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听褚云温和地说道:“我相信你无比热爱自己的专业,不然也不会有愤怒和激进。文博人就像是守夜人,黑暗中难免会迷失方向。然而,坚定的热爱能让你持之以恒,这是你最珍贵的永动机。当然,如果再加上理性的认知,就能让你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它会让你体会到永恒的孤寂和丰沛的情感,获得悲悯与宽恕。这个时候,你才能真正感受到考古学的伟大。”
“有多伟大?”苏琪目光晶亮,看向褚云。
褚云勾了勾唇,眉目清朗,“那就让我们来说说《杨三娘借钱契约》吧。”
第09章
“在通古斯巴西出土的《杨三娘借钱契约》十分珍贵,不光是因为它的完整性,还因为它的落款是‘唐.大历十六年’。大历是唐代宗李豫的年号,大历年号只行用了十四年。再往后就是唐德宗李适,年号建中。大历十四年后,就是建中元年,历史上根本没有大历十六年。考古这门学科有很强的实证性,《杨三娘借钱契约》所体现出的时间误差,就是实质性的文字证据。由此可以佐证,坐守西域的安西都护府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与当时的唐朝中央处于失联状态。”
褚云的声音十分好听,像是一阵清风,吹拂在耳边,又润又痒,叫人十分舒服。
他对所有的事情,都好像有一种运筹帷幄似的平静。
当年,这份平静超乎了年龄。如今,这份平静好像刻入了骨髓。
听他讲到这里,林晏晏忽然明白,他所说的,永恒的孤寂和丰沛的情感指的是什么了。
她笑了笑,接着他的话说:“宪宗朝诗人元稹所写的《和李校书新题乐府十二首·缚戎人》也能够佐证这个说法,其中有写,‘五六十年消息绝,中间盟会又猖獗。眼穿东日望尧云,肠断正朝梳汉发。近年如此思汉者,半为老病半埋骨。常教孙子学乡音,犹话平时好城阙。’
公元755年,安史之乱爆发后,安西都护府应诏勤王,下辖的精锐边防部队一万五千人被调回内地平叛。吐蕃等族趁机起事,多次侵攻,失去中央支援的安西都护府却像块难啃的石头一样守在边陲巍然不动。
到了公元766年,唐朝中央终于喘过气来,郭子仪才向唐代宗奏议,派人巡抚河西、安西等地。其后,郭子仪的亲侄郭昕以云麾将军、左武卫大将军之职,奉命来到安西都护府。
这之后,安西都护府与唐朝中央屡次失联,直到公元781年﹐郭昕辗转派遣使者借道回鹘,到朝廷间道奏事。唐朝中央才发现,原来安西等地,及瓜、沙、甘、凉、肃诸州还在自己的手中。
我们由此可以推测,国力日衰的唐朝中央其实早已放弃了对西域边陲的统治。然而,被放弃在边陲的戍边将士们不知,生活在边陲的百姓们不知。他们在失去了补给,中断了消息的漫长岁月里,仍旧没有放弃对脚下土地的守护,从来都坚守自己是个唐人。”
历史上的人和事是永恒孤寂的,作为考古人,即使追着痕迹寻找到他们丰沛的情感与过往,也无法再改变什么。于是,考古人获得了超乎常人的同理心,懂得了悲悯与宽恕。他们比任何人都明白,什么叫沧海桑田,人世变换。
方忡瑄抬了抬眼镜,朝林晏晏友好地笑了一下,难得的主动发言,“这之后,随着河西、陇右被吐蕃攻陷,西域与唐朝中央联系日益困难。然而,在没有支援,没有供给,吐蕃步步紧逼,时常大军压境的情况下,戍边将士依旧满腔热血地在坚守着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老兵残将,孤军坚守,与吐蕃鏖战不降。直到公元808年,安西完全陷落。”
张磊点了点头,有些叹息,“他们在国门前至少孤军坚守了50年,从少年从军到古稀戍守,太悲壮了。”
不约而同,大家都看向了一旁坍塌的城墙,看向了脚下不知经历过多少故事的黄土地。
这里曾有人奋战过,坚守过,怀着对故土永恒的怀念,至死不渝,保家卫国。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
《汉乐府》中的将士们或许还有回家的可能,然而关西的将士怕都是回不去的。
岁月无声,匆匆流走,林晏晏他们都好像一晃回到了千年前,看见了四面楚歌之下,早年从军的少年已是两鬓如霜,却他们还高举着大唐峥嵘的战旗,依旧手挎横刀站在国门前挺拔不倒,那是真正的忠义无双。
安西的将士,是被太多人遗忘的英雄。
很多人都说,中国人没有信仰。但真的是这样么?
有人所谓的信仰,是宗教。而中国人的信仰,不仅仅是宗教。
中国人的信仰,是长江,是黄河,是珠穆拉玛,是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是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是千年来积累下来的,千万个故事,千万个梦想,无穷的远方和无数的人们。
林晏晏没有说话,她再次打开水壶,将水倒进壶盖,扬起手,将杯中水洒向了脚下的黄土地。
这一刻,好像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压在了她的肩上,或许是使命感,或许是敬畏感,似乎在如此厚重的存在面前,她的漫不经心也是一种亵渎。
其他人都纷纷跟着她的动作,将手中的水洒向了脚下的土地。
刘淼僵持了一会,最终还是撇撇嘴,打开了自己的水壶。
过了一会,他又举起水杯朝林晏晏做了一个敬酒的动作,别扭地说道:“刚才是我执拗了,谢谢你提醒我。不过,不是每个男人都会因为你长得好看就让你三分,你真的太冲了!”
就知道狗嘴里是吐不出象牙的!
林晏晏倒是笑了笑,她一笑眉眼弯弯,是个倾城的美人,挑了挑眉道:“我就逞靓行凶,你耐我何?”
刘淼想打她。
却听褚云忽然说道:“走了,去吃午饭了。”他语气淡淡,抬脚就往回走。
林晏晏朝褚云看去,眼神立刻就变了,摸了摸肚子,笑眯眯地跟了上去,“啊!一说还真觉得饿了,我要去吃饭了!”
刘淼看着她变脸比翻书还快,站在原地,直翻白眼。
经过一个多星期起早摸黑的考察,林晏晏小组通过踏查记录和三维数字化成果分析,终于确认了北瓮城城内大概的地形结构。
譬如,高台上有房屋基址,城墙有过修补改建,成果不容小觑。
相比他们,江洋组所负责踏查的南瓮城就比北瓮城小上许多。
刘教头和同学们经过综合分析,决定将首大考古队这次的试掘工地定在北瓮城中。一来可以理清北瓮城和北城墙的关系,二来可以了解瓮城内建筑基址的功能,推进古城的断代工作。
这几天,同学们早出晚归,从开始的听见公鸡叫都不适应,变成了下了课就黏着公鸡在空地上乱跑。
孙爷爷倒是笑而不语,张辉老师就会提醒,“不许逗鸡,别把鸡吓死了!”
刘教头人狠话不多,看着追着鸡跑的男同学,目露嫌弃,“这就叫鸡飞狗跳。”
乔潇狂笑,大叫,“张磊,刘老师说你是狗!”
刘教头挑挑眉,补充,“是土狗。”
考古工作,大部分时候都很枯燥,枯燥又无聊,却需要十分的细致。
原本因为刘教头带队,同学们晚上下了课也抱着书不肯停歇,恨不得在知识的海洋里驰骋到天亮。
偏偏刘教头不许,说什么,“你们这么装腔作势是想明天集体迟到偷懒啊?走,都离开教室,出去玩去!还没到熬夜的时候!”
出去玩?
除了褚云,所有人都惊呆了!
黑灯瞎火,这前不沾村后不沾店的,空地上就只悬着一个老旧的电灯泡发光发亮,熏黄的灯光照得地面惨黄惨黄。
手机也没有信号,空荡荡啥都没有。
就这,玩个啥?
看书不好么?我们是祖国的未来,我们热爱学习!
刘教头却说:“不好,你们需要放松,发呆也行,唠嗑也行,看星星也行。”
于是,下课后,同学们洗漱之后就都搬着各色的椅子在空地上看星星。
还别说,通古斯巴西的星空真的好美。
在家的时候,林晏晏从没见过这样壮观的星海。
纯净夜空下,一颗颗星星像是飞舞在遥远天际的萤火虫,一点一点,无边无际。
如果这里有艺术系的学生,在这样璀璨星空的照耀下,怕是能努力向梵高看齐。
看星星看着无聊,大家就开始聊天,所有人都把自己带的零食堆在一张小桌子上,吃着零食泡着茶,真有些悠闲。
孙爷爷喜欢听他们小年轻聊天,张辉老师好说话,也总被拉来陪聊。
聊着聊着,就聊到了首大和清大不死不休的革命情谊。历年来,各省高考状元都是两校争夺的对象。
张老师说,有一年他被调进招生组,去中部某农村抢状元,他们带了一堆讲首大校园文化风韵的书去,结果进门还没说几句呢,就被状元他妈怼出门了。状元他妈说:“我们老大去你们隔壁了,你们真抠,给的奖学金没人家多,人还没人家实在,就知道说些没用的,人家清大老师一来就送了我们村两车化肥,实在!还贴心!”
不实在又不贴心的张辉老师被扫地出门,至今都懊丧不已。
男生们哈哈大笑:“隔壁老师太了解农村了啊!”
“是啊!这两车化肥一出手,瞬间营造出一人成仙,鸡犬升天的感觉,出息了,全村人都骄傲都借光了。”
“隔壁学校太懂了,刚不过啊!”
张辉老师点头,想着又看向林晏晏,“今年,晏晏同学的弟弟也是高考状元,我们招生组的老师还没上门就被拒绝了。”
林晏晏扶额,觉得张辉老师的目光带着谴责,好像在说,你这个组织内部的人,竟然不为组织的壮大而努力。
“不是。”林晏晏可怜兮兮,“我弟就没想过来咱们这,他一心想去整垃圾。而且,清大老师也很不要脸,考前摸底上门的时候说,你来清大好啊,就在你姐隔壁,你们姐弟可以互相照应,还矛盾少。”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就在你姐隔壁是什么意思!隔壁大学太不要脸了!“刘淼放声大笑,又说:“林晏晏你不行啊,你弟都嫌你。”
林晏晏白眼飞他,“你懂个屁,我弟幼儿园的时候喜欢一个苹果脸的小姑娘,那小姑娘家里是开垃圾站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垃圾储藏不当,爆炸了,那小姑娘当场就没了。那时候,他其实很小了,我们都以为,哭过闹过他就忘了。”
“可是他没忘?”苏琪撑着下巴看着林晏晏问。
“是啊,他没忘,他选了环境科学与工程专业。”
“那怪不得了,清大的这个专业学科整体水平得分是97,咱们才84.”
“固体废弃物处理方向?”一直没说话的褚云抬眼问。
林晏晏点头。
就听他笑道:“挺好的,有坚定的信念,他可以走得很远。”
“可是很冷门了,到时候工作不好找。”林晏晏嘀咕。
褚云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勾唇,“做到极致就好了。”
林晏晏怔了怔,没想到会再听到这句话,她呆呆地抬起眼,在他乌黑的瞳仁里看见了她自己。
小小的,在他的眼眸中,却莹莹发亮的自己。
“你为什么学考古?”她忽然想问他,但话在嘴边却含糊说不出口。
也许,只有她没有信仰。
第10章
夜里,林晏晏有点睡不着。
她坐在床头,抱着膝盖,开了半扇窗,看着窗外。
夜空很静,庞大而无声。
屋檐下的铁梁上凭空插着几根干枯的树枝,是前天飞来的喜鹊的杰作。
他们来的第一天,有只喜鹊在这儿乱飞。第二天,它就钻进了值班室屋檐底下吱吱吱叫。
同学们盯了两天,发现它竟然在筑窝?
张辉老师特别开心,每天背着手朝屋檐下看,特意叮嘱同学们不要像吓公鸡一样吓它。
不过这只喜鹊好像真的不怕人,昨天,褚云的水盆放在台阶上,它竟然跳进去洗了个澡。
她经过的时候,看见褚云正对着玩水的喜鹊笑,声音低低的,“宝贝儿,别着凉。”
她愣了一下,感觉心口被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捏了一下。
喜鹊来了之后,就经常辛辛苦苦地来回叼树枝,一天也就叼来那么两三根,个子小,办事真的是不利索。
房里已经关了灯,外头只有昏昏的月光。
乔潇见林晏晏抱着膝盖发呆,索性也从被窝里爬了起来,凑上前,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下巴搭在林晏晏肩膀上,嘀咕,“天啦,它飞了一天才这么几根啊?太辛苦了,反正它不怕人,要不咱们搞一跺树枝来给它得了?”
林晏晏回头看她,“你干嘛也不睡。”
“哎呀你都没睡干嘛让我睡啊!”乔潇抱着她的胳膊,笑眯眯的。
林晏晏抿嘴,也不劝她睡了,懒洋洋地说:“老人们常说,喜鹊来做窝,家里有喜事。你没看张老师瞧见喜鹊多高兴么?你是好心,给它送个窝。它怕是要被吓死,没准就跑了。到时候,你就等着挨骂吧你。”
“可它也没怕褚云啊!怎么我好心送窝就吓死了?”乔潇不服。
“你和褚云能比么?你这个混日子过的考古队员。”
“还真不能比。”乔潇有自知之明,又说:“我今天真的累的够呛,想混日子也混不了。我原本以为,江洋学长平易近人,特别好说话。可没想到他其实也挺严格的,这两天,我们踏查的时候如果不够仔细,他就很凶,我都吓到了。”
“多凶?奶凶?你是心虚吧你?”林晏晏有点不信。
“你后面等着看吧,我也说不清。”乔潇叹了口气,想着又问她,“对了,人多我都不好问你,怎么才几天,所有考古系的同学都知道你和刘淼不对付了?”
“感觉他过于偏执,上次怼王圆箓我们都懒得理他了,他偏还提。踏查就踏查,他又总像个小学生一样跳起来表现,怼这怼那的,太烦了,褚云有耐心,我可没耐心。太丢我们班的脸了,我就没忍住,必须把他摁在地上摩擦。”林晏晏说着,都握起了小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