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涣之带着他的一群护卫先行去了柴桑书院投奔郑子逸,珞泱便只要了三间客房。
晚上卢叔带回了安石道人的书信,他们在信中约好第二日于书院中见面。
次日,天色初霁,山间薄雾弥漫。
因为要去书院拜会安石道人,珞泱难得换了一身清新淡雅的白衣,几人先于书院的一处亭台下同尹相会了面。
尹相看见珞泱,脸上一副见鬼的表情。
谢家这位小祖宗怎么在这儿?谁把她请来了?
大周的四大世家之间,虽然表面和和气气,甚至多有姻亲来往,其实内心里早便互看不爽了。
尤其是谢家!本来大家都是一样的地位,结果谢家突然尚了位嫡长公主,地位上把他们远远甩在了后面,他们老早就开始盘算起怎么偷偷给谢家使点小绊子,将它给拽回大家的平衡线上了。
因此,尹相作为尹家的当家人,坚定地履行了一下当家人的职责,他背着手,将珞泱从上到下地打量一遍,在心里又暗戳戳将人由内到外挑剔了一番。
这新宸郡主一看便是娇生惯养的模样,不如他家妙芙淑德懂事,端庄克礼,勤俭节约。
真好,小辈如此,谢家要完。
珞泱自然察觉到了这老儿嫌弃的视线。
他嫌弃她?
她都没有嫌弃尹相这老头年纪大了一脸褶皱老爱板着脸脾气怪脑子不好,他竟然先嫌弃她?
珞泱气愤地瞪回去,尹相的视线一时没来得及收回,恰好与她愤然的目光撞上。
他摸了摸胡子。
被发现了又有什么尴尬呢?像他们这样的老臣早便修炼出一副金刚不破的脸皮了,他安然地收回视线,挤出和蔼的笑容,说:“这位便是新宸郡主吧,老夫听凝儿提及过,她常夸郡主聪颖率真,蕙质兰心。”
好虚伪,萧凝只会夸她衣服真好看首饰真漂亮。
真可惜,老辈如此,尹家要完。
不过珞泱还是勉强地点了点头,敷衍他,“她说的很对。”
尹相:……这话不是很好接。
萧执察觉出尹相对珞泱一副刻薄挑剔的态度,他看了对方一眼,漫不经心地开口,“安石道人听闻郡主前来拜会,从在外游学途中赶了回来。”
所以他今日能进了柴桑书院,破了那条士族勿进的规矩,是托了珞泱的福。
尹相听见萧执的话,瞬时也想到了这点,是了,他这么一大把年纪了,为难一个谢家小辈算什么呢?何况人家还顺手帮了他。尹相金刚不破的脸皮有些微微燥热,他收敛了目光中的那丝挑剔,朝珞泱更加和蔼亲切地笑了笑。
珞泱被他笑得浑身发毛,天呐,这老儿笑成这样,如此笑里藏刀,可别是想暗杀她吧?
好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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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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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尹相轻咳了一声,说:“萧世子,经过我们昨日的一番商讨,我觉得我们意见有所相左,故此,还是分别去拜会安石道人为好。”
他昨日仔细思忖了一番,他虽是丞相,可更是尹家家主,若是寻常小世家得了这个差事,定会借机攀附安石道人,扩充自己的势力。
但尹家的地位已经很高,不必以此来宣扬自己的名声,安石道人身后站着是大周的寒门读书人,若是他进了太学做了五经博士,必会提携寒门的学生,到时候分走了世家的一杯羹,于他得不偿失。
所以他决定此行便只做做样子,他才不去当说客呢,反正连先帝都未能请得动安石道人,他无功而返,也不为过。
奈何承和帝有先见之明,早就猜到了他的心思,把萧执给一起派来了!
不妥,若是叫萧执看见他敷衍搪塞,必会向天子打小报告!
尹相沉思熟虑,转动了许多未用的脑子,坚定了要与萧执分开拜访安石道人的说法。
萧执没有反驳,他知道承和帝早便料到了尹相会有这种想法,因此也并未对他寄以什么厚望,天子派尹相前来,借的是他丞相的身份,是为了给安石道人面子,向大周的寒门书生表明自己的立场,至于尹相,做个吉祥物便可。
谁会管他有何想法?
因此萧执懒懒地瞥他一眼,同意了他的建议。
尹相的目的达成一半,满意地带着小厮先行去拜访安石道人,在转角处,偷偷将拜礼中那几张珍稀的字画与名贵的墨宝拿出,藏进罕有人至的假山石缝中,叮嘱小厮,一会儿出来后务必记得取走。
拜礼太名贵了,万一投了安石道人的喜好,叫他心动了可不成。
小厮一言难尽地看着自家丞相面不改色地做完这一套动作,神色有点复杂,赶紧先答允了下来,心中却暗道:丞相连备好的拜礼都要偷偷减半,如此抠……勤俭节约,莫非宫里的尹贵妃失宠了?听闻宫中最近是来了位岚夫人……
难道尹家要完?
——
“尹家要完。”珞泱在凉亭下叹息一声,抬头对萧执说:“这老头没指望的,瞎子都能看出他的意图。”
萧执早已经知晓,因此面容冷静,说:“本也没有指望他。”
“但你可以指望我。”珞泱捧着脸,看着对面少年的眼眸,温柔地笑着,说:“世子,你对安石道人知道多少?”
她生了一双含情眸,注视别人的时候总容易叫人心神意乱。
萧执侧眸躲开她的视线,看着亭外正娇艳盛放的一株海棠,花瓣肆意舒展,如胭粉般点缀在眼前,成了一抹动人春色。
他回答:“安石道人姓白名止,祖籍难以追溯,身份成谜,声名起于宣永年间,各行多有涉猎,尤其于政事上见解独特,多次献计化解大周的危难,他的书作引世人追捧,自己却隐世不出,不过,他教出了两位寒门卿相。”
“他的书文政论虽离经叛道,却针针见血。”萧执沉吟着补充一句。
珞泱点了点头,说:“安石道人的想法很新奇,与我们,与大周的所有人似乎都不同,且他善玄学,懂得趋利避害,他不入仕,定是算出了仕途凶险。”
“以他的才华,若入仕,便会改变大周当下的局势,他虽名声已显,可却配不上他的才华,他不应甘愿止步于此,他在避讳着什么?”萧执一语道出关键之处。
珞泱再次点了点头。
心中感概,不愧是陵琅的转世,果然还是和萧执这样的人说话令人舒适,不像尹相,不像常王,一个比一个蠢,真是叫人担忧大周的未来。
其实珞泱心里一直有个猜想,有些想说,却又怕吓到萧执,她心中有些忧愁,毕竟怪力乱神之事只有她经历过呀。
真怕一说出来萧执会认为她疯了。
萧执一眼看出了对面少女眉间的欲言又止,“想说什么说便是。”
得了他的话,珞泱便靠过来,屏了呼吸,悄悄地说:“我觉得安石道人不像是我们这儿的人。”
或许和她一样,也曾得以重生,毕竟当年安石道人一下子就猜出了她的小秘密,没有半点惊诧,如此习以为常的模样,虽然能以他通卜算玄学之术来解释,但他那些新奇惊艳远超当世人的策论书文又作何解释?
珞泱试图以平和的语言描述她的猜测,“就是我上次和你说过呀,或许有的人死后,老天可怜她,叫她带着前世的记忆转世重生了呢?”
“转世重生并不会让人的才华智力增长。”萧执轻轻瞥了她一眼。
……
有点被内涵到。
珞泱心中不满,气鼓鼓地说:“那也可以往前转世重生呀!若他来自百年以后呢?百年后的人才华智力总该比现在的人强吧。”
说完便忿忿地盯着萧执,表达自己的愤怒。
萧执虽不明白小郡主为何突然便气愤起来,却一下子抓住了她话语中的重点之处。
数百年以后的人才华智慧会不会比现在的人强犹不可知,但是他们对这个年代的命途却一定很清楚。
世间灵异之事不计其数,若真如小郡主所猜测……
他突然便明了安石道人为何对仕途一直避之,为何几次献计都能化解了大周的危难,策论亦是针针见血。
如此荒缪的猜想,却完整地解释了一切。
可这般怪力乱神的说法,到底是荒诞了些。
他眼眸微沉,瞧着眼前的小姑娘还在气鼓鼓地瞪着他,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似乎这样便能平息她的忿然。
直到指尖碰到她发间冰凉的步摇他才突然意识在自己在做什么,倏忽地收回手,生平头一次有些不知所措。
珞泱愣愣地看着他。
他刚刚摸她头发的动作,甚至神色都像极了上辈子的陵琅。
心中的情愫如此绵密又空茫,她回过神,闷闷地说:“世子你这是在哄我吗?”
“我可不是这么轻易便能哄得了的,你要去山脚的集市上,给我买六块酥油饼。”
片刻后,珞泱又补充一句,“自然,我是同情卖酥油饼的小贩生意不好,想替他缓解生意上的压力。”
萧执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他只是否定了她说的转世会增长智慧这一说法,怎么会让小郡主气成这样?
或许下次否定她的说法时应当委婉一些,萧执这样想着,却又觉得小郡主生气的样子很是可爱。
“想要吃什么让小七去买便是了。”他回答她。
“可我想使唤世子。”珞泱眨了眨眼,说:“我想要世子去山脚的集市上为我买六块酥油饼。”
小姑娘心中又生了坏心思,连生气也忘了,说:“我就是想看世子常年拿剑的手为我拿酥油饼是什么样子。”
萧执目光微动,长久地注视着她,沉默半晌,轻声说:“好。”
“莞儿!”一道清朗的声音从凉亭外响起,人还未出现,声音已经传来。
珞泱抬眸看去,不出所料的见到了自己久违的小弟郑子逸。
他与在金陵时一副纨绔的模样又不相同了,装模作样地换了一身蓝色长袍,玉冠换做了缁布冠,一副书生的模样。
手中甚至还捧着一堆书画墨宝。
珞泱嫌弃地看着他,换上了书生的服饰还不够,还抱着这么多的书画墨宝,太虚伪了。
都是一起逃过课气走过夫子的人,一见面捧着书装好学的模样给谁看呢?
郑子逸察觉到了来自大哥嫌弃的目光,瞬间意会,他委屈地解释:“这不是我的。”
他将怀中的书画墨宝放下,又得意起来,说:“这是我路过假山,在石缝中捡的!”
郑子逸虽跟随安石道人学的是卜算玄学,但在柴桑书院几个月,已经耳濡目染,他一脸激动地向她展示着:“瞧瞧,这是前朝甘禄之的画,他的画价值千金!还有这个,是顾河的书法真迹,举世难求!更别说这些珍贵的墨宝了,这书院里明明都是寒门学生,谁藏了这么多稀世珍宝在那假山石缝中?”
“莞儿,莫非老天见我们书院的学子刻苦,要天降横财?”
萧执瞥了他一眼,眸中情绪难辨,声调微冷,“不可直呼郡主名讳。”
郑子逸这才发现珞泱对面坐了位黑衣少年,他一身气质清隽孤冷,目光正朝他看来,仿佛淬了几丝寒意。
郑子逸瞬间怂了下去,虽然不习惯但还是乖乖改口,唤了一声郡主。
珞泱没有在意,她看着那堆名贵的字画,沉默了片刻,扭头问萧执,“上个月长安城那场拍卖中的甘禄之画作,可是被尹家得了去?”
萧执微微点头,说:“是。”
珞泱瞬间明了,眸子流转着,轻轻地抚摸一下这堆名贵的书画墨宝,笑得十分温和,她对郑子逸说:“是的,没有人藏,这就是天降横财,一定是老天见寒门学子求学不易,既然降在了柴桑书院,便拿去变卖了,改善一下大家的生活吧。”
唉,如此为寒门学子们考虑,今天的她也依旧这般善良呢。
第十七章
萧执要去拜访安石道人,珞泱并不打算跟着,天子突然要请安石道人入仕必有原因,她没有窥探天子秘密的习惯,何况她是谢家的人,于情于理都该避讳着,不能叫萧执为难。
郑子逸将那堆书画墨宝在书院的管事处登记上,确保不是学子与夫子们的东西后,决定拿去变卖,珞泱对这种让尹相不痛快之事乐此不疲,便跟随着,一路观赏着柴桑书院的景色。
常王为了投天子的喜爱,在这书院上花了重金。书院建于山腰一处平坦广阔之地,比寻常书院大气了不知多少,现在正是春光明媚的时候,移步间花木交错,流水潺潺。
出了管事处迎面撞见一位女子,那女子容貌艳丽,眉心有一处桃花形状的胭粉色印记,却不似寻常的花钿,偏她她又穿了一身平淡的素衣,将半身艳色压下一半。
珞泱有些好奇,看向郑子逸。
郑子逸立马明白,附耳过来,小声地说:“那便是之前在画清阁赎了身的桃夭。”
珞泱闻言难得多打量了那名女子一会儿。
清倌赎身不罕见,但赎了身的清倌大多是为了嫁娶,桃夭还是大周头一个为了求学而赎身的清倌。
她曾听闻桃夭赎身后前往柴桑书院求学,安石道人起初并不愿意收下她,她便于书院前站了一天一夜,次日书院前的那株桃花竟在寒冬中悉数绽放。
安石道人惊异不已,于是收下了她。
从此以后街巷中嘲讽桃夭不自量力的声音少了,看轻她人的少了,反而多了些称赞之音。
可珞泱知道安石道人并不是个会因身份看轻别人的人,他思想向来开阔,视众生平等,怕是在他眼中,当今天子与街头乞丐身份也无甚不同。
不然,他不会如此致力于提携大周的寒门。
那么这冬日桃花盛放之事,定然是出自他自己手笔,他想借此替桃夭洗脱世人的偏见?看来这位桃夭姑娘,很得他的欣赏。
珞泱心中有了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