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见自己又摇摇头。
可是你有犹豫,因为想到长孙茂。
但你讲不出。
叶玉棠看见自己五指紧攥,有些无措。
长孙茂柔声说道,“想说什么,等好起来,再亲口告诉我,好不好?我一直等着。”
她轻叩山壁。
尹宝山将她扶挂于背上,这一次她没再将此人暴力推开。
白鹤轻扑翅翼,程霜笔上前几步,朗声拜别,“小叶子,待你重回中原,来洞庭,师兄请你吃金齑玉鲙。”
叶玉棠埋头在老妖怪背上,心说,好。
·
云台十二峰眨眼消失不见。
一路上,尹宝山与方鹤插科打诨,有说有笑。
偶尔尹宝山三言两语与她搭讪,她始终不曾理会。
大抵是自讨没趣,尹宝山沉吟许久,方才说道,“我知道你心里对我有怨气。那小子对你多好啊,我却丝毫不考虑他感受如何,下如此重手,觉得我马虎敷衍,聊以塞责,我说的对不对?”
叶玉棠心道,你这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尹宝山又说道,“但我就这么一个人,你也不是不知道。”
方鹤捋长须笑起来,“琴师,你这是破罐破摔了呀?”
尹宝山又道,“旁边这胖老头子呢,仗着略有点医术,恃才傲物,既懒又贪。正常来说,非三神山弟子不治,三神山弟子没眼缘的,也不一定治;若要他救人,酬金是少不了的。起死回生虽是不太能够,延年益寿基本不难。但恐怕我那好女婿得奔忙一些。”
方鹤咳嗽几声,瞪大眼,“你,你怎敢对小老出言不逊?”
“你在山里头好好将养几年,我呢,带他四海寻觅,教他几门功夫,直至他学会为止。”尹宝山似乎觉得自己这事做得实在妥帖漂亮,翻来覆去在头脑中品鉴着,末了悠悠一叹,“这事,再好也不过这样了。”
方鹤冷哼一声,捋着胡子反戈一击,“做人老爹二十年踪迹全无,这时候跑来献殷勤,事做得再漂亮,仍是个挨千刀的臭男人。”
尹宝山觉得他也非血口喷人,实乃他本人真实写照。故悠悠然点点头,却又说,“可是烂人里头,我扪心自问,也算比较有良心那一个。”
叶玉棠:……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抱歉。
还有两三章才到回忆结束,以免行文仓促。
作者君从今天起到3月1日有轮番车轮ddl,可能会更新不顺。
(但也可能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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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有参考《听颖师弹琴》与《西厢记·听琴》
第111章 兰因
第一夜并不好过。山外人一去, 谷中寂得人发慌,体内那股乱力震动耳膜,令他头脑发懵, 虚汗淋漓;兼之腹中饥饿,冷汗淌过溃烂肌肤, 滋味极不好受。
按张自明所说之法调息了片刻, 心稍定了些, 却依旧无法消解疼痛。体内沸乎暴怒,甚至有越演越烈之势,竟不知何时方能消停。痛极之时, 几欲昏死。更没有半点力气念清心诀, 何况应付这股怪力,用处也不大。
长孙茂脑中空白,山外童子遥遥说着话, 却再听不清晰,也答不上。稍一闭眼, 便靥入噩梦。脑中嗡嗡作响, 恍然如身在少室山,晨钟之中隐着僧人讲经之声。仔细辨认, 原是师父每日清晨必会讲的易筋经。想起江映说,易筋经比龟息功要略胜一筹, 只是传入中原不久,初露峥嵘, 旁人不知,便以为龙虎太乙内功天下第一。又想起常听师父说, 易筋经可圜周身脉络, 系五脏精神;故晨起师父讲经之时, 棠儿也必会在院中随之练上一阵。想到这,长孙茂索性背靠巨石,虚坐起来。明知是幻梦,也随诵经之声,自“掌托天门”,回想至“三盘落地”;虽不解其理,却也瞎子摸象,蒙对一二。
内里汪肆浩渺,仍不好受。好在澄心敛神,至物我两忘,周身痛楚也随之如浮云淡去。
以为不过片刻酣梦,再睁眼,一线骄阳正从山缝漏下,竟已过了一日光景。
手背一痒,掸去之时,谁知竟抖落大小虫蚁百十来只,遁入枯木不见踪迹;又见臂上遍布大小红点抓痕,原来自己已被噬咬一宿,却浑不觉痛。
气海中惊涛已去,山外鸟语之声甚是吵嚷。他睁眼去看,百丈之上,一枝一叶,根系脉络,竟都极是清晰。
内息也有了变化,却说不上来。
往常的一潭死水,此刻如涌泉澎湃,取而不尽,却又无声无息。
这内息与先前中毒时也不相同。一勾吻那股力如锐刃拽着他前行,而如今内力消弭,恐怕不足一成,这一成内力却与他动静相协调、周身浑然一体,只觉得神清气爽。
稍一用劲,翻身坐起,虽觉腹痛欲裂,周身却轻便异常。
不过一宿功夫,伤势已好了不少。
远处李碧梧问了句,“你原先学过易筋经?”
他答了句,“记得些许……学倒谈不上。”
李碧梧道,“难怪不足一日便化解了六七成内力。”
长孙茂不知如何接话。
等了许久,李碧梧方才慢慢问道,“小檀,她如何?”
方才有些微冰雪碎裂之声被他捕捉。毒夫人那时便已醒来,却直到现在才出声询问,举止间有一万分的小心翼翼。
幽闭暗室也已变了样子。光秃山壁陡然生诸多藤蔓草木,不过一宿光景便已如此生机盎然。拨开几丛藤蔓,赫然见到被藤蔓钩挂悬垂至半空的武侯车,不免惊骇。
药夫人肌肤瘪皱,头发灰黄干枯。同滋长的藤蔓纠结,如同本身就长在山崖中的植物。爱好整洁,却不得不以这尊严全无的面貌与世长辞,心中多半有所不甘。遁入空门躲避误解与怨恨,临死前却无法为自己改装剃度,恐怕也无颜再念释迦圣号。
武侯车下,一双足因金蚕蛊干枯皴裂,露出足骨;骨头发黑开裂,几无皮肉悬挂。
一丛嫩绿枝桠挣破石壁,从缝中探出;花藤盘曲着卷上药夫人骨缝,一点点往上攀爬。
长孙茂蹲身查探足上花藤。先前洞中视野不佳,兼之药夫人故意以衣袂遮挡足部,故他始终不曾察觉她已躯干腐朽。
那东西似乎食肉而生,故在这贫瘠密室最先滋长。成片长成之后,此处石壁经它绞碎、浸润,成为一片沃土。再往后,山壁坍圮恐怕会将药夫人掩埋。她衣衫中的诸多药种,也会一一破土而出。
面前这情形,实在令他有些不止从何描述。
他忽然明白尹宝山为什么溜得这么快。不止脚底抹油,临行前甚至火上浇油。
“移栽花木”,实在很损。
药夫人医者不能自医,自知必要长眠于此,仍疼惜这一身仙草灵药。一生被误,至死却依旧不是无情之人。
难怪尹宝山会说她已救不了。
若要将药夫人灵柩移出,但打量洞中星罗密布的藤蔓,必然牵一发而动全身,珍奇草药也必会惨遭损毁。
长孙茂硬着头皮,故作轻描淡写道,“药夫人已有了最好安排。”
过了半晌,李碧梧才出声说道,“她爱干净,你替她整一整衣冠。”
头顶的微光拢在药夫人身上,如同一抹神辉。一座坍圮高峰如同黄泉,将山内山外分割出阴阳生死。他从前不曾经历,如今没空想,更不敢细想。
故他躬身找出药夫人临终前所说药书,极快的替医者理了理衣物,便离开密室。
往后他一点点移走落石,起初总不经意动用蛮力,弄出些岔子,幸而渐渐将那股内力越发运用自如。但因伤势并未痊愈,每隔几个时辰,总要停下来歇上一阵。不过一日光景,便已缓慢清理出一条半人高山道。
两人始终不曾交谈。直至进入毒夫人所处山缝,又用了一个多时辰,终于将山道打通。山外阳光耀眼,令他有片刻睁不开眼。
程霜笔听见脚步,急急赶来。
这些天他也在移走落石,只是十几天不曾好好吃口东西,内力体力难以维系,两日内只清除数丈落石。一见长孙茂从洞穴钻出,心头甚是惊喜,笑着几步上前,见他脸色苍白,浑身满是污渍血渍,十指指节几无完好之处,只递上水壶,不知从何处开口。
两位童子在树荫下打盹,见这头有了动静,随后也跟了过来。容长孙茂喘了口气,便问他:“师父在何处?”
长孙茂往山中一看,只是不言。
毒夫人身上冰霜开始缓缓消解,脸上也渐渐有了血色,有如重生。长孙茂有一瞬异样,总觉得药夫人本就不曾死去,又或者这世间本就只有毒夫人一人。
童子探头往洞中看去,远远见到洞中盘坐的冰雕,所冻之人面貌与药夫人如出一辙,便错认了人,大叫一声“师父”,踉跄的扑了过去。
毒夫人虽解了霜冻,但因被封住许多日,经脉有些受损,一时还无法起身行动。两童子错认了人,她也懒怠解释。
只是在程霜笔叫她“李师叔”时,忍不住骂了他一句,“你也配叫我师叔?是能与程四海平起平坐了?”
程霜笔慌道,“李师祖。不敢,不敢。”
又挠挠头,不知毒夫人怎么又好了。
长孙茂歇上片刻,想起瞿塘峡鱼复塔之约,故将医书递上。
毒夫人接过,瞥了他一眼。
长孙茂忽然想起三毒丝玉钗,低头从谈枭上解下解开,欲归还给她。
毒夫人打断,“不必了,你留着吧,我要来也无用。”
长孙茂并未推拒,将丝玉归于谈枭匣中。
程霜笔问,“你要去鱼复塔了?”
长孙茂点头,“劳你在此等候一阵,待毒夫人好转,带她回思州。”
程霜笔道,放心。
程霜笔想,从此他便要如张自明那般为寻药披星戴月,自此音信渺渺,顿生不舍。
不免又提醒了句,“我听说,有些药材极难寻得。去往东海以东,碎叶以西;轻功上绝顶,下千丈深崖,入险谷密林,涉长滩雪域,杀恶兽斩大蛇,爬山蹚水,艰难险阻,都是常有的事。你且珍重。”
毒夫人嗤笑一声,仿佛讥讽他多言幼稚。
末了又补充了句,“跟着尹宝山,这些倒都不难。只需防着他一时兴起,随时脚底抹油不管你了。多长几个心眼罢。”
长孙茂道了声多谢。
黑色烟雾一聚而散,眨眼间他已收纵谈枭,十二峰不见了踪迹。
自此,程霜笔再见长孙茂,已是一年之后中秋的太乙镇。
·
当夜的思州下着雨。
一回镇上,李碧梧同一名熟悉马首交接之后,便轻车熟路,入了一家客舍。
二楼雅室门帘一掀,便见角落里坐着的红衣美妇与少女。
程霜笔跟在后头,远远便认出是仇谷主和那位病重的女弟子。
小姑娘想必是大病初愈,仇谷主带她来打牙祭来。
黔地以辣菜居多,桌上菜品丰盛,多半红彤彤的;小姑娘胃口全开,已吃了半条豆腐乌江鱼。
李碧梧在门口稍倚片刻,毫不客气进了屋中,在仇欢对面坐下。
程霜笔心知二人不合,但阻拦不及,只得硬着头皮,守在一边,以防仇谷主惨遭她毒手。
仇欢一见李碧梧,眼底闪过一丝惊惧。
她一早已听说思州密探众多,故一等裴沁脱险,立刻携她来此打听叶玉棠下落。午间刚同劫复阁密探交接,一时无处可去。裴沁爱吃黔菜,听说这家豆腐鱼做得最好,便她过来吃。谁知李碧梧立刻跟了过来,仇欢立刻猜到是劫复阁泄露了她的踪迹。
她知道此人有多毒,人与一勾吻一般的毒,故素来有些怕她。
但那股惊惧转瞬即逝。随后背脊直挺,眼神锋锐如刀,几有要与她殊死一搏的冷硬气概。
仇欢爱着鹅黄长衫,向来气质柔婉,这股冷硬在她身上极少见得。
僵持片刻,仇欢慢慢说道,“尹宝山与我已无瓜葛,你要找他,找错人了。”
李碧梧见她护着怀中小姑娘,笑着说,“我不找尹宝山,我和你聊两句。”
和仇欢不同的是,李碧梧笑得异常温柔,程霜笔却不由替她捏把汗。
仇欢也笑道,“我与你好像没什么可聊的。”
李碧梧好像恍然,“哦?是啊,当然。你爱心泛滥,武功不佳,与我半点不同。我与你可以说相当不投缘,若非尹宝山,我都懒得看你一眼。”
李碧梧一面说着一边说着,一边自来熟似的往空杯子里甄酒喝,又取了筷子摘鱼肉尝了几口。发上没有三毒丝玉钗,李碧梧整个人都变得柔和了不少。
仇欢失笑,“害我被你追杀十几年,他从不曾露面劝你抑或护我,难不成我还得谢他?”
“可他教了你悛恶剑。”
“他只教了我太乙玉玄剑。太乙剑派门规森严,严禁弟子习别派功夫。修罗刀,不过是我从他使悛恶剑时领悟而出,可以算自成一家。”
“他教你玉玄剑,终归对你有所助益。”
“后来我被逐出终南山,自此再未使过玉玄剑,故他也不算教我。何况这许多年来,终究他负我更多。”
“他既这么糟糕,你当初又如何看走了眼?”
仇欢沉默片刻,微微一笑,像是陷入回忆。
他为躲李碧梧藏入玉虚峰。仇欢因剑法疏漏,被余真人罚去玉虚峰上练剑思过。那时她剑法稚拙,成日自言自语,不知山中有人正在暗窥她。他看在眼中,忍耐数日,不免发笑。不知此人是否是贼人,仇欢欲告知上山送饭的师姐,他慌忙出言阻拦,自称是余真人好友。
仇欢不信,他便说,他精通太乙剑法,只需指点一二,便可以令她免受师父责罚,但切不可告知旁人。
起初她不信,谁知受他数日指点,剑法日进千里,便真以为山中所藏之人乃是本派前辈高手,说话时也不由带上几分敬意。每日的饭食茶点必分他一半,每每称他“前辈”,他总不免发笑,也不知为何。
直到有一日,仇静上山时携来一坛酒,是雪邦送来的龙头,带上来给她尝尝味道。仇静一走,那人便出言向她讨酒喝。她向来不嗜美酒,心想,给他又何妨?
山中石壁隆隆开启,露出一条长满青苔的潮湿甬道。她双臂抱酒,小心翼翼穿行而过,直至甬道尽头白衣男子,忽然明白往日他为何发笑。本以为是个鹤发老者,谁知是个丰神俊逸的年轻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