暴烈气劲;却被气流冲飞至丈余开外,勉力一个腾空,滚至山壁下方才稳住身形。
长孙茂亦被方才力劲一震而退,索性趁力而起,双手交握谈枭。
秋水长天一色之中,一线长丝晃了一晃,如一矢流光,向张自明直坠而去。
张自明一卷袖袍,抽飞出匣中长剑横档流光。
流光钉住长剑,自锋刃打旋,铰住了长剑。
山壁与溪畔两相用力,皆不肯松劲。
长丝绷直铰紧,映出刺目霞光。
忽听得“锵”地一声——
长剑从中折断。
张自明见势不好,只得收袍卷住断剑,横而格挡汹汹而来的下一击。
“啪”地一声,断剑脱手飞出。
长丝如有生命一卷而回,复又当空一闪,数道金光向张自明追袭来。
这是她方才在亭中镌刻的,糅合了大悲杖与月影剑的悬剑空垄!
张自明斜滚出数尺,立在一块大石上,避过漫天金光,引出气吞山河萦绕周身。
他已避无可避,这已是死守之道。
一记悬剑空垄直坠下来,击出“哐”一声巨响。
张自明死死扛住了。
沉重力道却将他压低数尺,嵌入巨石之中,碎石没过膝盖。
张自明试着将双腿拔出,试了数次无果。
双膝在石块中卡得死死的。
头顶金光又是一闪。
他咬咬牙,大声说道:“我认输。”
金光一收的瞬间,流云四散,天紧跟着暗了下来。
长孙茂跳上大石,微微蹲身,向他伸过手。
张自明看了眼那攀满漆黑藤蔓的苍白右手,抬手与他一个击掌;复又握住,借着从掌中游来的力劲,将自己从石块间拔了出来。
膝上见血,两人具在巨石上稍歇片刻。
张自明见他眉间微蹙,冷汗具下,问,“感觉如何?”
长孙茂遥遥头。
酣畅淋漓的感觉慢慢褪去,那股热息又从丹田缓缓升起,激得小腹剧痛难忍。
他重温张自明教他的调息十六字诀,方才勉力克制住。
脖颈的枝桠悄然往上攀附些许,爬到鬓角。
·
呕血之后,叶玉棠一直陷入黑暗之中,至此才缓缓睁开眼来,透过泛红发暗的视线,往溪水畔望去。
亭与浅溪之间仅有丈余远,亭高溪低。
透过花影参错,她瞥见了长孙茂。
灰旧的外衣,惨白的脸色。
裸|露的肌肤上爬满黑纹络,令他俨然吸附于漆黑花藤上的幽魂。
内力驱使,令他五感皆灵敏异常,觉察有人看他,立即抬眼,往她看来。
相视一秒,叶玉棠觉察自己立刻移开视线,转而望向面前溪流,又看看远处山缝。
听得远处两人往亭间走来。
旋即,一黑一灰的身影映入眼帘。
叶玉棠复又移开视线,只是不去看他。
张自明体力不接,于亭中坐下。
亭前潮水褪去,一粒一粒细小碎石隐入地面,一条石板路呈现于众人眼前。
万物归于寂静。
张自明道,“机关开了,你可以去往洞神庙。”
长孙茂垂头看道人片刻,忽然问道:“你为何来这里。”
张自明默了一瞬,方才说,“一位朋友因我而死。”
叶玉棠与程霜笔闻言皆是一愣。
他说的“朋友”,多半是指应劫。
长孙茂又问,“你为何要帮我?”
张自明道,“你以命相搏,我不能见死不救。但最终我落得下风,愿赌服输。一码归一码,这是我做人的道理。”
说罢,众人具是无言。
只李碧梧轻笑一声,“你们这些迂腐道士,最蠢。”
长孙茂闻声又看向李碧梧,忽地说道,“前辈,劳烦你一件事。”
李碧梧唇缝间挤出一个字,“说。”
长孙茂道,“一会若有人从此山中逃走,务必帮我截住他。”
李碧梧不应。
长孙茂一直候着。
李碧梧只得答道,“放心,这谷里,哪怕一只鸟也逃不出。”
长孙茂又望向程霜笔,想想,忽然说,“若我没从这山中出来……”
程霜笔没理他。
长孙茂面不改色,“若我没从这山里出来,劳烦师兄帮我照看棠儿。”
程霜笔从他中毒那时起,便心头郁郁,又恨又气,却无处发泄。
想冲他发泄一通,奈何这满身毒蔓的样子着实可怕。
他也没几个时辰可活了。
“你……!”程霜笔看他两眼,摆摆手,“你先问问小叶子愿不愿意。”
长孙茂又看向她,“棠儿。”
叶玉棠闻声想要回头,却不能动弹。
只知道自己脸别到一旁,怎么都不肯转头,大抵那时自己是生气了。
他终是轻轻一叹,挽着谈枭,转头朝干涸溪流走去。
追上去!叶玉棠心头乞求自己,快追上去,给他点什么表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