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待他也仍带着敬意。
后来聊得多了,知晓他手脚筋尽断,此刻如同废人,又对他心生怜悯。再后来,哪怕他间或三两次出言调笑,竟也不觉得他轻浮,更没有厌憎。
后来便生情愫。
再后来,剑法中暗藏悛恶剑招被掌门察觉在先,拒不承认师从旁人再后。身怀六甲,丑事一招抖落,余真人也护不住。
离开终南山后,她径自往南而去。从始至终,她从未有任何事拖累牵连于他。
他的确是个薄情人,若说辜负,她倒觉得谈不上。
李碧梧嫌酒不好,唤跑堂换了壶重碧。
“做游侠,武功绝顶,不倦红尘,无情来去,自有一番潇洒自在。”仇欢抚摸酒盏,笑道,“就好比这酒。美酒虽好,偶尔喝上几盅滋味甚佳,却不可代替餐饭。终日以酒为食,不止伤身伤神;醉生梦死,也容易落人笑柄。”
李碧梧道,“那你又为何常喝个酩酊大醉的说起你与他的种种往事?”
“我庸常极了。习武之人,却资质平平,无论剑法刀法,始终没有什么建树。如今上了点年纪,自知更没有机会成为一代高手,而江湖之中晚辈层出,自己女儿……不及十岁我已不是她敌手,实在惭愧。我这一辈子从未有过巅峰,若说有一件事值得回忆,大抵也就是曾尝过美酒。”仇欢微微一笑,“而你与我不同。你武功登峰造极,江湖之中罕有人与你匹敌,是我做梦也求不来的。你一生之中将会有无数酣畅快事,他又有何值得你留恋?”
李碧梧忽然觉得她说法有趣,“你不过当他是时雨春风?”
间或一笑,洁净两颊有梨涡浮现,与往常那个毒夫人竟有些毫不相干。
仇欢一抬眉,一点头,“是啊。”
这一举一动间自有万种风情,难怪尹宝山曾倾心于此人。
李碧梧突然也有点喜欢她了。
传闻之中向来有宿仇的两人,如今对坐饮酒而谈,言笑晏晏。
程霜笔望着这二人身影,觉得此情此景实在有些奇特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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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得与人痛快笑谈,李碧梧喝得微醺出门,脸颊泛红,步履也有些许不稳。程霜笔在后头小心翼翼的跟着,生怕这前辈一着不慎,一头栽进水里。
行到集市之中人多之处,李碧梧走出几步,忽然停驻。耳朵微动,捕捉到不远处有异样动静。
不过一个眨眼间,碧绿的影子便已钻入巷落。
程霜笔循着碧影,绕过曲曲折折的几个小巷,追入一处荫蔽丛林之时,李碧梧便已出手了。
手起叶落,苗人少年倒在井畔。
程霜笔立刻认出那是曾在青城山被围捕又脱身的蛇母巴献玉。
伴随着一声尖利竹哨声,李碧梧轻飘飘坠地,落到人群之外冷眼看着,眼中带恨,有些许畅快,甚至还觉得远远不够畅快。
她知道巴献玉作恶多端,更知道他是巴德雄的弟弟。她必要亲手手刃此人,方解心头一快。
有劫复阁人责问李碧梧:“阁主都说了不杀,毒夫人你为何——”
“何况他方才将刀刃移走,并无杀心人——”
……
诸多开解话语,李碧梧漠然听着,自始自终不曾言语,脸上渐渐带上细微讥笑。
这般恶人有情。
尹宝山却无情。
好生无趣。
这感觉如同平生痴爱的美酒,近来方觉得不够辛辣醇烈,忽然间便失了滋味。
李碧梧顿觉无聊,一声轻叹,兀自转头离开。
及至快出思州城,程霜笔着急问道,“李师祖,你往哪儿去啊?”
李碧梧道,“回十二峰,解冰封霜冻之毒。”
程霜笔道,“那晚辈便要就此离去了。”
李碧梧脚步停下,回头瞧着他,问,“你呢?”
程霜笔道,“回洞庭。”
李碧梧哂笑,“若要屠程雪渡,程四海那小子必会护着他。以你这功夫,尚还敌不过程四海。”
程霜笔有些无言,“我……不杀程雪渡。”
李碧梧又道,“不如你拜我为师,以你资质,不出十年,回去屠四海刀宗满门也不在话下。”
程霜笔哑了一瞬,恭恭敬敬说道,“我回去复命……不屠什么满门。”
李碧梧想想又说,“不如临行前,你叫我声师父再走。回去告知程四海,我已收你为徒,你与程四海平起平坐,程雪渡那小子徒然矮你一个辈分,自然变成你徒儿好女婿。你随意羞辱他几句,出出气,他也不敢将你如何。”
对于毒夫人这恶作剧,程霜笔有些哭笑不得,“前辈好意,晚辈心领了,但晚辈资质平庸,实在不敢辱没……”
“行了。”李碧梧两指轻揉额头,“旁人欺你负你利用你,你就不恨?”
程霜笔道,“若我违拗师门,血影在天之灵,也必不会安息。”
“死人哪有什么安不安息?”李碧梧嗤笑,“若不报仇雪恨,死人才不会安息。”
程霜笔躬身而拜,形容恳切,只求李碧梧不要再对师门与死者出演不逊。
面前许久没有动静。
这小子忠直近乎蠢蠢,既傻又无聊。
李碧梧不免一笑,不再多言。
程霜笔久未听见声响,抬头来,碧绿的影子已不见了踪迹。
作者有话说:
手机码字,一些累赘句子还没来得及修改
第112章 千万孤独
那日她随尹宝山离去, 不过半日有余便到了地方。但那时灵丹药效褪去,她神智衰微,几乎不能视物, 不知究竟身在何地。只知道先过了一处风沙地,又一路踏风踩雪, 心中猜想约莫是向西而行。直至一处荒僻寒冷地, 似是一处风口, 常有人从旁经过,莫不恭恭敬敬道一声“方医师”一声“尹琴师”。
也有人问了句,“琴师今日绑了方医师硬闯山门, 险些被踢出神山, 原是为救这小丫头?”
尹宝山懒懒散散答了句,“既允了旁人,就得践诺呀。”
话音一落, 立刻引人在他身后驻足旁观。
忽有人问,“伤成这样, 如何是好?”
方鹤答道, “也只能用蟠螭角入长乐散,方以延缓时日。”
众人哗然。
又有医者问道, “一剂长乐散顶多撑□□时辰,按一日一钱蟠螭末来算, 一年少说两斤半。这还只是药引,不算长乐散当中的雉凤髓, 吐糜竭……如此种种,四月一送, 谁能将如此诸多珍奇药材如数如期送来?”
方鹤道, “有尹琴师领着。”
众人恍然。
尹宝山道, “小事。”
这话说得,好像他真有那耐心陪长孙茂七年似的。
接着他又讲了句,“但若要用蟠螭长乐,恐怕这丫头在山中的日子都要浑浑噩噩的睡过去了。”
方鹤道,“偶尔也能醒一两个时辰。”
尹宝山默然,随众人踩雪而上,行至月光隐没,风声渐止之处,忽然听见鹿鸣呦呦。尹宝山将她扶趴至一只灵鹿背上,嘱咐了句,“十几年光阴转瞬即逝,便挑些要紧的记着罢。”
有人轻击云板,尹宝山停下脚步,转头离去。再回来,转瞬已过了一年六个月。
这七年事,经由他人之口转述给她,便如吉光片羽,却也几乎占去她剩下这段记忆中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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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复塔算是个开始之处,也算是个结束之处。
奉节城外,尹宝山见他第一句便是:“内力还受用吗?”
但看他大步流星走来,步履稳健,气息均匀,便知他伤势无大碍。
待他再走近一些,不免挂起笑意,顿了半晌,又说,“一会儿先找个地方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免得脏了佛门净地。”
讲到做到,立即踏雾进了奉节城,轻车熟路,领他去了家新开的浴场洗澡。
换上干净麻布农衫出了浴场,尹宝山倚着门正同女掌柜说话。夔州娘子口音比蜀地更重,语气更凶,也更难懂,也不知这两人如何能彼此听懂。但见那小娘子浅笑轻颦,吐嘱婉顺,与刚来时夔州女子常有的泼辣姿态已全然不同。长孙茂不便前去打扰,在温泉池畔的树下坐着。临到走时,老板娘频频留客,说备了好酒请他彻夜长叹。
最终尹宝山推辞离去。多半是嫌酒不够好。
鱼复塔在奉节城江岸,出了城便是。塔内钟声穿破江面大雾,雾里可见塔寺烛光,香火极旺。
里头和尚念的钟偈是他极为熟络的禅门日诵,既是同门,便多几分亲切。
谁知进了寺去,里头三个住持个个宽面大耳,竟像是番僧。
尹宝山问番僧,“驼弥罗炎是否在塔中?”
僧人道,“住持出远门了,檀那1因何来此。”
尹宝山道,“听闻寺中有译本经书,属实难得,我来借两本给我女婿。”
僧人问哪两本。
尹宝山道,“《俱舍论》与《金刚能断般若经》。”
僧人便去给他找来。
出了鱼复塔,尹宝山将经书交予他,“这两本经书,三天之内你需得一字不差记熟了,于你习武,颇有好处。”
出了奉节城,两人一路乘船,至白帝城外,天已黑透。下船来,尹宝山领他去了山下邻水镇子,就文君酒吃暖锅,方才与他讲明此行来意。
尹宝山道,“近两年前,鱼复塔三僧曾向你师父弘法求经。求了一本易筋经,一本洗髓经。称看过之后,愿将两本经书誊作汉字,使禅宗得以在中土发扬光大。弘法大师将经书送去,却不知谁走漏风声,几个番僧夜潜入江,将鱼复塔三僧杀害,欲将经书连夜盗回吐蕃。驼弥罗炎临死前请江中渔夫将血书连夜送出夔州,一天一夜之内送到弘法大师手中。大师不能用轻功,只得委托少林高手送来梵文经书又两册,请三僧帮忙誊作汉字抄本。又告知番僧,还有百余本经书孤本,往后将会陆续送达。番僧一听,好事上门,便不走了。”
长孙茂往窗外打量,“携百本经书,凭他三人,如何也飞不出蜀道天堑。”
尹宝山笑着称是,“本欲先送几本回去,来回路途遥遥,怕令人生疑,因小失大。反正此地孤山重重,离中原相去甚远,极少有人知道三僧从前究竟是何模样。这三人索性自称三僧,坐下来誊写经书。为了使大师定心,这三人不得不先学了一载中土文字,先誊出一本易筋经送回少室山。”
“师父至死不可动武,更不愿杀生。便只好出此对策,将几个番僧困在鱼复塔,整日习文抄经。”长孙茂想了想道,“本意感化他三人,也不知迄今有所收效,倒不如早些叫人将他三人杀了得了。”
尹宝山听完笑了,“以绝后患,一了百了是么。可禅宗传入中原不久,本就寂寂无闻;经文皆由梵文写就,精通梵文的沙门更是有限,极难广罗信众。无论那三人是否受点拨,经书抄本皆可以广发给禅宗弟子修习。如今,他三人尚未抄完经书,自然杀不得。”
“若他三人早已誊完经文,却不如实告知;早已暗中遣人将经文陆续送回吐蕃……”
“巴山近长安,他们不敢北上;若要西行,蜀道更是难越,何况这两年遍地猫鬼。”
“又或者这三人记忆过人,早已记诵经文,准备随身只身逃离,回吐蕃后再凭记忆誊写。”
“最紧要一本经书,他们尚未得到,恐怕不肯轻易离去。”
“迦叶神功?”
尹宝山笑道,“这便是我要说的第三件事。龟兹曾得了两只蟠螭角,近年来欲依附吐蕃,便将蟠螭角呈作贡品,送去了吐蕃。大师不杀番僧,你我却杀得。能杀而不杀,押在此地为质,来日好讨价还价。”
长孙茂明白过来。“原来师父做了这么多。”
尹宝山说,“世人有求,大师往往必应。一举一动,惠及千万,这般局面,大师布了不下百余处。别看大师平日笑嘻嘻不干正事,却也实在担得起大德高僧四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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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宝山领他一路乘船沿长江而下,遇见好玩的地方便下船游玩一番。船过巫峡与西陵峡几处渡口停靠,上神女溪神女峰,一连两日几乎将两岸山水逛了个遍,却绝口不提要教他武功,抑或要寻仙药。
直至第三日中午,渡船一夜入江陵府,二人下船来,在渡口随意寻了店家吃饭。点了两条清蒸武昌鱼,尹宝山突然问他,“两本经书背熟了吗。”
他愣了一下,方才答应。
尹宝山便道,“背来听听。”
他便从头至尾,一字不差背了一遍。
尹宝山沉思片刻,正打算从中抽查。
长孙茂又倒背而出,依旧一字不差。
尹宝山将他打断,“这两天我两始终都在一处呆着,你哪来的功夫记诵?”
“你勾搭同路女子时。”
尹宝山一时无言,只得笑笑,显得不那么尴尬。
这几日长孙茂也算见识了此人秉性,正色道,“反正你讲的我都做到了,接下来呢,做什么去?”
尹宝山想想,道,“接下来,学悛恶剑吧。”
那语气,好像学悛恶剑同劈两捆柴一样简单。
他虽没正经,却为人随和,不拿自己当回事,谁曾想也没拿悛恶剑当回事,当即取了支筷子,领他到客栈后院教起了剑法。
打头一句他就说,“悛恶剑没有文字记载,多半出自三神山前辈口授才得以流传下来,以至于这世间懂得悛恶剑的寥寥几人,所持剑法也不尽相同。这些前辈,我都一一拜会过,又曾见过诸多残碑记载,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在加之我这些年练剑的浅薄理解,总的说来,悛恶剑法,统共是十三句,六十四字,一句便是一种境界。”
尹宝山先在泥地上写了“手剑”二字,然后说道,“分巽拨雷。地风升,泽水困。天风姤,地雷复。风泽中孚。体迅飞凫。动则无常。回龙贯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