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德雄
肺腑震动的气声,断断续续的重复在讲一个字。
沁……
叶玉棠捕捉到那个字,忽然愣住。
手上力道稍有纾解,巴德雄有了进气,猛地呛咳起来,溺入肺腑中的河水争相恐后从鼻中、眼中流淌出。
叶玉棠手头复又一攥,脸绷地很紧,几近咬牙切齿地吼了一声。
只要她手上力道再重一分,巴德雄整个人会从脖子断掉,有如一只被拧断的木偶。
谁让他到死也不肯松口?
可是叶玉棠手却轻轻发起抖来。
巴德雄难受之极,却突然笑了,好像反倒爽快之极。
边笑边咳了一阵,鼓动腹部,一个音接一个音,从他胸腔中蹦了出来:“你……不……去……看……沁……”
字句全碎,断断续续,她侧耳细听,仍还是听懂了。
最后一个字,尾音上扬,显是一个问句。
你不去看看她?
叶玉棠脑中一片空白,手上也不由自主松懈下来。
巴德雄缓缓笑着,“你不……去看……蛊……给谁用……”
仍旧是一个问句。
她浑身湿透,嘴唇苍白,空荡荡的咽喉慢慢透着气。
巴德雄眼中血丝密布,整个人缓过劲来,脸上透着劫后余生的光,“潕水尽头……”
换了口气,接着说,“……小桥客栈。”
叶玉棠慢慢垂下眼帘。拎起巴德雄,瞬息掠出数丈,停在小镇边缘。
小石桥架在潕水河上,客栈坐落在石桥畔。
客栈很小,楼上楼下左不过三四间客房。
楼上亮着灯,隐隐可以听得女子低声说着话。
她一纵,轻轻落在窗外阑干上,将巴德雄丢在墙角。
支摘窗拨开一条细缝,往里看。
美妇坐在床沿,以脸帕给床上人拂汗。
床上睡着个少女,苍白如纸,睡梦中冷汗不止,湿发黏在小脸上。
忽然翻了个身,猛地打了个颤,嘤儜一声。
美妇垂下头去,将她湿发拨到耳后,柔声问,“又靥着了?”
细密睫毛缓缓掀起,裴沁望向妇人,摇摇头。
定了定神,忽然说,“师姐来看我了。”
叶玉棠心头一惊,不由自主后退一步。
仇欢笑了,“又梦见师姐了?师姐说什么没有。”
裴沁不说话,眼泪大颗大颗滚落下来。
仇欢叹道,“又哭什么。”
裴沁哽咽道,“这回出来这么久,师姐回去找不到我们,该怎么办?”
仇欢忽地吼了句:“你也知道这么久了!能回来,早该回来了!”
裴沁整个愣住。
“每天等每天找,觉也不睡,怎么劝都不听,这倒好,熬出病来……本来身子就弱。”仇欢忍了又忍,勉力冷静下来。拾起桌上一册书,几只搁在书封上的竹虫随动作滑落在地。仇欢晃了晃那册子,咬紧齿关,“劫复阁都找不到,还能去哪找?”
裴沁眼泪不住从脸颊两侧淌下来,“可是师姐分明就来看过我。在她失踪的第二天,她来看过我,那天我受罚在青云山涧闭关,她就躲在竹林后头,我一回头,就看到了。等我走过去,她立刻没了踪影……”
仇欢也不由眼眶发红,“那是梦,三丫头,那是梦。师姐想你了,就来梦里找你。你若病了,她更不会好过。”
“那一天我醒着,我还追过去,摔了好大一跤,膝盖破了个大口,现在都还在呢,师父,现在都还在呢……”裴沁大口喘气,固执地冲仇欢大喊大叫:“怎么会是梦……我分明见到师姐,怎么会是梦!”
仇欢转过头去。
过半晌,眼眶通红地回过头来,几近绝望地低喊,“你师姐,与你,我至少得保全一个。我不能都失去……”
裴沁紧紧咬着胳膊,安静地泪流。
仇欢坐在床边,将她齿关从胳膊上松开。又抚了抚裴沁的头发,哄小孩的语气,轻声说,“别想了,别再想了……苗医很快就能将你治好,他说一定能将你医好。等病好了,再慢慢找师姐,好不好?”
……
巴德雄歪躺在墙角,一动不能动。
目光却一瞬不瞬,死死盯着叶玉棠。
死死盯着这位武冠天下的江湖大侠,静静地等她给自己,抑或给她自己定下生死判。
她放下支摘窗,徐徐望向远处。
二十载济弱扶倾,仍落得个草人救火的下场,还令他颠沛奔波至此,几乎命丧黄泉。
这一刻我违背本心,又如何?
明哲保身,掠人之美,又如何?
谁一生能真正做到纤尘不染,至死无愧于心?
这可是他用命换来的,岂可轻易拱手让人。
这一刻她望向黑暗,黑暗也映入她眼中。
叶玉棠几乎能听见八年前自己的怨毒内心照进今日。
可那个自己却终于慢慢地,整个人松懈下来,背靠着墙,缓缓滑坐下去,如同所有铠甲皆被除去。
一行黑泪从颊上淌下。
巴德雄看着这一切,头靠向阑干,终于无声地笑起来。
作者有话说:
来啦~
第106章 悛恶3
长孙茂放心不下, 可这山洞一时半会又出不去,程比那厮不可能追得上她,仍得劳烦张自明追去看看。
张自明倒也爽快, 立刻行动。
李碧梧那头也没什么动静。劈山开路的声音一停,周遭一片黑暗死寂。
这种时候, 人免不了要胡思乱想。不多一会儿, 那老贼以无数种方式将骗她个团团转已在他脑海中上演了千百次。
他直起身子, 将老蛊师的阴险面容从头脑中消散。
随后又安慰般地想:巴德雄精明狡猾,棠儿也不傻。再不济,尚能武力碾压。
可那老狐狸最善玩弄人心, 一言一行, 总能一针见血击中要害。
棠儿有什么软肋吗?几乎没有。
若他是巴德雄,会以什么要挟她?
以弱小者性命相挟,便会对她有所阻碍;倘或不成, 再告诉她自己有个行将就木的女儿亟待神仙骨救命。
恃强而薄情者寡义,盗跖之物夺来不仁, 她必不会这么做。
若她能一掌将巴德雄拍死就好了。
可哪怕如此, 残蛊得来,往后又该如何?
仍不过陷她于两难境地。
蛊不蛊的, 他倒不强求了,只望她能保住性命活着回来就好。
他心里释然一笑。
此时李碧梧忽然又开口问道:“小檀, 你究竟受了什么伤,要紧么?”
话音渺远轻缓, 字与字间有些许颤音,光是听着都觉得寒意很重。
李碧桐冷笑一声, “我有什么要紧?你还是关心你自己吧。”
李碧梧关切道, “小檀, 你听起来受了极重的伤……”
洞府中潮气很重,李碧梧不得不催运内力解开足上霜冻,走不出几步又会被整个冻住。光是维系一举一动已十分艰难,更别提用内力劈开山石。到后来实在再走不动半步,只得任由冰霜攀上鞋履,稍顿了片刻,方才缓缓说道,“你看看你,原本好好一个人,为了与我争宝哥,将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李碧桐脸上动容瞬间凝滞。而后几近咬牙切齿地还击,“你又好得到哪里去?为了个不要你的男人,在这尘世寻寻觅觅二十年。当年冰肌玉骨美娇娘,成了如今这么个又老又丑的疯婆娘。若我是那男人,我也不要你。”
李碧梧听了这话,像是被戳中软肋,语调冷了几分,轻蔑一笑道,“师妹,你还是跟从前一样,喜欢逞口舌之快。但我一点也不生气,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拿我毫无办法,只能耍耍嘴皮子了。你看,当初我动一动指头,便能让你变作残废,你怕我怕得躲进这老鼠洞里,整日不见天日,还不知害了什么病,将要死了。我甚至有点可怜你,因为啊,死鸭子嘴硬。”
李碧桐也笑了一笑,轻描淡写地还击,“我拿你没办法,那你此刻为何一步也不能动?你说是可怜我,不如走近一点,来看看究竟是我可怜还是你可怜。”
你一言我一语,长孙茂在暗处听了半晌,心想,这两人真是亲师姐妹啊。憋了半晌,实在没忍住笑出声。
两人几乎同时发问:“你倒是笑什么?”
长孙茂笑道,“我笑你两,明明相互关心,却偏要讲刻薄话来互相挖苦。”
李碧梧厉声反驳,“我关心她?眼睛若是不想要,我给你挖了去。”
李碧桐接着说,“这恶婆若给你挖了,我立刻替你接回来。”
李碧梧呵的一声,“我两的事,你为何要笼络旁人来拉偏架?”
李碧桐道,“我只知道,这位小兄弟讲的话令你不爽。你不快,我就高兴得很。小兄弟,别怕,只管放心大胆的讲。”
李碧梧笑了,“师妹,这么多年过去,你仍这么幼稚。”
李碧桐道,“这可比不得你。”
说罢,又对长孙茂道,“小兄弟,这一路随她来到这里,可吃了她不少苦头吧?我这师姐,光长武功不长脑袋。活了近五十个年头,仍是十六岁小姑娘的心智,说话做事没个分寸。若她做了过分的事,你可别怪她……谁家十六岁的小姑娘是能讲道理的呢?”
长孙茂嘴上说着,“那是,那是。”
心里想的却是,我棠儿十六岁便是明事理的。
李碧梧道,“不像师妹心思缜密,少年老成。看似菩萨心肠,实则绵里藏针。如今落发为尼,真做起菩萨来了。我这最亲近之人也在她身上栽了好大个跟头,她又岂会轻易对一个外人坦诚以待?少年人,你可千万当心她。”
长孙茂没搭话。
李碧桐觉察不妥,问道,“小兄弟,你感觉怎么样?”
毒性涌上来,如一把小刀猛地扎在他腹上。
这种阵痛一刻之内能来三次,习惯了,倒也不是不能忍受。
但他此刻打起小算盘,借由浪潮拍岸似的痛感,故意疼地喘出声来。
听及这再熟悉不过的毒发之声,李碧梧挖苦道,“都这么些时候了,你一口一个小兄弟的,却怎么还不替别人解毒?”
李碧桐有些无措,“未入门下,不得解毒——师父临死前交代的规矩,怎可以坏?”
李碧梧突然狂笑起来,“师妹,你仍是如此地守规矩。”
笑了几声,道,“看你如此为难,那我这做师姐的,便勉为其难,先替你将弟子给收了吧。否则,若他死在你面前,你这做菩萨却见死不救,往后去西天,在一众佛祖面前,怎么抬得起头?”
李碧桐视师门规矩重过性命,她深知李碧梧这么说是故意刁难自己。可李碧梧却是个不懂规矩的,若她执意要收他做弟子,自己却无论如何阻拦不了。故说,“你要收他为徒,也得先看看他答不答应。”
李碧梧却与她唱反调,“那我偏要自己决定。”
仔细想了想,“下一辈弟子是秋字辈,你……你就叫李秋蝉吧。”
长孙茂蜷缩在石板上,艰难又鸡贼地捍卫自己最后的坚持:“要收我做弟子,得先救棠儿,否则我誓死不从。”
李碧梧却不理他,随口问道,“秋蝉,你替我看看,你师叔身体可好啊,有没有……”
李碧桐有些忍无可忍,将她打断,“你不能这么自作……”
仔细想想,还是脱口而出,“秋蝉不好,秋蝉不吉利。”
长孙茂:“……”
作者有话说:
先更这些
上一章师姐不是跑到千里之外,汗……前天搜错了,刚才确认了一下,是38.1公里,就是76里地,确实不到百里。
第107章 悛恶4
李碧桐沉思片刻, “秋山罢,就叫秋山。”
李碧梧若有所思,“师妹, 你还说不在意宝哥,起个名字都带着挂碍。”
李碧桐只是不理, 兀自吟道, “别来沧海事, 语罢暮天钟……也算应景。”1
说罢,唤道,“秋山, 你过来, 为师将一勾吻解药的方子告知于你。这些药材大多谷底废墟之中皆可寻到。如今为师行为不便,只得有你自去采集。”
长孙茂没动。
李碧桐又道,“秋山?”
长孙茂道, “我没有答应要做什么弟子,也不叫秋山。”
李碧梧闻声咯咯笑起来, “入我门, 反倒亏了你不成?还得求着你。”
李碧桐想想又道,“蛊我的确解不了, 这弟子你却可选择做与不做。”
长孙茂答得干脆,“不做。”
“你……”李碧桐气得说不出话。
见她吃瘪, 李碧梧仿佛又找回了自己的乐子,“师妹啊师妹, 没想到我门沦落至此,求着别人都不肯来。我们这用毒用药闻名的门派, 一个两个皆被一个使蛊的给拘在此地。可见我门没落至此, 也不怪旁人看不上。”
李碧桐乜着眼, “我门何以没落至此?罪魁祸首不就是你?你有什么可乐的?”
李碧梧笑了好一会儿,方才道,“你拿药害我在前,造这么个破谷来躲我在后;作茧自缚,闹这么出笑话。若非如此,旁人又何至于看不上咱们?”
李碧桐不言。
李碧梧问道,“怎么师妹与我无话可讲了?”
李碧桐深吸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