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玉棠:“?”
黄芪忧心急,远远问道,“师父如何?”
李碧梧也追问,“小檀怎么了?”
尹宝山沉吟片刻,答道,“还行。我想想如何尽快出去。”
山崖那头又沉寂下来。
张自明见洞中人开起玩笑,一回头,又见那白发老人卧倒鹤身捧壶喝茶,太阳底下懒洋洋大打哈欠,心知这行人危难已解。
故答程霜笔道,“已经没事了。”说罢对他拱一拱手,转头欲走。
短短数日相处,程霜笔觉得与他难得的投缘。
觉察他意图离去,忙问,“张兄,你去往何处?”
“寻药去,”张自明望向远处,“我亦不知将要去往哪里。”
程霜笔又问,“你这样霜行草宿,要到几时?”
张自明看一眼方鹤,答道,“无色堕鬼道几时能解,我便能停下来。”
程霜笔大惊,“应劫被千目烛阴所伤?”
“是。”
“你如何求得医仙救他?”
张自明突然沉默了。
老者在背后懒懒答道:“他资质极佳,因缘际会,山中无方剑宗本答应收他作门下弟子。他为救友人,甘愿放弃,故才有今日。”
“我与你同为中原五宗弟子,本有过数面之缘,从前不曾相识,可我却认得你。旁人都说,你毕生追寻三神山踪迹,临到头却错失良机,浑身力气去追寻一个未知……”程霜笔叹道,“你不觉得冤枉?”
张自明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仍回答道,“做人有苦乐喜悲,我不觉得冤枉。”
程霜笔一愣,忽然一叹。
张自明转身纵出数丈。
程霜笔回过神来,遥遥问他,“我与张兄投缘,想请你吃酒,该去何处寻?”
遥遥又听见他答:“想喝酒时,我来找你。”霎时便不见了人影。
程霜笔轻声一叹,望向方鹤。
方鹤阖眼小憩,呼噜声刚起,忽觉得一道目光灼灼照自己面心刺来,吓得一激灵,道,“后生,你瞪我做甚?”
程霜笔道,“我原以为,医中圣手,手到病除,无疾不能治。”
方鹤抬起头来,指指鼻子,“你这后生,是在骂我庸医?”
程霜笔讲了句,“不敢。”
方鹤嘁了一声,“这世上,但凡不是不治奇症、又病入膏肓的,也不至于送来我这治。既然不治,几时能治,也不是我能说了算。我所做,无非令濒死之人仅剩半口气续存下去,直至能治那一日。应劫送来时,奄奄一息,武功心智尽去,不过只有一口气在,比她这身生蛇蛊好不了多少。”
程霜笔蹲身看她,喃喃道,“生蛇无解。难不成往后一生,长孙茂要因此东奔西走,不知几时休止?”
老头哼了一声,抚摸仙兽尾羽,委委屈屈道,“小老治病救人,分文不取。可救人不能缺药材,大仙人墓仙药虽多,也无法包罗万象。三神山人丁单薄,小老出山不易,若欲救人者不以药易医,难不成要老夫指雁为羹?”
程霜笔听了半晌,笑了,心道,我可说不过这老头。
索性不再说话,从旁蹲下,等人从山中出来。
·
服下解药后,长孙茂只觉得体内有数道劲气来回流窜,浑身忽冷忽热,说不出的难受。但凡一动,又是一阵翻江倒海。勉强睁眼,漆黑洞穴之中,只能堪堪望见白衣人面貌,别的一概看不清楚。
但见此人走远几步,在武侯车附近躬身打量药夫人,清冷月光在地上拉出一个颀长的背影。
过不移时,白衣人又折返回来,垂头看了看他。
眉目清冷,眼眸微狭而长。
本以为是一双丹凤眼,垂眼时,外眼角自眼中处垂下一褶,连带露出原本被眼睑裹挟的深长睫毛,看人时,有种说不出的气势。
和棠儿一模一样一双眼睛。
长孙茂心下了然,这恐怕的确是尹宝山。
尹宝山道,“好女婿,以这情况,一路带她到此地,实在为难你了。”
听语气,也不知是嫌弃多一些,还是赞许多一些。
若换做一年之前,长孙茂恐怕已笑嘻嘻,与他一口一个“好丈人”地攀亲挂故了。可事到如今,他怎么也笑不起来,“好丈人”三字,更难出口。
略作沉思,长孙茂问,“前辈,你先前说药夫人数日前已……为何又答药童,她很好?”
尹宝山答道,“可以说好,也可以说不好。”
李碧梧忽然醒转过来,轻声细语问,“小檀,你如何不好?”
尹宝山闻声,答道,“她很好。”
李碧梧道,“你方才如何又说她不好?”
长孙茂欲答,尹宝山作了个“嘘”地动作。
李碧梧又道,“若她好,为何却不理我?”
麻烦上身。尹宝山垂头看他,想想说道,“当务之急,先得从山中出去。”
说罢,他松了口气。
长孙茂几乎能听见这叹息里有个声音在说:幸好老子有事在身。
沉吟片刻,李碧梧道,“你会隐雾飞花,自能自如出入此山中。而我受风雪霜冻,小檀腿脚不便,要出山去,必要移山搬石,一时片刻,谈何容易?”
尹宝山道,“还有好女婿,待他缓过药劲,可同我一起移走落石,救你二人出去。”
“起初一勾吻毒性集聚,处于一种雁行有序之态时,便指引他行动如内功高手,能耳听八方,也能隔山打牛;而此时毒性蔓延开,八脉之中气劲横冲直撞,倘若他体内本就有一股强劲内力,便能压制、主宰这八股气劲,并据为己有,化毒便极快了,譬如练气至中后期的我。可他体内本就没有半分内力。所以服下解药后,只得静静等待八股气劲此起彼落,不得消停。此间他都无法动弹,直至较轻几股内力消逝,其中一股成为他自己的的内力,至此……非得数日有余。”李碧梧缓了缓,柔声说下去,“可若要赶回三神山,定是来不及了。”
尹宝山答道,“原来如此,谢香雪夫人解惑。”
李碧梧忽地怔住。
自她出师,“毒夫人”大名远播。
众人对她既敬且畏,数十年间无人敢与她一战。
她不怎么喜欢这个诨名,听起来就像个冷面冷心又讨人嫌没人要的臭婆娘。可怜她最富盛名时,仍是二八韶华。
因一勾吻毒布全身,令她肤白似雪,散发异香。故有不怕死的,暗地里称她“香雪夫人”。只却又碍于凶名,不敢如此称呼。
互诉心曲那一天,李碧梧第一次听见有人唤自己“香雪”,也如今日这般,忽然愣住,不知该如何接话。
伴着冰封消融之声,李碧梧话音渐柔,“琴师……真客气。”
仙山众人在世外相遇,绝口不提彼此姓名,而以谋事相称。那年师伯称呼宝哥,便叫他作‘琴师’。她偷偷听见,暗地里也这么叫他。
这亲昵称呼,尹宝山听来却无半分悸动。
他低头看向长孙茂,稍作一想,忽然说道,“你既得了她们这一宗内力,也算我半个弟子。又是我好女婿,传你些微毫内力,倒也无伤大雅。”
李碧梧惊道:“不可……”
不及她讲完,尹宝山已半倚在他近前的大石上,膝上弦光一现。
琴音乍起,却一响即停。
但见弦动,却听不见半点声响。
长孙茂忽觉得腹下一阵绞痛,一股极强真气从气海穴透了进去。一瞬间,一片红黑从他视野上方压下来,令他当即晕厥过去。
真气在气海来回激荡,又沿四肢百骸猛地冲去。
长孙茂猛地弹坐起来,吐出一口鲜血。
眼前仍发黑,头脑发懵,但丝丝真气令他如人偶一般僵坐在地,手足发颤。
过片刻,掌心一烫,丝丝白气从十指指尖渗出,在他掌心缭绕成一团白雾。
过了不知多久,耳中轰鸣渐渐淡去,石室内击玉敲金之声渐渐清晰起来。
起如切切细雨,隐有鸟声啾啾,昵昵耳语;忽而雨越下越急,琴音越转越高,鸣泉飞溅,百鸟喧鸣;至最高之处,弦声履险平地,四两拨千斤慢转而上,山中忽见孤凤凰,跻攀不可上;而后失势一落千丈,群鸟兽散,其间琴声忽高忽低,几度盘旋,越行越低,是长滴响铜壶,梵宫夜撞钟;其后琴声渐缓,是孤山之上拨云见日,泠泠松风,芭蕉滴动,渐响渐无。1
隐隐听见远处李碧梧话音拨开袅绕余音,“你动用了梵音净气?”
尹宝山垂眼,答道,“若不传功,如何出去?”
李碧梧道,“哪怕你想以自身内力压制住他体内气劲,可这整整九道劲力,你叫他片刻之间,以从未习武之人的羸弱之躯,如何自处?再加你这一道,就这么硬受下来,不死怕也脱层皮。”
尹宝山故作为难,叹道,“我也没办法嘛。如今情势紧迫,一只胖鹤驼那老头子一人已够吃力。我若不出去,那丫头怕是赶不上关山门了。”
李碧梧静了一瞬,“那我呢?”
尹宝山道,“待我那好女婿,你那好徒弟,消化了这九道内力之后,一并救你出去不迟。”
李碧梧忽然说道,“是否你早就想到,小檀遇难,必是由我加害。故明知有人要救,此行却只携一只白鹤前来,以携人回山为借口逃至夭夭?”
尹宝山垂头不语。
李碧梧一问紧逼一问,“可你答应了小檀,内心有愧,却不想与我更生瓜葛,不惜传功给他,借他之手救我,哪怕明知会害他受累?”
尹宝山依旧不答。
李碧梧轻轻一笑,“你一口一个‘好女婿’。”
尹宝山淡淡道,“是我不该。”
话音一落,“嗡”地一声,琴声戛然而止,万籁终归于无声。
尹宝山垂头。
长孙茂听见他说,“三日之后,来瞿塘峡,我在鱼复塔等你。”
他知道尹宝山意思是要带他去找药。
尹宝山说话时,未曾启唇,仍是沉思抚琴之态,话音却无比清晰。他曾听说,高手可以内力传声,只需一指抵住传声之人某处穴道,便可只令此人听见。可尹宝山方才说话时,不曾与他有接触,如何传声?
长孙茂点点头,旋即又问,药夫人呢?
他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但尹宝山却好似已经听见。
尹宝山没答。
他低头看向密室中心的地上。
长孙茂没法动弹,故不知他看向何处。
旋即听见他在头顶说,“我救不了她,而且,恐怕药夫人自己也不愿离开此地。”
长孙茂不明白,“你如何知道?”
尹宝山笑道,“等你内力恢复,起身一看,便知缘由。”
笑音渐远,长孙茂一抬头,满室之内已无尹宝山身影。
先前两人言谈皆是以尹宝山内力维系,故李碧梧不知二人究竟说了什么。
山那头许久无声,李碧梧不由出言发问,“宝哥?”
长孙茂仰望石壁,“他走了。”
李碧梧笑了笑,闭上眼,话音也冷了下来,“尹宝山。”
·
一见尹宝山在山外现身,童子追上前去,四下探看,“尹琴师,我师父呢?”
“我不懂花草移植之道,你二人需在此地等候数日,待长孙茂从山中出来,沿隧洞进去,一观此间灵药珍罕程度、数目多少,再来决定是否要将先师尸,”尹宝山斟酌片刻,仍旧说道,“决定是否要将先师尸骨迁柩于庙。”
二童子大惊:“我师父怎么了?”
尹宝山答道,“金蚕蛊,半年有余。”
二童子倏然发懵,神情呆滞,脚下一软,跪倒在地。
片刻之后,空谷之中迸发出一阵声嘶力竭的哭嚎。
白鹤受惊扑腾翅膀,老者受了颠簸,睡眼惺忪,掏出袖中木晷一瞥,猛地睁大眼睛,“完蛋,小老儿大事不好,险些瞌睡过了时辰。”
尹宝山将他木晷合拢,拍拍他圆润的脸颊,将他丢回白鹤身上,“走吧,该出发了。”
躬身去扶叶玉棠,却被她一巴掌拍开。
她转头望向山壁。
尹宝山笑了,半蹲下来,与她看向同一个地方。
忽听见李碧梧与长孙茂一句闲谈,“你说我与她明明彼此关心,却以恶毒言语重伤彼此——那时你如此感慨,是否觉得我二人不该如此?”
她必然是听见了尹宝山与童子对话,话音并未透出十分哀伤,反倒问了长孙茂这样一个问题。
长孙茂想了想,“我不过想到自己罢了。”
李碧梧不解,“你自己?”
“从前,我做事皆出自心血来潮,常虎头蛇尾,半途而废。事事漫不经心,到头来,以至于东风吹马耳,真话无人信。临死前能倾诉衷肠,至少药夫人是幸运的。”长孙茂吃痛,嘶地一声,缓了口气,方才叹道,“事到如今,我只剩下这最后机会证我真心不假,却也不知有没有机会让她看到这一切。”
叶玉棠看见自己轻叩山壁。
我听得见,她心里狂喊,狗东西,现在我听得见!
尹宝山催促道,“听完就行,差不得该走了。”
她看见自己又将尹宝山拍开,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
指节不住叩动山壁,一下一下,轻轻地响。
叶玉棠心道:逆想说什么?
长孙茂试探问道,“棠儿,你是不是想同我说,你没能抢回神仙骨?”
叶玉棠轻叩山壁。
长孙茂笑道,“我早就知道。夺人之美,便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