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土里挖文物——兰芝
时间:2021-08-23 08:43:20

  乔潇点点头,算是理解,刘淼有时候就像个小学生似的,真的一言难尽。
  “对了,你刚刚在发什么呆?”乔潇忽然想起来问。
  这就真的说来话长了,林晏晏想了想才说:“我觉得,我们和他们不一样,这种感觉挺复杂的,竟然有那么点……”林晏晏想了想词,“失落?”
  说着,她笑了笑,终于看向乔潇,理了理自己的心路历程,慢慢说道:“褚云学长也好,江洋学长也好,甚至是刘淼,对于自己的专业和未来方向都是十分坚定的,可我们不是。通古斯巴西古城遗址这么大,这里埋葬着的故事那么多,我们这么几个人,来挖掘它,需要多少敬畏?这么一想,我们就好像南郭先生啊!晚饭的时候,刘教头在谈李勤先生的事情,我听了挺感慨的。李勤先生终其一生都在夏商周断代工程上尽心竭力,他在反复地调研过程中,推翻了自己的看法,最终,对夏的定义竟然从确认有,变成了并没有证据说明没有。直到离世,李勤先生也没有找到夏存在的证据,国际学界都只认为,先商文明存在,夏不一定存在。那你说,他这一辈子是真的只做了无用功了么?那考古人所追索的究竟是什么?他会觉得不值么?”
  良渚文化的存在验证了先商文明。
  因为,良渚大坝后头有明确的社会分工,统筹的管理。良渚人对自然有认识,对社会有应用。所以,良渚是世界公认的文明。
  然而,夏口口相传,却没有这个证据。
  到后来,李勤先生穷尽一生的研究,在旁人看来,却就像是法律界中的“有罪推论”,或者说,是妄想。
  “对啊,考古人,可能就是一辈子都在做无用功啊。”乔潇点头,叹了口气说:“所以我和我爸妈才觉得没意思,就算我们比他们轻松,不用下工地,博物馆人的前路也挺黯淡的。”
  “但却有人义无反顾在走。”林晏晏看着她,语重心长,“就因为太难了,我才觉得我们不应该。潇潇,我觉得你父母的意见是错的,如果你真的想转系,真的不喜欢这里,就不要为了所谓的沉没成本留下来。聪明人应该懂得及时止损,给自己止损,也给别人止损,这才够有道德。”
  “可是我们已经来了啊。”乔潇拧起眉头,有些不赞同。
  “所以,在其位谋其政,即使你想走,在这里的日子里,也要全力以赴啊。”林晏晏笑了笑,不论劝没劝服乔潇,她自己是真的茅塞顿开了。
  全力以赴,心中才不会有愧疚。
  “让我想想。”乔潇撇撇嘴,扫兴地缩回了被子里。
  林晏晏没吭声,又看一眼窗外的月亮,真亮。
  踏查是田野考古中最基础的一项工作,也是相对轻松的一项工作。
  踏查工作结束,确定发掘北瓮城后,首大考古队开始对北瓮城建坐标系,将北瓮城中的调查区域划分为若干个采集区,再在每个采集区里随机取三个半径为一点五米的圆形区域作为采集点。
  同学们人手一个三齿钉耙,抱着编织袋开始分组采集。
  男同学大多把耙子扛在了肩上,女学生们可办不到,林晏晏抱着耙子慢慢跟在自己小组后头,见刘淼晃着脑袋抱着耙子走在最前,西游记的旋律在她脑海里真的是连绵不停,恨不得开口唱:“你挑着担,你牵着马……”
  刘淼也很贱,走在前头回头对她大喊:“林晏晏你快点啊!别以为你是个女的就能偷懒啊,你看看人家苏琪!”
  林晏晏抱着耙子,被他呛的有点生气,粉扑子似的小脸都皱成了一团。
  再看着前头遥遥领先的苏琪,又恨自己个子矮,力气小。
  好在褚云离她不远,回头安慰了她一句,“不急,还有二十分钟集合,你慢慢走。”
  他身形挺拔,气质冷峻,腰间挂了几个编织袋,明明应该是很狼狈的形象,却一点也不难看,愣是把黄土地走成了模特场。
  她再低头看看自己,黑色运动鞋都扑黄了,腰上挂着的编织袋索索响着,脑海里的调子立马就变了,变成了“收长头发,旧冰箱,旧洗衣机咯。”
  林晏晏摇摇头,赶紧阻止自己的胡思乱想。又停下来紧了紧自己的防晒帽,已经三天没洗头了,她脑瓜上已经顶了个大庆油田了。
  林晏晏迟迟到了他们小组的区域采集点,考古系三人已经占了一个采集点,林晏晏没办法,走到了刘淼身边。
  刘淼见了她,抬着下巴,不屑看她,“你真慢。”
  林晏晏撇开脸不理他,只认真听着褚云讲注意事项。
  见她不理,刘淼更得寸进尺,像只骄傲的孔雀,“干田野是力气活,力气活,女人天生干不过男人,你实习的学分悬了。”
  刘淼太得意,没有发现褚云已经看向了他。
  褚云这时的目光很冷淡,他淡淡看着刘淼,纠正他道:“只有愚蠢的人,才会认为蛮力可以战胜一切。”
  说着,又道:“我的队伍里不需要无端生事的争吵。”这话已经很严厉了。
  这句话,就像给刘淼摁下了停止键。
  刘淼得意洋洋翘起的嘴角耷拉下去,愕然地说:“组长,前几天你也没阻止我啊?”
  怎么翻脸就不认人了?
  “我允许组内存在理性的探讨,那是论证,是为了发掘真相。而争吵不一样,争吵的目的是为了击败你的对手。以这种天生的力量悬殊来取笑女同学,很低级。”
  褚云很平静,态度却很认真,认真到出乎林晏晏的意料。
  像褚云这样的人,好像永远都是清醒而醒目的。
  她曾经在学院里听过很多关于他的故事,他的超乎于其他同学的天才般的成就。
  但她记得最清楚的一件,却是在旁人看来特别微不足道的一件事。
  说是褚云入学那年,12月13日,国家公祭日。
  早上十点整,外头拉起了警报。当时,在上基础化学的宋老师是麻省理工博士后,首大最年轻的副教授,有些恃才傲物,又从小在国外长大,对中国的国情一知半解。
  或许是不知道,又或许是觉得不重要,警报声没有中断他的讲课。
  课堂里,同学们也并没有被警报声所干扰。
  唯有褚云,忽然放下笔,站了起来。
  他选择了起立默哀。
  他忽然起立,对于宋老师来说,从某种意义上就是捣乱课堂秩序。
  宋老师很反感这样的行为,骂褚云哗众取宠。
  褚云也毫不示弱,他说,他有他的坚持。作为一个南京人,作为一个中国人,12月13日这一天,只要能够站起来,在警报拉响的那一刻,他就必须要起身默哀。
  他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苦痛屈辱的过往也是一颗根深的大树,后人当反省,当作警示碑,以此奋发自强,为民族崛起而读书。
  以前,她一直都知道他是一个天才。
  现在,她无比确定他是一个正直的人。
  9012年了,他却竟然还在说,要为民族崛起而读书。
  9012年了,哪怕只是玩笑似的看轻女性,他也义正言辞。
  隔壁采集点的乔潇早就凑了过来,听到褚云的话,满眼放光,翘着嘴角说:“刘三水,女人早抵半边天了,你歧视女性,就等于歧视你妈,你真低级。”
  只可惜,她话才刚开头,就被江洋拎了回去。
  另一边,苏琪却皱了皱眉,狠狠地一耙子敲进土里,忽然说:“低级的人太多了。”
 
 
第11章 
  如果说,考古系的学生就业十分困难。那么,考古系女学生的就业难度,就大概是山的那头还有一座高山。
  苏琪的愤怒,来自于他们考古系的学姐,孟婕。
  孟婕是十分优秀的学生,她热爱考古,热爱田野。在学校时,老师们都很喜欢她,说她能吃苦,很棒棒。
  她今年研究生毕业了,却哪怕是顶着首大的金字招牌,也找不到合适的工作。
  几个地方考古文物研究所,在招聘优秀毕业生的启事中,明确指出招聘岗位只招男性。
  考古勘探发掘岗位,要求男性。
  出土文献研究岗位,要求男性。
  科技考古岗位,要求男性。
  文物保护岗位,要求男性。
  讲解员,男女皆可。
  孟婕被撞了满鼻子的灰,无处可诉,就想到了同乡的小妹妹苏琪。她知道苏琪已经开始了大三实习,就没有给她打电话,只给她发了一篇篇简单的邮件。
  她说:“我这才知道,毕业才是人生的开始,我们终于离开了庇护所,在现实世界里,难免会遭遇到鬼打墙。我已经很努力地在找与考古相关的工作了,我想下田野,想到一线的考古队伍里去。风餐露宿,辛苦劳累我都不怕,我怕的,是无处可去。”
  “我特别开心,方城考古所没有限定考古勘探发掘岗位的用工性别,明天即将笔试,我将全力以赴,一定能取得让你骄傲的好成绩。”
  “琪琪,我过了笔试!”
  “琪琪,很不幸,二面将我刷了下来,单位认为男性更适合这个岗位。”
  “已经坚持很久了,不知道该不该放弃,我的钱已经不多了,我是不是应该脚踏实地一点,举手投降,离开梦想。”
  “又失败了,我已经没有钱买远行的车票了,我想先找一份工作安定下来。”
  “有个面试,别人问我,学了六年考古,不做考古可惜么?我忽然很难过,难过到直接说,不好意思,我不面了。走出门去我就忍不住放声大哭,太难过了。琪琪,学考古太难了,待遇实在太糟糕了,对女性更是不友好。本来家庭就不太富裕的情况下,选择考古实在是太孤勇了。”
  苏琪的手机,在他们组里小范围的传了开来。
  通古斯巴西信号不好,同学们也很忙,就都不太关注外界的信息。
  苏琪也是因为要给家里打电话才拿出手机,结果就看见了这一条条积累下来的邮件。
  因为是同乡,又有同一个梦想,孟婕和她成了莫逆之交。
  而且,她在班里成绩平平,远没有孟婕出色优秀。
  如果优秀如孟婕都找不到对口的工作,那么她呢?
  苏琪陷入了深深的迷茫和抱怨之中,刘淼不经意的玩笑,就如是点燃了炮仗的火,让她的不满脱口而出。
  现实的规则多少有一点恶意,忽然撕开在满腔热血的大三孩子们面前,骤然显得无比丑陋。
  刘淼看了那些话后,看林晏晏的目光都友善了许多。
  好像在说,你再能又怎么样,到了职场,还是得乖乖给成绩不如你的男同学绕道。
  褚云倒是拧了拧眉,他看了看一脸无所谓的林晏晏,又看向垂头耷脑的苏琪,斟酌了一下,问她;“很难过么?”
  苏琪抿了抿嘴,看着他点头,心里的话脱口而出,“既然怎么努力都没有用,那我干嘛还要继续学考古啊?学好了也没用人单位要我啊!”说着,她看向自己手里的耙子,红着眼说:“那干嘛还要白吃这个苦。”
  别的系的女同学都可以逛街,穿漂亮衣服。她们考古系的女同学却只能在穷乡僻壤挖土,整天灰扑扑的,把自己包得像个阿婆。
  褚云定定看着她,眉眼有一瞬的凝滞,忽然脚下一动,拿过苏琪手里的手机,对她说:“借一下你的手机。”
  说着,就大步流星地朝刘教头走去,低声和刘教头说了几句话。
  刘教头猛的抬头,表情不太好,想了想,拉着褚云走到了角落里,又朝采集点招了招手,叫了句:“老张,过来一下。”
  张辉老师一动,江洋也跟着走了过去,四人凑在一起,不知在说什么。
  不一会,刘教头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根烟,吞云吐雾的,细细的烟雾萦绕而上,模糊了表情。
  褚云正对着他,抿着唇,目光有几分冷凝,显得清高又禁欲。
  同学们马上感觉到了不对,都窃窃私语了起来。
  乔潇跳着从自己的采集点凑了过来,小小声问:“怎么了?晏晏。”
  林晏晏摇了摇头,抿着嘴没有说话。
  又过了一会,就见褚云拦住刘教头,率先走了过来,走回了他们组的采集点,站定,忽然就笑了笑,对着苏琪说:“你愿意听我讲个旧闻么?”
  林晏晏眯眼,心中不满,我就不能听么?褚大佬?
  因吹斯汀!我也好想搞点事情出来让你笑笑哄哄讲故事!
  苏琪茫然,点了点头。
  乔潇兴冲冲凑上前,“褚神,我也要听。”
  褚云笑了笑,“都可以听,我向刘老师申请了十分钟休息时间。”
  在他说话间,江洋已经把苏琪的手机传开了。
  褚云讲的旧闻,发生在光绪三十年二月。
  当时,正值晚清,帝制终于松动,就如李鸿章所说的,中国,面临着三千年未有之大变。
  那时候,自古以来的家天下信仰迎来了共和的挑战,传统宗族理念面临着民族大义的挑战,曾经奉为至上的科举制面对着科学的挑战,原本战无不利的刀枪剑戟直面着舰船利炮的挑战。千百年来,作为顶梁之柱的小农经济更困窘于现代工业的挑战。
  传统的中国,不论是封建王权,还是政治体制,或是国防力量,或是全民经济生活思想文化都面临着翻天覆地的全面崩溃。
  社会体系剧烈动荡下的光绪三十年二月,安徽新阳县女子段房芳被公婆逼迫服毒身亡了。
  段房芳十六岁嫁入孙家,成亲十二载,有两儿一女,夫妻感情十分和睦,但段房芳喜欢读书,公婆对此十分不满。在新风气的影响下,段房芳想要求学,并且开始放足,又长又臭的裹脚布被她彻底扔进了角落。
  这无疑触怒了一心埋在旧社会的公婆,见她越来越“放肆”,“毫无妇德”,公婆觉得这个儿媳粗鲁难教,冥顽不化,实在破坏自家声誉,便想着斩草除根,又想家中殷实,但得有钱数百串,吾儿岂忧无良妇。便趁儿子外出,将段房芳关进了柴房,断了她的饮食,又扔进去一瓶毒药,逼迫段房芳自杀。
  这事叫段房芳的儿女知道了,公婆却仍不管不顾,将孙子孙女也关了起来,更直接溺死了想要报信的佣人。还是段房芳的儿子假意妥协,才扔出信去,喊来了自个的舅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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