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上去,恐怕此人已脱水抑或濒死,而楼下激烈争执令她猝然回光返照,方才发出声息来。
守墓人顺着他目光往上一瞥,快速权衡一番,说,“药夫人……就在上面。”
她快没命了。
守墓人周身被绑得结结实实,长孙茂料想他一时半会无法脱身,便出了洞神庙,攀上怪兽嘴。稍加聆听,一掌运力,拍向巨兽眼珠。
兽眼四分五裂。他掌灯往一看,里头果真有个暗室。
暗室正中心歪躺着个碧色衣服的女人,旁边有架倒地的武侯车。
女人朝向兽眼,半边脸埋在袖间,眉眼同毒夫人一模一样。
露出的另外半张脸上密布黑色蛛网,像中了什么蛊。
长孙茂朝里叫了声:“药夫人。”
女人呼吸稍有停滞。
闻声,胸口一起一伏,像是在作应答。
密室无门窗,也不知机关藏在何处。他心下一急,索性就着兽眼,又是一掌蛮力,碎石接连坠落,砸上山壁,哗哗作响。
山壁碎开半人高的门洞,他试了试下,正好错身钻进去。可若要将里头之人背负出来,洞口仍嫌不够大。洞门已开到最大,两侧都嵌了铜板,若要再掰开铜板,恐要费些功夫。
索性先不管铜板,几步而前,探了探药夫人鼻息脉搏,看见她腕上也生了一线紫,果真是中了金蚕蛊的迹象。
想了想,摘下腰际水壶,掰碎一粒生息丸,就水喂她服下。
他心知药夫人一时半会很难立即醒转过来,做好这一切,又起身去往门洞。
但听得一阵皮肉撕裂之声,片刻之后,一连串惊怖的惨叫在谷中回荡。
长孙茂一惊,极快地掰开铜板,从兽眼坠落在洞神庙外木栈上。
先是闻到一股血腥之气。
几步走到洞口,一滩血迹从石台上汨汨流淌下来。
血星四溅,鲜花、石壁、石台、竹器,无一幸免,满室殷红。
三尊神像镀鲜血,有如神佛杀生,一目望去,极其触目惊心。
一把银丝散在石台上,有一半浸润在血迹之中。
守墓人跑了。
长孙茂抓起银丝,转头出了洞神庙。步入一线天,远远望见守墓人在山壁上攀爬。他断臂而逃后,并未从一线天出谷,而是右手夹着左胳膊,以一种极其诡异的,长脚蜘蛛般的姿势,往山顶极快的奔袭而去,轻巧一翻,便从极狭而长的山缝翻到山外。
长孙茂牵丝一纵,欲往高处追击。往上望去,只见狭缝中山壁直而长,并无半点突起可供遮蔽,忽然生出种不详的感觉。手头动作一顿,立刻陡转方向,往身后空谷斜掠而返。
刚钻入空谷,一线天上大石顷刻滚落下来。
伴着轰地巨响,洞口一暗,去路被无数巨石堵死。
紧接着,穴洞顶上碎石也如倾开洪泻流般,滚滚砸入深谷。巨石越滚越急,长孙茂几步倒退避过,最后不得不退回到满地鲜血的洞神庙中。
地动山摇之中,天暗了下来。
洞神庙中唯一一盏烛方才被他掌去了药夫人那间暗室。
兽嘴被巨石堵死,密闭的洞神庙伸手不见五指。
血腥气有些刺鼻,扬尘也并不是很好受。幸而山崩并未持续太长时间,他稍稍忍耐了一阵,等到外头渐渐安静下来,推开门口巨石,在一脉的黑暗之中,循着石缝中漏出的烛光向上攀爬了一人高的距离。
方才兽眼处被他拍碎的洞门,此时已被四五块巨石堵死。
拨开几块细小碎石,亮光立刻透过兽眼上的洞悉照到他脸上。
一瞬间的刺激令他眼前一片模糊,隐隐只见得武侯车被扶了起来,碧衣女子正坐在里头。
他转头望向黑暗,稍适应了一阵,方才问道:“药夫人,你好些了吗。”
碧衣女子“嗯”了一声。
他接着说,“等等,我将石块移走,带你出去。”
碧衣女子道,“不急。”
他手头动作一顿,望向密室。
药夫人定定的坐在那,神态虚弱却平和,似乎并无劫后余生的喜悦,也没有强烈的想要逃离此地的欲望。
药夫人忽然说,“你中了一勾吻?”
长孙茂答道,“是。”
“怎么中的,何时中的?”
长孙茂一时不知该从何处讲起,更不想多费口舌讲故事,稍有沉默,没有答话。
药夫人笑道,“我猜一猜。李碧梧挟你来,要以你要挟我。”
长孙茂道,“不是。是我自己选择的。”
药夫人有些诧异,“你为何这么做?”
长孙茂道,“我怕她对别人下毒,来要挟你。”
药夫人笑了,“别的人?什么人能要挟到我。”
长孙茂只是不言。
药夫人道,“罢了,你也算有情有义。”
想想又问,“还有一件。方才,巴德雄同你讲了那么一番话,我且问你,他的提议,你可有动心。”
“巴德雄?”长孙茂想了一下,牵动唇角一笑,“当然动心。”
药夫人闻言一愣,接着笑起来,道,“好!你能这么讲,便不是假善人,伪君子。与虎谋皮,聪慧周旋,也不知如今何门何派得了这么个人才。不知你师父是何人?”
长孙茂面上不悦,只是不应。
“你莫不是怪我先前不肯出声让你发现我被关在何处?”药夫人打量他神情,不由笑起来,“我一个将死之人,免不了要小心行事。倘若你真的党豺为虐,我岂不是自讨苦吃。”
长孙茂笑了笑,“我一个将死之人,倘若我与他虚与委蛇,你便死也不出声。”
药夫人道,“你本性不坏,我自会救你。这小老贼,料定你若答应他的条件,我必不会救你,故出此一计,讲些花言巧语引你就范。那些话,本就是讲给我听的。”
长孙茂嗯地一声,“我猜得到。”
药夫人接着说,“风虫袋中的蛊,都是些旁的蛊。最重要的神仙骨,他岂会轻易交予旁人?那东西,那小老贼看得比命还重。一旦前宿主一死,他便将神仙骨养在自己左臂之中。”
怪不得守墓人会如此急迫。他不怕死,他是在担心自己鲜血豢养的宝贝蛊虫。
长孙茂轻声一叹,有些泄气,“还是让他跑了。”
药夫人笑道,“跑了就跑了,这事的确没那么容易。哪怕你杀了他,他甚至能带着那蛊一同去死,休想他将蛊拱手让人。”
复又看向长孙茂,“当务之急,先将你的毒解了。”
长孙茂心系神仙骨,听了这番话,面上并没有太大波澜,只嗯了一声。
药夫人又道,“但你若解了一勾吻,得的便是本派的内力。按规矩,我得问你,你肯不肯做本派第七代弟子。若肯,我才可替你解毒。”
作者有话说:
来晚啦
第105章 悛恶2
长孙茂想了想, 问,“弟子家眷,可得机会医治蛊毒么?”
李碧桐笑了, “你当我派是做什么的地方?”
长孙茂沉默片刻,说:“我有诺言未尽, 多半要为此毕生奔忙。分身乏术, 恐无机会为贵派效力。哪怕如此, 你也愿为我解毒?”
李碧桐一时无言,过半晌,无比惋惜地摇摇头, “为什么?你本可以先答应下来。”
长孙茂有些泄气, 头靠在石壁上,“我这条破命,有时候我都在想还能拿它赚点什么。”
李碧桐道, “若我有能力解蛊,必会答应你。”
她两手摊开, “可你看看我……医者不能自医。”
长孙茂耷拉着眼睫, 笑笑,看上去疲惫已极, “歇上片刻,带你出去。”
话音一落, 他背过身,斜靠在巨石上, 几乎整个人没入黑暗。说完这番话,一勾吻又延伸几根藤蔓, 像背后黑暗深渊向他伸出的触手。
他周身黯淡, 些许微光从背后漾来, 颈上一抹绿在发亮,像缀着只流萤。
刚阖上眼,背后山壁“叩叩”轻响了两声。
声音很远,隔着重重山石,却仍被他捕捉到。
他强打起精神,“棠儿,是你吗?”
没有声响。
张自明以内力传音,“你没事吧?”
长孙茂道,“没事,很快出来。”
张自明简略向他描述山外情形,“叶姑娘要搬山石,被程公子拦住。我们将山道里的石头多少往外挪一些,你也可剩些力气。”
长孙茂想想又问,“毒夫人呢?”
张自明道:“有人逃出山,追去了。”
长孙茂慢慢松了口气,“多谢。”
李碧桐忽然问道,“拿到那残蛊之后,你准备如何?”
长孙茂笑起来,“还能如何?”
说话间,山之外有人哀哀叫了一声:“李碧桐?”
这一声是内力极为浑厚的叫法。
两人闻声具往另一头望去。
立刻又是一声:“李碧桐,你在山中吗?有人告诉我你被困在此间。”
伴随着山石碎裂之声,呼喊越来越近,从远处坍圮远处,一点点往洞神庙这头靠近。
而山的另一头,程霜笔惊呼出声:“小叶子,你去哪里!”
长孙茂猛地坐起身来。
毒夫人被骗了。
李碧桐循着话音来处,问,“蠢材!你进来做什么?”
李碧梧轻声说:“师妹,那矮子说你和宝哥被困在这里……”
李碧桐厉声道,“你的宝哥没在这里,你……你被骗了,快些出去。”
“小檀,你听起来受了伤……”声音依旧在靠近,“要紧么?”
李碧桐声色俱厉地骂道:“你这不是你来的地方,滚出去!”
一席话出口,好像自己也被这怒骂所震动,眼睛一闭,齿关紧咬,仍控制不住流下泪来。
·
十二峰卒然坍塌,叶玉棠几乎是立刻从亭间惊起,待众人回过神来时,她已立于灰烬之上,开始徒手搬山。
程霜笔有心阻拦,却拦不住她一身蛮力,到头来只得跟在她身后同她一块儿搬。
他挪一块石头的功夫,叶玉棠已轻轻松松移走七八块,眼都不眨。
不知不觉背后水池已堆了座小山。那堆石头,皆比她个头还高,恐比她三倍还沉。
不由想起几个嘴上没把门的江湖长老,从前成日价研究如何赢过叶玉棠。其中说得最多得一句便是——男子臂力得天独厚,一个女子,哪怕再厉害,手上力气也终有极限,这便是她的弱点。
他曾对此将信将疑,如今亲眼一睹,不由感慨,兴许臂力的确是她身为女子的天然缺憾处,可哪怕是缺憾,依旧不输人半分。
红颜薄命,英雄寂寞,这样一个天之骄子,偏偏自古以来所有宿命诅咒统统在她身上应验。
当初君山岛杏花坞细脚伶仃的小姑娘从他眼前跑马灯般一晃而过,忽然便与眼前那个废墟之中孱弱瘦小的影子重合起来。
程霜笔眼眶不由泛红。
他无论如何拦她不住。长孙茂若得知这事,也只徒增烦扰罢了,故张自明只说是他二人在搬。
石头挪走一些,正好可供击石传音。
之后得到他回音,知晓他在山中无恙,张自明又承诺要帮他挪走山石,她便放心下来。
稍加权衡,立刻停下手头活计,去往高处树荫下歇息,以留存体力。
一面又留意着废墟尽头一高一矮两道影子。
起初几乎是压倒性的态势——矮小男人被踩在地上,连连告饶。
后来矮个子不知说了些什么。
李碧梧有些不可置信,问了句什么。
矮个子又说了句什么。
李碧梧整个魂魄都像被抽走似的,摇摇晃晃后退数步,一掌震碎面前数块巨石。
矮个子躺在她背后,如一只断尾壁虎,趁机悄然后挪数步,在一声巨响之中,向东处夺路遁逃!
程霜笔回头一瞥,但见原本树影下静坐的小小影子,如流星箭矢忽地急掠而出,一声惊呼脱口而出:“小叶子,你去哪里!”
当即扔下手头石块,朝叶玉棠拔足急追而去。
·
巴德雄不会轻功,却跑的极快,奔跑时自胸前衣物破开处伸出八只嶙峋细爪,想必是某种蛊术。细爪抓地,一路将他驮载着前行,远远看去极其诡谲,像只过人高的大蜘蛛。
那时她已极其虚弱,视物模糊,脚步发飘,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路奔袭近百里,在峨山镇外潕水畔将巴德雄擒住。
巴德雄那诡异八足被她追折了两只,踉跄一摔,滚出数丈。知晓再躲不过,索性抱着自己一只断臂载进水中,直往能凭别的蛊虫凫水而逃。
叶玉棠直冲入水中,掐着巴德雄的脖子,将他从水中拎起来。
巴德雄呛了水,脖子却被攥着,难受已极,目眦欲裂,两腿蹬水,求饶道,“放……放我……下、下来。”
叶玉棠摊开手。
东西给我。
想讲话却发不出声,只能自肺腑之间挤出沙哑气声,像发怒的野兽。
巴德雄道,“蛊不……在……我……”
叶玉棠手上用力,力道之重,几度以为此人筋肉肌理从指缝之中分崩离析,只剩一把颈骨在强撑着。
给我。
巴德雄脖颈被挤得通红,红中透出根根青筋,“不……在……”
讲完这话,胸口反复抽动,如同一只垂死的蛤蟆。眼白几度上翻,喉间发出阵阵嘶鸣。
叶玉棠将他整个浸入水中,复又拎起来。
她疲劳至极,又愤怒至极,几乎陷入一种半癫狂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