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云笑了,修长的手指从林晏晏掌心划过,拿走了一颗奶糖。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见他把奶糖扔进嘴里,林晏晏跟着笑了起来,掰开手心里剩下的大、白、兔、奶糖也吃了起来,奶香在舌尖滚动,甜而不腻。
在褚云的带领下,他们的勘察工作从北瓮城的城墙做起。
纵然已经积累了两年的专业知识,但真从书本到实践,还是有很长的一段距离。
或许是刚开始不习惯,大家都有一些吃力。
脚下不停,眼观六路,脑海里还在知识整合。
好在褚云是一位优秀的带路人,在勘察的过程中,他浅显易懂,不疾不徐地给他们讲解着初期勘探的各种小窍门。走一处,停一处,十分耐心,也十分平易近人。
他更愿意花时间听同学们各自的见解,并给他们足够的时间进行探讨。
他认为,要成为成熟的考古工作者,独立思考能力和钻研能力必不可少。
他们组五个人,有两个文博系的,三个考古系的。
考古系的同学分别是,苏琪,方忡瑄,张磊。
用江洋的话来说,他之所以选乔潇,是因为昨天小考第三名的孙梦同学选了他,他得给她找个同伴一起上厕所。
所以苏琪认为,她能来褚云组,成功避开刘教头,算是托了了林晏晏的福。
今早见面,苏琪直接朝林晏晏走来,和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上厕所记得叫我啊!我和你一起去!”
多么的团结有爱,多么的小学生!
林晏晏发现,考古系的同学都挺好说话的。
他们组里唯一的刺头就是那位永远的刺头,刘淼。
同班两年了,林晏晏觉得,刘淼不去当蜘蛛侠都是委屈他了。他好像一直都希望自己与众不同,显然是小时候获得了过高的赞誉,于是一直想要维持住鹤立鸡群的优越感。
然而,能进首大的就没有一个是小鸡崽子,怎么不争气,哪怕像乔潇那种混日子等死十分佛系的,当年也是在高考那场大战里,过关斩将扛过来的赢家。
在这所学校里的学子,要么是天生的聪明,要么有奋发的努力,没有一个会是真正意义上一无是处的人。
刘淼却还醒不过来,恨不得重现昨日的辉煌。
所以,他总是急于表现自己。
对于古城墙的墙体结构,大家都还在仔细观察,他却只看一眼就先发制人,“我觉得,城墙主要由泥土夯筑和土坯砌筑而成的。”
说完还有点小骄傲,昂着下巴对着褚云,好像在等夸。
林晏晏都惊了,他怎么不去刘教头组里挨打?怎么看着褚云都是一脸,怎么样啊,我超厉害的表情?
褚云倒是浑不在意,笑了笑,不置可否,扭头问方忡瑄:“你说呢?”
方忡瑄个子有点小,带着副黑框眼镜,不爱说话,几次回答问题,都是被褚云点名。
他蹲在城墙边上看了又看,过了一会,才慢吞吞说:“有点不对。”
“怎么不对啊?”刘淼扯着嗓子叫,声音和鸭子似的。
“你看得不够仔细。”林晏晏翻了个白眼,直接指了指城里城外的红柳,“应该是土坯和红柳枝层交相叠筑。”
刘淼愣了一下,连忙蹲去墙边再看,还用手摸了摸,直过了一会,才抿了抿嘴,认怂,“啊,是我错了。”
站起身,看见褚云点点头在笑,他又不服气了,直对着林晏晏吼,“就你行,那你给我说说古城内出土的《杨三娘借钱契约》。”
林昭五六岁的时候,特别的皮实,到处撒丫子捣蛋,林晏晏当时觉得,他弟弟就是个小皮猴子,不能好了。
现在她看刘淼也是这个感觉,就是特别的没事找抽,简直是狗都嫌。
“你以为只有你事先做了准备工作?你个千年老二还比我能了是么?”林晏晏有点想抽他。
如果是乔潇看到这一幕,只会觉得习以为常。
考古系的同学们却是震惊了,褚云也是愣了一下,没想到林晏晏会是个小炮仗。
“什么《杨三娘借钱契约》?很重要么?”苏琪愣了一下,问。
苏琪这一问,正中刘淼下怀。
刘淼斜眼看她,张口就喷:“你还是考古系的呢,暑假在家不查资料的么?文献都不看你考古个啥?”
苏琪没想到刘淼会怼上她,一下子就红了眼,要哭不哭,像个小书呆子似的说:“我,我看了文献的啊,唐以后,为了加强对地方的统治,改郡为州,逐步确立了府制。唐朝的府制依据形式和地位,分为三种类型,分别是府、都督府、都护府。其中,都护府可带兵监护,职责在于抚慰诸藩,辑宁外寇,是唐朝为了守卫边疆而设立的特别行政机构。通古斯巴西所在的安西都护府,统辖碎叶、龟兹、于阗、疏勒这安西四镇,最大范围曾囊括天山南北,直至葱岭以西,后来,分管天山以南地区,是唐朝设立在西域的主要军政机构之一。”
“你背课文干嘛?我问《杨三娘借钱契约》呢!”刘淼不耐烦得很。
他一向以成为一名优秀的文博人为崇高理想,平时有多看不惯林晏晏,现在就有多么喜欢苏琪。
还考古系,文献都不查,考个西瓜?
真是浪费资源,碍眼。
他正狂,褚云一个巴掌拍在他肩上,“你知道就你来说。”
这一巴掌,看似轻,实则重。
刘淼被他平静的目光看得后颈发凉,立马站直了,乖乖说道:“我,我来说,从1902年起,日本人大谷光瑞三次以考察的名义来到中国,以盗宝为目的,大肆掠夺式挖掘文化遗存和古迹古物。1909年,大谷光瑞第二次来到中国,对新疆进行了掠夺式挖掘,出土了大量古书残卷,其中就有我刚刚问的《杨三娘借钱契约》。”
准确地说,《杨三娘借钱契约》不是因考古出土,而是因非法盗掘出土。
第08章
“大谷光瑞所谓的探险队和斯文.赫定、斯坦因、伯希和等探险队不同,大谷探险队的人员构成本身不是学者,对考古学更是一窍不通,他们来到中国,究其目的是为了窃取盗掘我国的文物。至今为止,他到底窃取、掠夺了我国多少文物,都还没有确切的统计数字。最近这几年,拍卖行还经常能看到大谷光瑞等从中国非法劫掠的文物。去年,在横滨国家拍卖会上,就曾出现大谷光瑞在我国窃取的第734号唐代天王敦煌壁画,因为海外华侨的抵制,临拍前被撤拍了。”方忡瑄跟着补充,言辞间有些难过。
刘淼斜他一眼,全是义愤填膺,“许多所谓的探险家,实际上就是投机者,盗墓者,是强盗,他们可恶至极。什么时候我们强大了,也应该去抢抢他们的文物!”
什么叫,别人以前打了我,我以后也要打爆别人的头?
“我觉得你心态有问题。”林晏晏抿抿嘴,没忍住。
刘淼看向她,颇有些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要闯进来的架势,“林晏晏,我早就想说你了!你这个人,真的没有立场。”
林晏晏惊了,抬手指向自己,“我没有立场?”
你傻的如此鲜明,竟然说我没有立场?
刘淼还在滔滔不绝,“上回我们聊王圆箓,你就不吱声。现在说大谷光瑞之流,你竟然说我的思想有问题,我觉得你才有问题,毫无立场,随波逐流。难道,王圆箓之流,大谷光瑞之流不是罪人?不该千刀万剐?”
快到中午了,太阳有点晒,照得鼻尖冒汗,心情也有点浮躁,林晏晏却因为刘淼的话忽然安静了下来。
她觉得她现在就是平静的海水,分分钟掀起巨浪,喷刘淼一脸。
他们班同学聊王圆箓都是上学期的事情了,班导为了班级团结,每周都搞了个读书会,轮流当主持,不参加就扣学分。上学期最后一堂读书会的主持是刘淼,他谈到了坐落在河西走廊西端的敦煌,又聊到了王圆箓。他唾弃道士王圆箓疏于管理莫高窟的唐经古物,使得无数文物被盗往海外。并坚持,王圆箓是个罪人。
当时,林晏晏一句话都没说,她低头逛着淘宝,拉着乔潇看漂亮裙子。
刘淼在台上滔滔不绝,她就想起了纪伯伦的《罪与罚》中那句,“我常常听你们谈起犯了某个错误的人,好像他不是你们中的一员,而是一个闯入你们世界的陌生人。然而我要说,即使是神圣正直的人,也不可能超越你们每个人心中的至善。同样,即使是邪恶软弱的人,也不可能低于你们每个人心中的至恶。”
她并不赞同刘淼的观点,在她看来,王圆箓绝不是罪人。
但她懒得和傻子争,她怕她也变傻。
可是现在,她想和刘淼干一架了!
这立马就要干架的氛围,让同组的其他人全都看出来了,原来这两不是欢喜冤家,而是真的不对付。
苏琪连忙上前当和事佬,走上前拉住林晏晏的手,壮着胆子对着还不熟的刘淼说:“你少说两句。”又和林晏晏说:“走,我们去上厕所。”
这时候上什么厕所?
她要挣开苏琪,就听褚云说:“让她说吧。”
她抬眼看去,就见褚云静静地看着他们,身形笔直,眉目沉静,眼神深邃如星河,像是一根顶梁,顶起了一片天。
林晏晏笑了,总觉得她要是和刘淼打架,褚云会过来帮她。
那就真的可以不吐不快了呢!
刘淼腿有点短,但是其实个挺高,178,站过去比林晏晏高多了,但林晏晏偏是用居高临下的眼神看着他,连珠炮似的直往他脸上怼,“你的思想难道没问题么?你也知道我们是因为落后才被挨打,你也知道落后被挨打如何的屈辱,却你的结论竟然是所以我要强大起来,像别人欺负我一样欺负别人,这样你会犯罪你知道么?一味的愤怒,不分是非曲直的愤怒真的很蠢。就像你上回在读书会上夸夸其谈,谈王圆箓贩卖敦煌国宝,是卖国贼,万死难赎其罪。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说话么?因为我就觉得很好笑啊!余秋雨先生一篇《道士塔》,让许多人一去莫高窟就骂王圆箓,那些人或许读的书不多,偏听偏信。可你呢?考古文博也学历史,算是半个专业人士的你也被一方言论带着跑,真的很可笑啊,你没发现当时班上很多同学都像我一样懒得理你?”
“考古就是不停发现新的实证,修改完善甚至推翻旧的理论。任何一个考古文博人,都不应该固执己见,所以,我们听你的观点,并不认同你的观点,这没有任何问题。反而是你,心胸太狭窄,太过自已为是。大谷光瑞自然是罪人,我祖籍江苏,我的家人祖辈都曾因日军的疯狂侵略流离失所。大谷光瑞在三次以探险为名义的盗掘中深受其益,是既得利益者,也是坚定的侵华战争鼓吹者,他的罪恶馨竹难书,我不会为他辩解。我要纠正的是,自然法则就是以强欺弱。弱就是原罪,罪在不知反抗,罪在不知发奋,才会任人凌、辱。这是我们应该吸取的教训,而不是我们它日欺凌他人的理由。”
“至于王圆箓,在我看来,你可以说王圆箓是时代的伤痕,是一个流离失所的可怜人,却不能定义他是个罪人,是个坏人。莫高窟藏经洞被发现后,王圆箓曾经尽过最大的努力,做了他所应该做的一切。他徒步行走五十里,去找敦煌县令严泽,奉送取自于藏经洞的两卷经文,希望这些终见天日的经文被重视。然而,严泽认为这是废纸。
后来,敦煌来了新知县汪宗翰,王圆箓又锲而不舍地去找汪宗翰报告藏经洞的情况。汪宗翰顺手拣走了几卷经文,就对藏经洞不管不顾。王圆箓不过是个因为生活所迫,成为道士,流落到敦煌的可怜人,他没读过书,他甚至不懂藏经洞的价值,但他依旧有一种使命感,在两次找知县无果后,仍不放弃。他风餐露宿,赶着毛驴奔赴酒泉,冒着狼吃匪抢的危险,走了八百多里,找到时任安肃兵备道道台廷栋,上报藏经洞,然而还是无果。
他更曾经向各级官员求助,冒死向慈禧上书,却都是石沉大海,音讯全无。他无数次为文物奔走,已经不是常人能做到的了。
斯坦因带走中国文物时,是持有当地官方开据的许可证,被官兵保护的,他一个穷道士,没钱没权,是没有能力拒绝的。他不过是无意流离到敦煌,就为了敦煌,勤俭节约,云游化缘,修缮洞窟。当时的当地人都称他为“王阿菩”,说他是像菩萨一样的善人。他后来的所为,到底是处于什么心态,我们不得而知。
但是斯坦因的《西域考古图记》有说到,王圆箓将全部的心智都投入到这个已经倾颓的庙宇的修复工程中,力图使它恢复他心目中这个大殿的辉煌,他将全部募捐所得全都用在了修缮庙宇之上,个人从未花费过这里面的一分一银。这样的王圆箓,可笑么?
我这个人挺冷血的,纵然我知道,敦煌学的研究因为流离失所的文物而变得异常艰难波折,但我却仍旧觉得,王圆箓可怜,王圆箓不是罪人。敦煌文物的流失不应该把责任归因于任何个人,那是历史对整个中国的嘲讽。我们不能以一个完人的标准去审视王圆箓,他在那个时代其实真的很平凡。如果你看过他的照片,你就会发现,他真的太平凡了,个子小小,是个灰扑扑笑眯眯的小老头,一个可怜的老实人。”
一大段话说出来,真是有些口干舌燥,林宴宴抽出背包里的水壶慢悠悠地喝了口水,才看向刘淼继续说道:“国难中,虽然任何人都具有可以牺牲的决心,但也有人会被命运无情地玩弄。乱世中手握中华文脉的人,保住了不该说是应当,遗落了也不该算是罪人。如果你是他,你可能有比他更坚定的决心和更宽广的眼界,却你也不一定能做的比他更好。你说对吧?刘淼。”
几乎是林晏晏的话音一落,考古系的三位同学就鼓起了掌,特别是苏琪看她,怎么着都有点像迷妹看偶像。
刘淼被说得一愣一愣的,林晏晏在他的印象里,一直都是懒洋洋的,懒洋洋地上课,懒洋洋地考试,懒洋洋地得奖学金。
她其实很少说这么多话,她刚刚望着他的时候微微抬着脸,乌黑的眼仁光亮慑人,竟然让他无法反驳。
他忽然觉得,他和林晏晏中间隔着一座高山,这座高山,关乎眼界,关乎心胸。
就在他呆怔之际,褚云走上了前来,英俊清爽,朝林晏晏点了点头,“你说的很好。”
说着,又看向刘淼,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声音很温和,“你说的也很好。”
刘淼出乎意料地瞪大眼,没想到,褚云会夸他。
他都快要被林晏晏打服了。